何書桓握著筆,指尖在筆記本上懸停了很久,最終還是什么都沒寫。李嫂的敘述像一塊巨石壓在他心頭,那些關(guān)于可云的慘狀、嬰兒的夭折、李副官一家的顛沛流離,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淚,讓他無從下筆。他抬起頭,看向坐在對面的依萍。
她正望著窗外,側(cè)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冷硬;可當她轉(zhuǎn)過頭時,那雙眼睛里卻浮出清晰的光,不是淚水,而是壓抑不住的憤怒,以及一種不容退讓的決心。
“依萍,” 何書桓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語氣帶著幾分斟酌,“說實話,在我和爾豪的交往中,他從未提起過你。我不清楚你在陸家到底是什么樣的處境,但也知道你和陸家的關(guān)系復(fù)雜?!?他頓了頓,坦誠道,“我知道你想讓爾豪承擔責任,但僅憑我們現(xiàn)在掌握的這些,可能很難讓他真正低頭。陸家的勢力、雪姨的手段,都不是輕易能撼動的?!?/p>
張靜挑了挑眉,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你這話是什么意思?覺得我辦不到?”
“我不是這個意思?!?何書桓連忙解釋,目光落在她臉上,帶著一種探究的認真,“我是想幫你。爾豪是我的朋友,或許我可以先和他聊聊,讓他自己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p>
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叫依萍的女人身上有種奇特的吸引力。大上海舞廳里她和洋人談判時的從容,陸家客廳里她不動聲色回擊雪姨的機敏,此刻為可云討公道時的銳利…… 她像一個多面的謎,每一面都讓他覺得新鮮。
“聊?” 張靜笑了,那笑意卻沒到眼底,“聊什么?聊他少年時那段無疾而終的初戀?聊他這些年換了多少女伴、有多豐富的情史?還是聊的時候,裝作不經(jīng)意地提起,說你們最近遇到一個瘋癲的女人,好像是他當年認識的,再輕描淡寫地描述一下她的現(xiàn)狀,指望能勾起他一絲憐憫?”
她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或者,你想聊他怎么才能心安理得地繼續(xù)享受陸家的供養(yǎng),對李副官一家的苦難視而不見?聊他怎么才能徹底忘記那個為他瘋癲、為他失去孩子的女人?”
何書桓被問得一時語塞,臉上有些發(fā)燙。他確實沒想那么多,只是覺得以朋友的身份去溝通,或許是最溫和的方式。
“我想聊的是良知?!?他定了定神,語氣堅定起來,“如果他還有良知,就該自己站出來承擔責任,而不是躲在陸家,躲在雪姨背后過他的風(fēng)花雪月日子。如果他已經(jīng)沒有良知,那我們就幫他‘記起來’,讓他知道自己做過什么?!?/p>
“書桓說得對!” 一旁的杜飛猛地站起來,手里的相機差點沒拿穩(wěn),“這種事絕對不能就這么算了!我現(xiàn)在就去陸家堵他,看他還有臉說什么!”
“等等?!?張靜伸手攔住他,眼神冷靜,“現(xiàn)在去沒用,只會打草驚蛇。雪姨有的是辦法壓下這件事,她可以威脅李副官一家,也可以在我爸爸面前歪曲事實,甚至可以給爾豪找好借口,說他當年年紀小不懂事?!?/p>
她看向何書桓,語氣鄭重:“你是記者,應(yīng)該比我們更清楚,怎么才能讓真相有分量。我們需要證據(jù),需要讓爾豪在最無法逃避的場合,直面可云和李副官一家,讓他無處可躲?!?/p>
何書桓心頭一震。所以那個電話是她打的?他正狐疑之際,張靜又開口道,“你不用懷疑,就是我打電話到申報的?!?/p>
他忽然明白,眼前的依萍比他想的有城府。原來她不是只會憤怒的莽夫,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該怎么去要。她像一把藏在棉布里的刀,平時看著溫和,出鞘時卻能精準地剖開所有虛偽的皮囊。他被吸引的,或許正是這份藏在倔強下的清醒。
接下來的幾天,何書桓一直在打磨關(guān)于可云的文章。他寫了很多版本,卻始終不滿意。他想把真相寫出來,又怕過于尖銳的措辭會刺激到李副官一家,更怕遮遮掩掩沒有一擊即中,不足夠引起陸家的重視。幾番猶豫后,他還是決定在文章發(fā)表前,再找爾豪談一次。
他找到爾豪時,正是下午。爾豪正和一個穿著時髦的女伴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手里拿著一本郊游指南,興致勃勃地討論著周末去哪里野餐。陽光透過梧桐葉落在他臉上,他笑得一臉輕松,眼里的少年意氣和當年教可云認字時幾乎沒什么兩樣,只是那份純粹早已被錦衣玉食磨得模糊。
“爾豪,我有話問你?!?何書桓走過去,語氣打破了那份輕松。
爾豪察覺到他語氣不對,臉上的笑容淡了些:“怎么了?這么嚴肅?!?他轉(zhuǎn)頭對女伴說了句 “你先去前面等我”,然后站起身,跟著何書桓走到僻靜處。
“你認識可云嗎?李副官的女兒?!?何書桓開門見山。
爾豪的臉 “唰” 地一下白了,手里的郊游指南 “啪” 地掉在地上。他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眼神躲閃:“你…… 你提她干什么?”
“我前兩天遇到一個新聞,” 何書桓盯著他的眼睛,不放過他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一個女生爬上鐘樓差點掉下來,嘴里喊著‘寶寶’,還喊著一只叫‘猛兒’的鷹。她的父親曾經(jīng)是陸伯父的副官,他告訴我,那個女生是可云,她為你懷過孩子,孩子沒了,她才瘋的。當年是雪姨逼走了他們,這些你都知情,對嗎?”
爾豪的嘴唇哆嗦著,從最初的震驚到慌亂,再到強作鎮(zhèn)定。他梗著脖子,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我…… 我早就忘了!她瘋瘋癲癲的,是她自己的事,關(guān)我什么事?”
“忘了?” 何書桓猛地提高了聲音,眼里帶著難以置信的憤怒,“一個女人因為你毀掉了一生,一個孩子因為你沒能活過一歲,一個家庭因為你顛沛流離,你說忘了?爾豪,這不是小孩子過家家,這是一條人命和一個家庭的破碎!”
“你到底想干什么?” 爾豪也來了脾氣,吼了回去,“我們是朋友,你居然幫著外人來指責我?”
“正因為是朋友,我才要告訴你,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何書桓的聲音冷了下來,帶著一種失望,“可云現(xiàn)在還在閘北的破屋里被綁著,李副官夫婦每天以淚洗面,而你在這里和女伴規(guī)劃郊游,風(fēng)花雪月。你的良心過得去嗎?”
他頓了頓,語氣放緩了些,帶著一絲勸誡:“去看看她吧,爾豪。哪怕只是說一句對不起。這不是為了可云,也不是為了李副官,是為了你自己能睡得安穩(wěn)?!?/p>
爾豪僵在原地,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雙手緊緊攥成了拳頭,卻始終沒說一句話。
不知道爾豪回去后是怎么和家里說的,隔天下午,如萍找到了申報館。她眼眶紅紅的,像是剛哭過,看到何書桓時,聲音帶著一絲哀求:“書桓,你別逼爾豪了好不好?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鬧大了對誰都沒好處…… 我媽媽說,可云本來就有點瘋癲,說不定和爾豪沒關(guān)系呢?”
何書桓的心沉了下去。他一直覺得如萍是個溫柔善良的姑娘,卻沒料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為了家族的體面,她竟然能對可云的苦難如此漠視。
“如萍,” 他看著她的眼睛,語氣嚴肅,“如果瘋的是你,如果被毀掉一生的是你,你還會說‘沒關(guān)系’嗎?如果你的孩子因為別人的過錯沒能活下來,你還會覺得‘鬧大了不好’嗎?”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道:“真相不該被掩蓋,尤其是用弱者的痛苦換來的體面,那不是體面,是恥辱。”
如萍被問得啞口無言,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我…… 我只是不想家里出事……”
“有些事,出了就是出了,躲不掉的?!?何書桓轉(zhuǎn)身走向自己的座位,心里對如萍那一點朦朧的好感,在這一刻徹底煙消云散。他知道,這件事必須做下去,不為別的,只為對得起可云流過的淚,和那些不該被遺忘的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