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大堂里，死一樣安靜。
驛丞張三跪在地上，肥胖的身軀抖得像一團風中的爛肉。
他不敢抬頭，視線里只有一雙黑色的軍靴，和靴子上早已干涸的、暗紅色的血點。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李承乾始終沒有說話，只是端著一杯熱茶，用杯蓋有一搭沒一搭地撇著浮沫。
茶葉與瓷器碰撞，發(fā)出清脆而規(guī)律的聲響，每一次，都像一記小錘，精準地敲在張三脆弱的神經(jīng)上。
他身后的十名銳士，如十尊從幽冥地府里搬來的神像，沉默地封死了所有出口。
他們身上那洗不掉的血腥味和死亡氣息，讓整個驛站的空氣都凝固。
張三感覺自己的肺都被凍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
他知道，再不開口，自己這條命今天就要交代在這里。這個年輕人不是在等他解釋，也不是在考慮要不要殺他。
他只是在享受這種掌控別人生死的、貓捉老鼠般的樂趣。
恐懼，最終壓倒一切。
“大……人……”
張三的喉嚨里擠出破碎的音節(jié)，“小人……小人該死！小的有……有一件天大的事，要稟報大人！”
他嘶聲喊道：“那……那位燕云城的周校尉，他三天前就……就死了！”
“什么？”立于李承乾身側(cè)的一號銳士，那萬魂合一的雷鳴之聲第一次帶上些許波動。
李承乾撇著茶葉的動作，停。
他緩緩抬眼，映出張三那張因為恐懼而扭曲的臉。
張三被他這么一看，魂都快嚇飛，他福至心靈，明白這個消息還不足以保住自己的命。
他必須拿出更有價值的東西！
他手忙腳亂地從汗?jié)竦膽牙锩鲆粋€用油紙包得層層疊疊的東西，高高舉過頭頂。
“大人饒命！這是錢參軍三日前派快馬送來的，指明要親手交給周校尉！可周校尉他……他沒等到??！這東西就砸在小人手里！小的就是個看門的，什么都不知道，求大人明鑒！”
錢參軍。
那個在半路上，被李承乾下令處理掉的、押送隊伍里官職最高的人。
一條斷掉的線，被另一具尸體，以一種荒誕的方式重新接上。
“拿來?！?/p>
李承乾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一號銳士上前，從張三抖成篩糠的手中取過油紙包，轉(zhuǎn)身呈上。
李承乾慢條斯理地解開油膩的繩結(jié)，剝開一層又一層浸桐油的紙，露出一個黑漆木盒。
打開盒蓋，一封用猩紅色火漆封死的信，靜靜躺在暗紅色的絨布上。
他用尾指的指甲輕輕一劃，火漆封印應(yīng)聲而裂。
信紙展開，上面沒有一個字，只有一堆扭曲雜亂、毫無規(guī)律的符號，像是瘋子在極度癲狂的狀態(tài)下留下的涂鴉。
“亂碼?！崩畛星鲁鰞蓚€字。
“筆墨?！?/p>
張三如聞天籟，連滾帶爬地捧來筆墨紙硯。
李承乾隨手抽過一張記賬用的粗糙草紙，狼毫筆的筆尖懸在紙上，停頓一瞬。
就在這一刻，張三驚恐地發(fā)現(xiàn)，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氣質(zhì)，變了。
沙……沙沙……
筆鋒驟然落下，劃過粗糙紙面的聲音快得幾乎連成一片，帶著一種非人的韻律。
信上那些瘋狂的符號，在李承乾的筆下，被迅速地馴服、破譯、重組成一行行字跡清晰的大虞文字。
不到一刻鐘，當李承乾落下最后一筆時，一張完整的信件已然成型。
【云澈將軍有令，著周校尉親啟：】
【大豐送來的‘禮物’，不日即達。為顯我大虞軍威，當為這位皇子殿下設(shè)下三道‘迎賓大禮’！】
【其一：你我于燕云城南門，召集百名最悍勇的甲士，搭成‘人巷’。請這位皇子殿下，從人巷中鉆過，以示其對我大虞的歸順之心！】
【其二：再請他當著全城軍民之面，學犬吠三聲，與我軍中頭狼比試，看是皇子叫得悅耳，還是我大虞的狼犬吠得更響亮！】
【其三：本將軍親撰《男德》三卷，令其高聲誦讀，昭告天下，以表其對女帝陛下的絕對忠貞！】
【此三事，既是考驗，亦是震懾！事成之后，你我兄弟，前途無量！】
信的末尾，還用粗劣的筆觸，畫一個囂張到極點、充滿得意的笑臉。
署名：上官云澈。
“噗?！?/p>
一聲極輕的氣音，從李承乾的唇間溢出來。
緊接著，是自喉嚨深處滾出的、壓抑不住的低沉笑聲。
“呵呵……呵呵呵呵……”
笑聲不高，卻讓空氣的溫度驟然降至冰點。
張三渾身的血液都在這一刻凍結(jié)，牙齒磕碰著，發(fā)出“咯咯”的異響。
他在笑！
李承乾修長的手指，拈起那張被他親手破譯的信紙，湊近燭火。
紙張邊緣瞬間蜷曲、變黑，“呼”的一聲燃起橘紅的火焰。
上官云澈那個得意的笑臉，在火光中扭曲、變形，最后化作一縷扭曲的青煙。
“總有這種蠢貨……”
李承乾的聲音輕柔而緩慢，像是在陳述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
“……非要把自己的臉，洗干凈了，再涂上蜜，眼巴巴地伸過來，求我用最響亮的方式打上去?！?/p>
他看著最后一撮紙灰飄散，終于抬起頭，那雙幽深的眸子，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落在驛丞張三的身上。
張三渾身肌肉瞬間繃緊，頭顱重重地磕在地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大人饒命！小的什么都沒看見！小的就是個瞎子、聾子！”
“不，你看見了，也聽見了?！崩畛星穆曇羝届o無波，“而且，你現(xiàn)在還要替我去做一件事?！?/p>
他從懷中取出一塊碎銀，隨手扔在張三面前。
銀子在青石板上彈跳，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最終滾落到他的膝邊。
“你，現(xiàn)在就出發(fā)，給你備最好的快馬，用最快的速度，去燕云城。”
李承乾微微前傾身體。
“去告訴上官云澈，就說護送我的隊伍在路上遭遇山匪，全軍覆沒，只有我僥幸逃脫?！?/p>
“如今，我身受重傷，正躲在你這個小小的望鄉(xiāng)驛里，奄奄一息?！?/p>
李承乾直起身，端起那杯已經(jīng)微涼的茶，輕輕抿一口，下達最后的命令。
“讓他……親自來接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