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句“恭喜”砸下去，餐廳里的空氣好像都凍住了。
旁邊站著布菜的張媽，手里的銀勺子沒拿穩(wěn)，“哐當”一聲脆響砸在碟子上，她嚇得臉都白了，趕緊低頭去撿，大氣不敢出。
霍霆深握著咖啡杯的手指，關節(jié)微微泛白。
他那雙眼睛，黑得嚇人，像結了冰的深潭，死死盯著我。我甚至能從他瞳孔的倒影里，看見自己那張平靜得過分的臉。
沒有哭，沒有鬧，沒有歇斯底里。
只有一種抽離之后的麻木，還有一絲……連我自己都意外的輕松。
是啊，輕松。
當那句壓了我十年、讓我卑微到塵埃里的愛戀，終于被親手斬斷，剩下的，可不就是一身瘡痍后的虛無和輕松么。
他看了我很久，久到張媽撿起勺子都快縮到墻角去了，他才極慢地放下咖啡杯，杯底碰著瓷盤，發(fā)出清脆的一聲“?！薄?/p>
“你再說一遍?！彼穆曇舻统粒牪怀銮榫w，但我知道，這是他發(fā)怒的前兆。以前我只要惹他不高興，他就是這樣，壓著嗓子，讓你自己品，自己怕。
可我死過一回了，還怕什么呢？
我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迎上他的目光，甚至還彎了一下眼睛，語氣真誠得不能再真誠：“我說，恭喜你和常小姐。訂婚快樂，百年好合?！?/p>
“啪！”
他手里的銀質(zhì)餐刀被重重拍在桌上，震得盤子都跳了一下。
霍霆深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幾乎將我完全籠罩。
那股熟悉的、帶著壓迫感的氣息撲面而來，若是以前，我早就慫了，下意識就想往后退，想去拉他的衣角認錯。
但現(xiàn)在，我只是仰著頭，靜靜地看著他。
憤怒，疑惑，還有一絲……被冒犯了的驚詫？在他眼底飛快地掠過。
他大概怎么也想不通，昨天還因為他晚歸而哭哭啼啼打電話追問、像塊牛皮糖一樣黏著他的棠溧，怎么睡了一覺起來，就變成了這副油鹽不進、甚至敢當面恭喜他訂婚的鬼樣子。
“棠溧，”他俯身，雙手撐在桌面上，逼近我，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咬牙切齒的味道，“你又在玩什么把戲？”
他的氣息拂過我的臉頰，還是那股熟悉的、帶著雪松味的須后水氣息，曾經(jīng)讓我迷戀到心尖發(fā)顫的味道，此刻卻只讓我胃里一陣翻涌。
“霍叔叔，”我輕輕推開椅子，站起身，稍稍后退一步，拉開了這點令人不適的距離，語氣疏離又客氣，“我是真心的。您收養(yǎng)我十年，給我最好的生活，如今您要訂婚了，我為您高興，不是應該的嗎？”
我甚至對他笑了笑：“需要我?guī)湍暨x訂婚禮物嗎？我對常小姐的喜好，還算了解一二。”
霍霆深的臉色，瞬間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盯著我，那眼神像是要把我剝皮拆骨，看看里面到底換了個什么芯子。
就在這時，客廳里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還有一個溫柔帶笑的女聲。
“霆深？你還在用早餐嗎？我是不是來早了？”
常月來了。
前世，她就是在這個時間點，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親眼目睹了我的崩潰和狼狽，然后扮演那個善解人意、被我“無理取鬧”所傷害的委屈未婚妻。
我轉頭看去。
常月穿著一身白色香奈兒套裝，踩著細高跟，妝容精致，笑容溫婉地走進來。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霍霆深身上，帶著愛慕和依賴，然后才轉向我，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和關切。
“溧溧也在?。垦剑劬υ趺从悬c紅紅的？沒睡好嗎？”她說著，就自然地想走過來拉我的手，像以前每一次表演姐妹情深那樣。
我不動聲色地把手背到身后，避開了她的觸碰。
常月的手僵在半空，臉上閃過一絲錯愕，隨即眼圈微微泛紅，有些無措地看向霍霆深，小聲說：“我……我只是關心溧溧……”
看，多厲害。一句話，一個表情，就把自己放到了受害者的位置。
霍霆深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看向我的眼神又添了幾分不悅。
前世，我就是掉進她這種陷阱里，一次次被激怒，一次次失態(tài)，反而讓霍霆深更加憐惜她，厭惡我。
“我沒事，常小姐。”我搶在霍霆深開口前說話，語氣平淡，“謝謝關心?！?/p>
常月似乎沒想到我會是這種反應，愣了一下，又立刻柔柔弱弱地說：“沒事就好……我和霆深還擔心你……聽說你昨天心情不太好……”
“心情不好？”我挑眉，故作驚訝，“沒有啊，我昨天睡得很好。可能是霍叔叔要訂婚了，我太替你們高興，沒睡夠吧?！?/p>
常月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了，眼神里透出驚疑不定，上下打量我。
霍霆深的目光也一直鎖在我臉上，深沉難辨。
常月眼神閃了閃，忽然端起桌上那杯我剛喝了一半的牛奶，笑著遞向我：“沒事就好，來，溧溧，再喝點牛奶，對身體好……”
她說著，腳下一個“不小心”，猛地朝我這邊崴了一下！
“??！”她驚呼一聲，整杯溫熱的牛奶眼看著就要朝著我胸口潑過來！
若是以前，我要么嚇得愣住，要么下意識可能會伸手推擋一下。
但這一次，我早有預料。
在她腳崴的那一瞬間，我極其迅速地往后撤了一大步，動作快得甚至有點夸張，仿佛她是什么致命的病毒。
“嘩啦——”
大半杯牛奶全潑在了光潔的大理石地板上，只有幾滴濺到了我的拖鞋上。
常月自己則因為“用力過猛”又沒人擋著，踉蹌了一下，差點真的摔倒，慌忙扶住了餐桌邊緣，才穩(wěn)住身體，樣子顯得有些狼狽。
她抬起頭，看著我，臉上帶著難以置信，還有一絲沒能得逞的懊惱。
餐廳里一片死寂。
霍霆深快步走過去，扶住常月的肩膀，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沒事吧？”
常月立刻依偎進他懷里，眼圈說紅就紅，委委屈屈地搖頭：“沒事……就是嚇了一跳，腳好像扭了一下……不怪溧溧，是我自己沒拿穩(wěn)……”
看，又來了。
即使我沒碰她，即使我躲開了，她也能把責任模糊地引到我身上。
霍霆深抬起眼，看向我，眼神冷了下去：“棠溧，你就這么看著？”
我低頭，撣了撣拖鞋上那幾滴奶漬，語氣沒什么起伏：“霍叔叔，我離常小姐至少兩步遠。她沒拿穩(wěn)杯子，我除了躲開，難道應該站在原地讓她潑嗎？”
我抬起眼，直視他們，故意頓了頓，才慢悠悠地補充道：“還是說，常小姐是故意想潑我，沒想到我沒配合，所以自己沒站穩(wěn)？”
常月的臉色瞬間白了，抓著霍霆深胳膊的手猛地收緊：“溧溧！你怎么能這么想我？我怎么會……”
“夠了?！被赧畛谅暣驍嗨?，但冰冷的目光卻始終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沒有了剛才的探究，只剩下慣有的不耐和審判。
他根本不在乎真相是什么，他只在乎常月“受委屈”了。
“看來你今天的冷靜都是裝的。”他冷笑一聲，語氣里滿是嘲諷，“訂婚的消息就讓你這么失控？甚至遷怒到常月身上？”
我心臟那個位置，還是習慣性地抽痛了一下。
看，這就是我愛了十年的人。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那點可笑的余痛，扯了扯嘴角：“隨您怎么想?！?/p>
我的不辯解，我的無所謂，似乎更加激怒了他。
他盯著我，半晌，薄唇吐出冰冷的懲罰：“從今天起，沒有我的允許，不準踏出房門一步。好好在房間里反省一下你的態(tài)度！”
禁足。
和前世一樣的開局。
我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的一絲譏誚。
“好的，霍叔叔?！蔽耶惓ｍ槒牡卮饝踔翛]有多看他們一眼，轉身就朝著樓梯走去。
身后，傳來常月假惺惺的勸說：“霆深，別這樣對溧溧，她只是心情不好，我不是故意的……”
還有霍霆深放柔的安撫：“不關你的事，她最近太不懂事了。”
我的腳步?jīng)]有停頓，一步一步走上樓梯。
關上臥室門，隔絕掉樓下所有的聲音。
世界終于清凈了。
我走到窗邊，看著樓下花園里，霍霆深細心扶著常月走向車子的背影，陽光下，一對璧人，真是般配。
禁足？
正好。
我正需要一點不被打擾的時間，來好好想一想，我該怎么利用前世的記憶逃出去。
那張早上吃完飯回到房間后突然出現(xiàn)在我口袋里的、寫著“精神病院304”的紙條，究竟是誰給我的提示。
找到早已精神失常的母親，以及……她背后那個，或許能把我從這深淵里拉出去的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