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在暗中查探楚明空之事?還是發(fā)現(xiàn)了蘇才人通過宮外渠道牟利?或是秦昭容私造軍械?
無論哪一樁,都足夠我死無葬身之地。
冷汗瞬間濕透了里衣,貼在背上,一片冰涼的黏膩。
我強迫自己穩(wěn)住呼吸,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驚駭,聲音努力維持著平穩(wěn),甚至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惶恐:「陛下明鑒,臣妾愚鈍,只知謹守本分,為陛下打理宮內(nèi)瑣事,從未敢有半分逾越,更不敢與外朝有絲毫牽扯?!?/p>
他并未立刻說話,只是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看著我,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剝開我恭順的表象,直刺內(nèi)里。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許久,他才緩緩將那份密函丟在案上,發(fā)出輕微一聲響。
「起來吧?!顾恼Z氣聽不出喜怒,「朕并非說你。」
我緊繃的心弦微微一松,卻不敢完全放下,依言起身,依舊垂著頭,不敢看他。
「是前朝幾個不開眼的東西,仗著有些從龍之功,結(jié)黨營私,把手伸得太長了?!顾溧鸵宦?,像是解釋,又像是自言自語,「看來是朕近來太過寬和,讓他們忘了分寸?!?/p>
我屏息靜氣,不敢接話。
帝王心術(shù),深不可測,他是在敲打前朝,又何嘗不是在敲打我?
告訴我,我如今所擁有的一切,皆系于他一身,他能給我,也能隨時收回。
「后宮近日倒是清凈不少?!?/p>
他話鋒一轉(zhuǎn),忽然又落回后宮之事上,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那是楚明空思考時的習(xí)慣動作,「朕聽說,你將一應(yīng)事務(wù)打理得井井有條,還讓秦氏、蘇氏她們都跟著忙了起來?」
「臣妾不敢居功?!刮疫B忙道,「皆是諸位姐妹感念陛下天恩,自愿為陛下分憂。秦昭容驍勇,于操練之事頗有心得;蘇才人精于計算,善于理財;周寶林通曉醫(yī)藥,惠及宮人。臣妾不過是因人制宜,略作安排,使其各展所長罷了。能得陛下清靜,便是臣妾等人最大的心愿?!?/p>
我將功勞盡數(shù)推給旁人,姿態(tài)放得極低。
他聽著,不置可否,半晌,才淡淡道:「你能知人善任,便是長處。明空當(dāng)年……也最擅于此。」
又是楚明空。
經(jīng)過方才那一嚇,再聽到這個名字,我心底涌起的不再是單純的模仿欲或探究欲,而是夾雜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警惕與寒意。
他似乎并未察覺我的異樣,或許是根本不在意。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片刻后,忽然道:「萬壽節(jié)后,各地貢品陸續(xù)入庫,賬目繁雜。既然蘇氏善于此道,便讓她協(xié)助你,將內(nèi)庫賬目徹底清查一遍,尤其是朕登基前后的舊賬,都要理清楚。朕要看看,這些年,到底漏了多少窟窿。」
我心中一震。
清查內(nèi)庫舊賬?這絕非易事,牽扯眾多,極易得罪人。
但這也是一個機會——一個能正大光明接觸更多宮廷內(nèi)部檔案,甚至可能接觸到一些敏感往事的機會!
「是,臣妾遵旨?!刮覊合滦念^悸動,恭順應(yīng)下。
「至于秦氏,」他頓了頓,似在思索,「她既醉心武備,朕便給她個機會。兵部武庫司新一批軍械即將驗收,讓她去看看,學(xué)著點,回來擬個條陳給朕,免得整日里只在西苑瞎折騰,不成體統(tǒng)?!?/p>
讓后宮妃嬪去參與武庫驗收?這簡直是聞所未聞!陛下此舉,看似給了秦昭容天大的臉面,實則卻是將她,乃至將我們都推到了風(fēng)口浪尖之上!
我隱約明白了他的意圖。
他需要幾把快刀,去替他攪動前朝后宮那一潭深水,去觸碰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利益網(wǎng)絡(luò)。而我們這些無甚根基、又有所求、還頂著楚明空遺澤光環(huán)的后宮女子,正是最好用的刀。
「是,臣妾代秦昭容,謝陛下恩典?!刮以俅螒?yīng)下,心頭沉甸甸的。
「去吧?!顾坪蹙肓耍瑩]揮手,「賬目和陳條,朕都要盡快看到。」
我躬身退出紫宸殿,夜風(fēng)一吹,才發(fā)覺四肢都有些發(fā)軟。
回到攬月小筑,我將蘇才人和秦昭容悄悄喚來,屏退左右,將陛下的旨意低聲告知。
蘇才人先是驚喜,隨即面露難色:「清查內(nèi)庫舊賬?這……牽扯太廣了,光是光熹年間那些爛賬就……」
秦昭容卻興奮得兩眼放光:「驗收軍械?陛下真的讓我去?!太好了!我早就看武庫司那幫老爺兵不順眼了!肯定能挑出毛病來!」
我看著她們二人,一個憂心忡忡,一個摩拳擦掌,緩緩開口:「陛下交代的差事,必須辦,還要辦得漂亮。但這其中的兇險,你們也要明白。」
我看向蘇才人:「查賬之事,我與你一同擔(dān)著。你只管放開手腳去查,遇到任何阻力,我來頂。賬目要清晰,證據(jù)要確鑿,但呈給陛下的奏報,言辭需謹慎,只陳述事實,不下論斷?!?/p>
我又看向秦昭容:「驗收軍械,是機遇也是陷阱。你看得出毛病最好,若看不出,或是被人糊弄過去,便是無能。我會讓周寶林給你準備些提神醒腦、明目清心的藥丸帶著。多看,多聽,少說?;貋砗蟮臈l陳,我?guī)湍阏遄??!?/p>
兩人見我神色凝重,也漸漸冷靜下來,點頭應(yīng)下。
接下來的日子,攬月小筑燈火常明。
蘇才人幾乎住進了庫房和賬房,帶著她手下那幾個精通算術(shù)的宮女,日夜不停地核算賬目。一箱箱陳年舊賬被搬來,灰塵彌漫。越是深入,她臉色越是蒼白。
「娘娘,這……這簡直是一筆糊涂賬!光是瓷器一項,歷年報損的數(shù)目就離譜!還有各宮份例發(fā)放,超支、冒領(lǐng)幾乎是慣例!甚至還有……」她壓低了聲音,抖著手指出幾筆去向不明的大額開支,時間恰好就在三年前某個敏感時期。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卻不動聲色:「都詳細記下來,單據(jù)謄抄備份,原賬冊保護好?!?/p>
秦昭容那邊更是火藥味十足。
她去了武庫司,起初被人輕視敷衍,她也不惱,只悶頭查看,憑著將門家的眼力,還真讓她找出不少問題——以次充好的箭簇、保養(yǎng)不善的弓弩、甚至賬物不符的鎧甲。
她性子直,當(dāng)場就發(fā)作起來,鬧得武庫司下不來臺,消息很快傳遍前朝。這幾日,彈劾秦昭容后宮干政、跋扈無禮的折子,想必已經(jīng)堆上了陛下的案頭。
秦昭容氣得在攬月小筑拍桌子:「那群蛀蟲!自己一屁股屎還敢彈劾我?!」
我給她倒了杯降火茶:「陛下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你做得很好。條陳寫好了嗎?據(jù)實寫,火藥味不妨重些。」
周寶林則默默地為我們提供著后勤支持。提神醒腦的香囊,清心明目的茶飲,還有各種應(yīng)對突發(fā)狀況的丸藥香膏。她的藥研局,成了我們幾人短暫喘息、互相鼓勁的秘密據(jù)點。
這日后晌,我正與蘇才人核對一份問題賬目,周寶林匆匆進來,神色有些不安,手里捏著一個小巧的錦囊。
「娘娘,」她將錦囊遞給我,聲音發(fā)緊,「這是我方才在整理藥研局舊物時,在一個廢棄的藥柜暗格里發(fā)現(xiàn)的。像是明空小姐舊物。」
我的動作瞬間僵住。
接過那錦囊,材質(zhì)是普通的青緞,已經(jīng)有些褪色,邊角磨損得厲害。上面用同色絲線繡了一個極小的、幾乎難以辨認的「空」字。
里面沒有藥,只有一張薄薄的、被揉皺又撫平的紙片。
紙上只有一行字,墨跡黯淡,筆跡卻銳利潦草,與之前那警告紙條截然不同,帶著一種決絕的意味——
「鳥盡弓藏,君心難測。吾道孤,唯死而已。」
我的指尖瞬間冰涼,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殿外忽然傳來內(nèi)侍尖細的通傳聲:「陛下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