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二年（公元191年）冬，荊北峴山，黎明前后
凄冷的寒風卷過彌漫著焦臭與血腥氣的峴山山谷，刮在臉上如同鈍刀子割肉。天光未明，殘月與星子的光芒吝嗇地灑在這片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慘烈伏擊與逆轉的土地上，只能勾勒出尸骸狼藉、兵刃散落的模糊輪廓，以及那些幸存者們如同被抽去魂魄般的僵硬身影。
孫策跪在冰冷的土地上，銀甲沾染的血污已然發(fā)黑凝固。他身體前傾，額頭幾乎抵在父親孫堅尚且溫熱的胸甲上，雙手死死攥著那冰冷僵硬的臂膀。嘶啞、破碎、完全不似人聲的哀嚎與痛哭從他喉嚨里不受控制地迸發(fā)出來，劇烈的顫抖席卷了他近九尺的高大身軀，使得那身精致的銀甲葉片相互碰撞，發(fā)出細碎而悲戚的嗚咽。
這悲痛是如此的真切，如此的猛烈，如同海嘯般沖刷著他——既沖刷著這具身體里原主孫伯符那肝腸寸斷的、對如山父愛驟然崩塌的絕望；也沖刷著穿越者林越靈魂深處的震撼、恐懼與茫然無措。
【內心OS：孫策】 “爸…爹…！操！哭…哭得停不下來…這身體的反應…根本不受控制…心臟像被掏空了…喘不上氣…這就是至親離世的感覺嗎？比想象中…痛一萬倍…” 冷靜！你他媽給我冷靜！哭有什么用！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191年底！亂世！你爹死了！多少雙眼睛盯著孫家這塊肥肉！袁術！劉表！你現(xiàn)在是孫策！你得想辦法活下去！” “辦法…辦法…投袁術？不行！絕對不行！那就是個刻薄寡恩、猜忌心極重的冤種老板！歷史上孫策給他當狗打了那么多年工，最后就要回一千多舊部！現(xiàn)在這點本錢投過去，立馬被吞得骨頭都不剩！” “投劉表？更他媽扯淡！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何況是他部下動的手！荊州那些世家大族瞧得起我們這靠軍功起來的‘江東猛虎’？去了就是自投羅網(wǎng)，給人添功勞！” “靠自己…說得輕巧…兵呢？將呢？錢糧呢？孫賁堂兄…人是不壞，可他能頂住袁術的壓力嗎？他能帶著孫家殺出一條血路嗎？我看懸…”
就在孫策沉浸在無邊悲痛與瘋狂頭腦風暴中時，一雙有力的大手按住了他劇烈顫抖的肩膀。孫賁的聲音在一旁響起，沙啞、沉重，卻努力維持著一絲鎮(zhèn)定：“伯符…伯符！節(jié)哀…眼下不是悲痛的時候！叔父…叔父的遺軀不能久曝于此，需得速速護送回江陵大營，方可從容料理后事！”
孫策恍若未聞，依舊痛哭失聲。孫賁嘆了口氣，眼中閃過一絲悲痛與無奈，但他知道此刻自己必須站出來。他猛地挺直腰板，環(huán)顧四周慘狀，臉上恢復了慣常的剛毅之色，開始發(fā)號施令，聲音雖不高，卻清晰地傳遍這片死寂的山谷：
“公覆！義公！”他看向一旁同樣淚流滿面、狀若瘋虎的黃蓋和韓當，“清點還能動的人馬！收斂陣亡弟兄遺骨，輕傷者協(xié)助，重傷者…盡力救治！派出斥候，警戒四方山林，謹防劉表軍去而復返，再施偷襲！”
黃蓋與韓當猛地一凜，用力抹去臉上的淚水和血污，抱拳嘶聲道：“末將遵命！”兩人迅速轉身，開始呼喝收攏那些尚處在震驚和悲痛中不知所措的士兵。他們的行動，讓死水般的隊伍重新泛起了一絲漣漪。
“元曜！宋謙！”孫賁的目光轉向跪在孫堅另一側，自責得無以復加、不停以頭搶地的徐琨和默默垂淚、小心整理孫堅儀容的宋謙?！啊o送主公靈柩…小心些?！彼穆曇粼谶@里哽咽了一下，但迅速恢復，“整理好…我們帶主公回家。”
徐琨抬起頭，臉上已是血肉模糊，他狠狠一拳砸在地上，發(fā)出痛苦至極的低吼。宋謙則重重點頭，脫下自己殘破的披風，仔細地、輕柔地覆蓋在孫堅猙獰的傷口上，仿佛怕驚擾了主公最后的安眠。
士兵們開始麻木地行動起來，收攏戰(zhàn)友尸首，攙扶傷員，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巨大的空洞和悲傷。他們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隨著發(fā)號施令的孫賁。在這個主心骨驟然崩塌的時刻，孫賁的沉穩(wěn)和果斷，成了他們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孫策將這一切“聽”在耳中，他依舊保持著崩潰的姿態(tài)，但內心的計算卻更快了。
【內心OS：孫策】 “看到了嗎…士兵本能地聽孫賁堂兄的…他是長輩，有戰(zhàn)功，有威信…我呢？我只是個剛剛及冠、除了‘少主’名頭一無所有、還在嚎啕大哭的孩子…” “不行！絕不能去袁術那兒！孫賁堂兄頂不住的！袁術一道命令，幾句空頭許諾，就能把這支父親一手帶出的精銳拆吃入腹！” “本錢…我需要本錢！父親留下的…除了這爛攤子，還有什么？…馬！對了！西涼戰(zhàn)馬！那一千匹好不容易練出來的騎兵種子！這是未來！這是希望！絕不能落到別人手里！”
不知過了多久，殘軍終于勉強整頓完畢，抬著孫堅的靈柩，開始向著江陵方向艱難撤退。隊伍拉得很長，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只有腳步聲、傷員的呻吟和偶爾壓抑不住的抽泣聲在寒冷的晨風中飄蕩。
途中幾次短暫休整。一次夜間，在一片背風的山坳里，殘兵們點燃了寥寥幾處篝火，蜷縮在一起汲取著微不足道的暖意，更多的是精神上的相互依靠。孫策獨自坐在稍遠一點的陰影里，依舊抱著膝蓋，把頭深埋進去，身體時不時抽動一下。
孫河一臉悲戚地守在他身邊，看著少主這般模樣，他的心也如同刀絞，只覺得前路一片黑暗，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孫策極其輕微地，用只有兩人能感覺到的力道，扯了一下孫河的衣角。
孫河一怔，疑惑地低下頭。
只見孫策從臂彎里微微抬起半張臉。篝火的微光勉強照亮他臉頰未干的淚痕，但那雙眼睛——那雙在陰影中的眼睛，卻清澈、冰冷、銳利得像兩把淬火的匕首，里面沒有絲毫迷茫與悲傷，只有絕對的清醒和一種讓孫河心悸的決絕！
孫河嚇得幾乎要叫出聲，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滾圓，難以置信地看著判若兩人的少主。
孫策（嘴唇幾乎不動）：“河叔…信我…”
孫河（心臟狂跳，壓低到極致的聲音帶著顫抖）：“少…少主？您…您沒事？”
孫策（眼神銳利，不容置疑）：“聽著…事關生死…找王富貴…挑絕對信得過的老弟兄，十個，最多二十個…要嘴嚴膽大，騎術最好的…趁現(xiàn)在混亂，人心惶惶，立刻離隊！”
孫河（瞳孔收縮，似乎猜到了什么）：“少主！您是要…”
孫策（語氣斬釘截鐵）：“去我們藏馬的地方！帶上那一千匹西涼馬！一匹都不能少！立刻走！”
孫河（倒吸一口涼氣，聲音發(fā)緊）：“可…這么多馬，目標太大，糧食…”
孫策（打斷他，思路清晰得可怕）：“不走大路！鉆山繞行！去長沙郡，羅縣！找縣丞桓階！你就說，我孫伯符向他借一塊地方屯馬，暫避鋒芒，他今日援手之恩，我孫策來日必以性命相報，百倍償還！糧食…讓他先想想辦法周轉，就說我很快會有安排！”
孫河徹底驚呆了。他看著眼前這個瞬間從崩潰少年切換成運籌帷幄、殺伐決斷的統(tǒng)帥的孫策，巨大的震驚過后，是如同巖漿般噴涌而出的狂喜、敬畏和誓死效忠的決心！原來少主的悲痛是…是裝的？原來他早已看透危局，并且想到了如此深遠的一步！主公！您看到了嗎？少主他…！
孫河用力抿緊嘴唇，重重點頭，所有的疑慮和悲痛都被一股巨大的使命感和熱血取代。他什么也沒再說，只是用拳頭重重一捶自己胸口，表示誓死完成任務。然后，他假裝抹淚，站起身，若無其事地踱開，目光在黑暗中銳利地掃視，開始物色最可靠的人選。
隊伍繼續(xù)沉默前行。孫賁和孫輔騎馬走在隊伍最前頭。孫輔一臉愁容，唉聲嘆氣，終于忍不住湊近孫賁。
“兄長，”他聲音里帶著恐慌，“叔父這一走，天都塌了…袁公路那邊…會如何對待我們？劉表老兒會不會趁機斬盡殺絕？我們…我們難道真要退回富春老家去嗎？”言語間滿是對失去權勢、回歸平凡的恐懼。
孫賁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呵斥道：“閉嘴！富春是根基，是最后的選擇！眼下…走一步看一步吧。袁公路畢竟是左將軍，總督南陽，名義上是我等上官，且看他如何示下…至于劉表…”他眼中閃過刻骨的仇恨，但隨即又被深深的無力感取代，“唉，仇是結下了，但眼下我軍新敗，無力報復，只能暫且隱忍。”
他說著，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隊伍中間。他看到徐琨和宋謙一左一右，幾乎是架著那個依舊失魂落魄、腳步虛浮的堂弟孫策，心中那點剛升起的熱切又涼了下去，化為一聲更沉重的嘆息。孫家的未來…難道真的要靠這樣一個還未長大的孩子嗎？巨大的壓力讓他倍感窒息，甚至對早已戰(zhàn)死的叔父生出了一絲懷念和依賴——若您在，該多好…
兩日后，傷痕累累的隊伍終于看到了江陵大營的輪廓。
營門之外，黑壓壓地跪倒了一片人。留守的將士們，在程普和朱治的帶領下，早已得知噩耗，人人臂纏白布，頭系孝帶，一片縞素。
程普跪在最前面。一夜之間，他仿佛老了十歲，鬢角的白發(fā)似乎更多了，臉上那道猙獰的刀疤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澤，顯得灰敗不堪。他腰桿挺得筆直，但微微顫抖的雙手和空洞絕望的眼神，暴露了他內心正在經(jīng)歷何等的崩潰與煎熬。
【程普內心OS】 “主公…主公…?。〉轮\無用！德謀罪該萬死！若當時…若當時我不顧一切，親自提兵前往…若我駁回了少主的請求…是不是結局就會不同？是我…是我害了主公??！我辜負了您的托付！我還有何顏面立于天地之間…！” 無盡的悔恨如同毒蟲啃噬著他的五臟六腑。他甚至不敢去想那個沖著他咧嘴笑、眼神亮得像星星、非要親自去救父的少年，如今會是何等模樣…
當孫堅的靈柩和這支丟盔棄甲、彌漫著絕望氣息的敗軍緩緩行至近前時，留守的隊伍中頓時爆發(fā)出一片壓抑不住的巨大悲聲。許多老兵看到那具簡單的、覆蓋著破舊披風的靈柩時，直接痛哭失聲，捶胸頓足。
程普猛地抬起頭，目光死死鎖定那具靈柩，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旁邊的朱治連忙伸手攙扶，卻被他一把推開！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像瀕死的野獸，先是貪婪而痛苦地看了一眼靈柩，仿佛要穿透木板再看主公最后一眼。然后，他的目光掃過主持局面的孫賁，最后，定格在了那個被攙扶著、臉色蒼白如紙、眼神空洞渙散、臉上淚痕交錯、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的少年孫策身上。
巨大的悲痛、無邊的自責、以及對未來深深的憂慮，瞬間化作了一股不顧一切的守護欲！
程普猛地吸了一口氣，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如同孤狼泣血般的驚天悲嚎：“主公?。?！程普無能啊?。?！未能護您周全??！德謀罪該萬死——??！”
這聲哭嚎震動了所有人。
緊接著，他“唰”地一聲站起身來，動作迅猛得帶起一陣風。他猛地轉身，那雙赤紅如血、幾乎要滴出淚來的眼睛，如同最鋒利的刀鋒，狠狠地掃過眼前所有的將士，尤其是隱約感覺到可能存在的、來自袁術方向的窺探視線，他的目光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警告與決絕！
他的聲音因極度悲痛而嘶啞變形，卻異常清晰地、一字一句地砸在寒冷的空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一股要與任何人拼命的瘋狂：
“迎——主公靈柩入營！” “全軍縞素！為主公舉哀！” “在此期間——” 他聲調猛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手已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之上， “誰敢驚擾少主悲思！誰敢妄議我軍前程！亂我軍心者——” “休怪我程德謀！古錠刀下——無、情?。 ?/p>
最后一個字落下，如同冰碴砸地，帶著凜冽的殺氣和無盡的悲愴，暫時凍結了所有的暗流與騷動。
靈柩被緩緩抬起，向著營門而去。孫策依舊“虛弱”地依靠著徐琨，但在低垂的眼瞼下，無人看到的角落，他的目光第一次，冰冷而銳利地掃過程普那決絕的背影，掃過神色復雜的孫賁，掃過這龐大而悲傷的軍營。
潛龍之淚未干，暗流已在悲鳴下洶涌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