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顧塵。
有病。
至少，城里所有人都這么說。
我的病，是能聽見不該聽見的聲音。
比如現(xiàn)在，我蹲在顧家廢墟的斷墻下，啃著半塊發(fā)霉的干餅，腦子里就吵得像個菜市場。
“好冷……我不想斷在這里……主人，你為什么不要我了……”
聲音是從我腳邊那把銹跡斑斑的斷劍里傳來的。
一把劍，在哭。
又來了。
我面無表情地撿起一塊石頭，對著那把斷劍，“哐”地一下砸了過去。
“閉嘴！”
斷劍被砸得嗡嗡作響，哭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委屈又恐懼的嗚咽。
我叫它“怨氣”。
世間萬物，皆有怨氣。
這把劍，是十五年前顧家被滅門時，我爹的佩劍，被仇家一刀斬斷，棄尸于野。
十五年來，它就一直在這里哭，抱怨著被折斷的痛苦和被主人拋棄的悲傷。
除了它，還有。
“壓死我了……誰來把我扶起來……”這是旁邊倒塌的頂梁柱在呻吟。
“我的青花瓷……我的紋路……碎了……好疼……”這是埋在瓦礫下的碎瓷片在哀嚎。
整個顧家廢墟，就是一座由成千上萬種“怨氣”組成的交響地獄。
而我，是唯一的聽眾。
我從記事起就能看見它們。
那是一種灰黑色的、如同煙霧般的氣流，纏繞在那些充滿遺憾和痛苦的“死物”上。
別人看不見，也聽不見。
他們只看到一個叫顧塵的傻子，整天對著石頭和爛木頭自言自語，時而咒罵，時而乞求。
久而久之，我就成了“顧家那個瘋癲的余孽”。
仇家趙家，似乎很樂于見到我這副模樣。
他們沒有趕盡殺絕，而是把我留在了這片廢墟里，像養(yǎng)一條狗，時不時派人來看看我瘋得夠不夠徹底，順便享受一下把昔日城主之子踩在腳下的快感。
今天，他們又來了。
三個穿著趙家家丁服飾的壯漢，惡狠狠地走了進來，為首的那個刀疤臉，一腳踢翻了我面前用來接雨水的破瓦罐。
“喲，小瘋子，又在跟你的那些破爛朋友聊天呢？”刀疤臉咧著嘴，露出滿口黃牙，眼神里充滿了戲謔。
我沒理他，低頭繼續(xù)啃我的干餅。
跟活人說話，遠沒有跟死物交流來得清靜。
“怎么？啞巴了？”另一個瘦高個一腳踩在我剛啃了一口的干餅上，用力碾了碾，“跟你說話呢，廢物！”
我抬起頭，靜靜地看著他。
他的腳下，那塊可憐的干餅，開始發(fā)出微弱的怨氣。
“被踩了……好臟……我還沒被吃完……”
真吵。
“看什么看？！”瘦高個被我看得心里發(fā)毛，惱羞成怒地揚起手就要給我一巴掌。
刀疤臉攔住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阿三，別跟個瘋子一般見識。家主說了，今天就是這小子的最后期限?！?/p>
他從懷里掏出一張地契，在我面前晃了晃。
“小瘋子，家主大發(fā)慈悲，愿意出十個銅板，買下你這片鳥不拉屎的廢墟。你按個手印，以后吃香的喝辣的，不用再跟這些破爛為伍了?！?/p>
十個銅板，買下曾經(jīng)的城主府？
我爹娘的尸骨，可還埋在這片瓦礫之下。
我依舊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
看著他身上那件光鮮的衣服，那條鑲著銅扣的腰帶，那把嶄新的佩刀。
它們都很安靜。
因為它們是“活”的，是被人需要和使用的。
不像這里的萬物，它們是“死”的，是被拋棄，被遺忘的。
所以它們才會日日夜夜地，發(fā)出不甘的悲鳴。
“媽的，給臉不要臉！”瘦高個阿三見我沒反應(yīng)，徹底怒了，一把揪住我的衣領(lǐng)，將我提了起來，“刀疤哥，跟這瘋子廢什么話！直接打斷他的手，強行按手印不就完了！”
刀疤臉點了點頭，默許了。
阿三獰笑著，掄起砂鍋大的拳頭，就朝著我的胳膊砸來！
我沒有反抗。
因為我知道，反抗也沒用。
我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身體孱弱，連氣感都沒有，更別提什么修仙了。
就在阿三的拳頭即將落下的瞬間。
異變突生！
“不準……動他……”
一個虛弱、蒼老、卻又帶著無邊憤怒的聲音，從廢墟的深處響起！
緊接著，整個廢墟里所有的“怨氣”，都像是被點燃的火藥桶，瞬間沸騰了！
那把斷劍、那根頂梁柱、那些碎瓷片……
所有死物的悲鳴，在這一刻，匯聚成一股恐怖的音浪，狠狠地沖進了我的腦子里！
“保護少主！”
“殺了他們！”
“趙家的雜碎！滾出去！”
嗡——！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七竅之中，緩緩流出了黑色的血絲。
那三個趙家家丁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
他們雖然聽不見聲音，卻能感覺到，周圍的空氣，瞬間變得陰冷刺骨，仿佛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暗中死死地盯著他們。
“什么鬼東西？！”刀疤臉臉色一白，厲聲喝道。
“是……是顧家的亡魂……”阿三嚇得雙腿發(fā)軟，牙齒都在打顫。
“放屁！世上哪有什么鬼魂！”刀疤臉嘴上雖然硬氣，但身體卻很誠實地往后退了一步。
就在這時，那股蒼老而又憤怒的怨氣，再次響起。
“塵兒……過來……”
“來祠堂……”
“這里……有先祖的力量……”
我像是被操控的木偶，雙眼無神地轉(zhuǎn)過身，一步步地，朝著廢墟最深處的顧家祠堂走去。
顧家祠堂是整個廢墟里唯一沒有完全倒塌的建筑。
但也只是沒有倒塌而已。
房頂破了幾個大洞，蛛網(wǎng)遍布，正堂上供奉的幾十個靈位，東倒西歪，蒙著厚厚的灰塵。
一股濃郁到化不開的灰黑色怨氣，如同粘稠的液體，充斥著祠堂的每一個角落。
這里，是整個顧家怨氣的核心。
“塵兒……快……吃了我們……”
那個蒼老的聲音，正是從正上方那個刻著“顧家先祖”的靈位上傳來的。
吃了你們？
我茫然地看著那個靈位，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那三個趙家家丁，壯著膽子，也跟了進來。
“裝神弄鬼！”刀疤臉看到這副破敗的景象，膽氣又壯了起來，“我就不信，一幫死人還能翻了天！”
他一步上前，一腳就踹翻了最前面的一個靈位。
“老東西，死了也不安生！”
就在他抬腳，準備去踹第二個靈位的時候。
異變，再次發(fā)生。
“豎子！敢爾！”
那個蒼老的聲音發(fā)出一聲怒吼！
整個祠堂的怨氣，瞬間暴動！
一股肉眼可見的黑色氣流，從那個“顧家先祖”的靈位上猛地竄出，化作一只猙獰的鬼手，狠狠地抓向了刀疤臉！
刀疤臉大驚失色，想躲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
那只鬼手直接穿透了他的胸膛！
刀疤臉的身體猛地一僵，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短短幾個呼吸，就變成了一具干癟的尸體，“砰”的一聲倒在了地上。
“鬼……鬼啊！”
剩下的阿三和另一個家丁，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就往外跑。
可他們剛跑到門口，兩只同樣的鬼手就從旁邊的靈位上竄出，精準地穿透了他們的后心。
三具干尸，倒在了祠堂門口。
做完這一切，那股蒼老的怨氣，似乎也消耗巨大，變得虛弱無比。
“塵兒……快……來不及了……”
“趙家那老狗……很快就會察覺到……”
“吃了我們……帶著顧家的仇恨……活下去……”
那只由怨氣組成的鬼手，緩緩地飄到了我的面前。
我能感覺到，它并沒有惡意。
恰恰相反，它就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正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想把什么珍貴的東西，交到我的手里。
吃了它……
我鬼使神差地，張開了嘴。
然后，對著那團灰黑色的怨氣，輕輕一吸。
一股冰冷、苦澀，又帶著無盡悲傷和憤怒的味道，瞬間充滿了我的口腔。
就像是……喝了一口放了一百年的、加了黃連的冰水。
難吃。
非常難吃。
但是，當這股怨氣順著我的喉嚨滑入腹中的那一刻。
一股前所未有的、溫暖而又強大的力量，在我體內(nèi)轟然炸開！
我感覺自己像是快要餓死的人，突然吃下了一頓饕餮盛宴！
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歡呼，在雀躍！
原本因為長期營養(yǎng)不良而孱弱的身體，正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恢復！
腦海里那些折磨了我十五年的、嘈雜的悲鳴，在這一刻，竟然……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了。
而是被我“吃掉”了！
原來……
原來這就是“解藥”！
我看著祠堂里那些飄浮著的、濃郁的怨氣，眼睛瞬間就亮了。
那眼神，就像一個餓了三天三夜的乞丐，突然看到了一桌滿漢全席。
這些曾經(jīng)讓我痛苦不堪的“噪音”，此刻，在我的眼里，都變成了一道道……絕世美味！
“孩子……快……都吃了……”那個蒼老的聲音催促道。
我不再猶豫。
我張開嘴，如同長鯨吸水一般，猛地一吸！
呼——！
整個祠堂的怨氣，化作一道灰黑色的龍卷，瘋狂地涌入我的口中！
這個靈位，是曾祖父的，他死不瞑目，怨氣里帶著一股不甘的鐵銹味，口感有點像鴨血。
那個靈位，是三叔公的，他生前嗜酒如命，怨氣里都帶著一股辛辣的酒香，有點上頭。
還有那個，是七姑奶的，她的怨氣像一塊放壞了的桂花糕，又甜又苦……
我像一個瘋子，在祠堂里大快朵頤。
把幾十位顧家先祖的“怨氣”，當成了自助餐，一個個“品嘗”過去。
我的修為，也在這個過程中，瘋狂地暴漲！
引氣入體！
煉氣一層！
煉氣二層！
……
煉氣九層巔峰！
僅僅是一頓飯的功夫，我就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變成了一個即將筑基的修士！
當我把最后一個靈位上的怨氣也吸干之后，我滿足地打了個飽嗝。
整個祠堂，變得前所未有的干凈。
那些靈位，不再散發(fā)著冰冷的怨氣，而是透出一種溫潤的、屬于木頭本身的質(zhì)感。
它們……安息了。
“孩子……”那個蒼老的聲音，最后一次在我腦海中響起，帶著欣慰和解脫，“記住……是趙家……趙天成……滅了我們顧家滿門……報……仇……”
聲音，戛然而止。
那個“顧家先祖”的靈位，咔嚓一聲，從中間裂開，化作了齏粉。
我對著那一地粉末，鄭重地，磕了三個頭。
“先祖?zhèn)儯蚕??！?/p>
“你們的怨，我吃了?！?/p>
“你們的仇……”
我站起身，眼中閃過一絲與年齡不符的冰冷。
“我來報?！?/p>
就在這時，祠堂外，傳來一聲充滿震驚和憤怒的爆喝。
“豎子！你對他們做了什么？！”
一個身穿錦袍、氣息強大的中年男人，正站在祠堂門口，一臉駭然地看著里面。
正是趙家家主，趙天成。
他顯然是被這里的怨氣波動吸引過來的。
我看著他，舔了舔嘴唇。
這個活人身上……
沒有怨氣。
不好吃。
但是，他很快，就會變成好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