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得斬釘截鐵,再次重重磕下頭去。額頭痛,但比不上心里的痛。
雅間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安安痛苦的咳嗽和喘息聲。
蕭徹沒有說話。他靠在椅背上,眼神晦暗不明地掃過我,又落在安安身上。那個依偎著他的女子,大氣都不敢出。
時間一點點流逝,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安安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小臉從通紅變得灰敗。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他不信…他還是不肯救嗎?
就在我?guī)缀踅^望的時候,雅間的門被猛地推開。之前離開的侍衛(wèi)渾身是汗沖進來,手里捧著一個精致的紫檀木盒。
“王爺!藥來了!”
蕭徹的目光瞬間銳利起來:“給陳老!”
陳老如獲至寶,立刻接過盒子打開。里面是一支根須完整、品相極佳的百年老山參,還有一丸蠟封的雪蛤定喘丸。他立刻動手,小心地切下參須,交給侍衛(wèi):“快!拿去后廚,用井水文火急煎一碗?yún)?!要快!?/p>
侍衛(wèi)飛奔而去。
陳老迅速處理藥丸,扶起昏沉的安安,用溫水小心地將藥丸化開一部分,慢慢喂進他嘴里。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我死死盯著安安的臉,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藥喂下去沒多久,安安劇烈的咳嗽竟然奇跡般地緩和了一些!雖然呼吸依舊急促,但不再是那種瀕死的破風箱聲音了!
“有效!”陳老驚喜道,又喂了少許藥汁。
又過了一會兒,參湯也煎好了。滾燙的參湯稍微涼了些,陳老小心翼翼地喂安安喝了幾小口。
安安灰敗的小臉上,竟然有了一絲血色!呼吸雖然還是快,但明顯順暢了!他緊皺的小眉頭也松開了些,像是累極了,沉沉地昏睡過去。
“王爺!小公子這口氣算是暫時吊住了!”陳老擦擦額頭的汗,長舒一口氣,“接下來還需精心調養(yǎng),按時服藥,清除肺里熱痰。只要能挺過今夜不發(fā)熱,性命就算保住了!”
緊繃的弦驟然松開。巨大的狂喜和后怕瞬間將我淹沒。我腿一軟,癱坐在地上,眼淚決堤般涌出,無聲地流淌。
安安得救了…我的兒子…活下來了…
我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向蕭徹,想道謝。卻發(fā)現(xiàn)他正看著我。他的眼神極其復雜,冰冷依舊,但似乎多了一點別的,一點我看不懂的東西。他沒有說話,只是對陳老點了點頭。
“好好照看?!彼徽f了這四個字,便站起身,帶著那個一臉驚疑不定的女子離開了雅間,留下一屋子的人。
侍衛(wèi)守在門口。陳老留下照顧安安,不時查看他的情況。秦掌柜被允許進來,坐在角落里默默守著。
我跪坐在安安的軟榻邊,緊緊握著他滾燙的小手,不敢合眼。心里只有一個念頭:熬過去!安安,一定要熬過去!
長夜漫漫。
后半夜,安安果然發(fā)起了高燒。小身子燙得像火炭,驚悸不安。我和陳老、秦掌柜輪番用涼水給他擦拭降溫。我一遍遍在他耳邊低聲呼喚:“安安,別怕,娘在…”
天快亮的時候,安安身上的熱度終于開始慢慢退去。呼吸也漸漸平穩(wěn)悠長起來。他沉沉地睡著,小嘴微微張著,像一個疲憊的小天使。
陳老再次診脈,終于露出了笑容:“退燒了!脈象也平穩(wěn)了不少!蘇娘子…不,王妃…小公子這條命,算是從鬼門關搶回來了!接下來好好調養(yǎng)月余,當無大礙?!?/p>
我緊繃了一夜的神經(jīng)終于徹底松懈。巨大的疲憊和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席卷而來。我靠在軟榻邊,看著安安安靜的睡顏,淚水無聲滑落。這一次,是喜悅的淚。
門開了。蕭徹走了進來。他換了一身衣服,似乎一夜未睡,眼下有些青影,但眼神依舊銳利冰冷。他走到軟榻邊,目光落在安安熟睡的小臉上,停留了很久。
“跟我回府?!彼_口,聲音沒有任何溫度,是命令,不是商量。
我的心猛地一沉。
“王爺!”我抬起頭,眼中帶著懇求,“安安剛撿回一條命,經(jīng)不起顛簸!求您開恩,讓他在這里休養(yǎng)幾日…”
“王府有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藥?!笔拸卮驍辔遥Z氣不容置疑,“陳老也一同回去。至于你…”他冷冷地掃了我一眼,“本王需要一個解釋。關于柳如眉?!?/p>
柳如眉?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了什么?
“王爺,”我穩(wěn)住心神,迎上他的目光,“妾身當年離府,只為自保。至于柳側妃做了什么,妾身一個‘死人’,如何知曉?王爺若想知道,何不親自問她?”
蕭徹的眼神驟然變得無比銳利,像冰錐,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他沒有再逼問我,只是對侍衛(wèi)下令:“備車。即刻回京。”
回京的路,走得異常沉悶。
寬敞舒適的王府馬車里,安安躺在厚厚的錦被中,依舊昏睡,但呼吸平穩(wěn)。我守在他身邊,寸步不離。蕭徹騎馬跟在車外。
秦掌柜被安排在后面的車上。小翠接到消息,在府城外和我們匯合。她看到我抱著安安,泣不成聲。
一路無話。
回到闊別五年的靖王府,熟悉又陌生。亭臺樓閣依舊奢華,仆從如云,但氣氛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壓抑。
蕭徹直接將我們安置在王府西邊一個獨立的、名為“聽竹苑”的院子里。這里遠離主院,清幽安靜。他派了王府里最好的太醫(yī)和幾個經(jīng)驗老道的嬤嬤來照顧安安,還派了層層侍衛(wèi)把守聽竹苑。
名為保護,實為軟禁。
安安在太醫(yī)的精心照料下,恢復得很快。幾天后就能坐起來喝點清粥,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這陌生的華麗地方,小聲問我:“娘,這是哪里呀?那個很兇的叔叔是誰?”
我的心揪著,只能強笑著安撫他:“這里是…一個朋友家。安安病好了,我們就回家?!?/p>
蕭徹每天都會來看安安。每次他來,我都低著頭守在床邊,盡量減少存在感。他對安安的態(tài)度很奇怪,不像尋常父親對兒子的親昵,更像是在審視一件物品。他會問太醫(yī)安安的情況,會站在床邊看一會兒,偶爾問安安一句“還咳嗎”、“想吃什么”,語氣生硬。
安安很怕他,每次他來都往我懷里縮,小聲回答。
除了安安,蕭徹從不主動跟我說話。但我能感覺到他投注在我身上的目光,冰冷、探究,帶著沉重的壓力。我知道,他在等我的“解釋”,或者說,他在查。
第五天傍晚,蕭徹又來了。安安剛喝完藥睡著。他站在床邊看了一會兒,突然開口:
“柳如眉死了?!?/p>
我一怔,猛地抬頭看他。
蕭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像深不見底的寒潭:“兩個月前,病死的。對外是這么說的。”
柳如眉…死了?那個心機深沉、手段毒辣的女人,死了?我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想知道她是怎么‘病’死的嗎?”蕭徹的目光像冰冷的刀鋒,刮過我的臉,“太醫(yī)在她每日必用的養(yǎng)顏香膏里,查出了極微量的‘醉芙蓉’。一種能讓人在纏綿病榻后無聲無息死去的慢性毒藥?!?/p>
醉芙蓉?慢性毒?我的后背瞬間竄起一股涼氣。
“下毒的人,是她最信任的貼身侍女春桃?!笔拸乩^續(xù)說著,語氣平靜得可怕,“春桃招供,是柳如眉指使她,五年前在王妃,也就是你的飲食里,長期下這種毒?!?/p>
我如遭雷擊,渾身冰涼。五年前…我的飲食…難怪那段時間我總覺得精神不濟,時常頭暈乏力!我還以為是心情郁結所致!原來…原來她那么早就想置我于死地!
“春桃還說,”蕭徹的聲音更冷了,“當年你‘暴病身亡’后,柳如眉曾得意忘形,在她面前炫耀,說她早就發(fā)現(xiàn)你懷孕,本想直接弄掉,又怕惹本王疑心,才故意放走替你偷脈案的丫鬟,想借本王的手除掉你。只是沒想到,你竟然跑了。”
真相像一把鈍刀,狠狠扎進我的心臟,緩慢地攪動。原來我當年的逃跑,也在她的算計之中?她放我走,是想讓我死在外面,死得更“干凈”?好狠毒的心思!
“所以,”蕭徹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帶來強大的壓迫感,他死死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你當年帶著本王的孩子跑掉,是知道留下必死無疑。如今回來,也只是為了救他的命。對嗎?”
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仿佛要穿透我的靈魂。
我看著他冰冷的眼睛,那里面沒有憤怒,沒有溫情,只有深不見底的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我忽然明白了。柳如眉的死,恐怕不僅僅是病死那么簡單。他查到了真相,是他親手了結了她。
那他現(xiàn)在這樣質問我,又算什么?
“對?!蔽矣哪抗猓卮鸬卯惓G逦届o,“王爺說的都對。妾身當年逃,是為活命。如今回,是為救子。別無他想?!?/p>
“別無他想?”蕭徹重復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極冷的弧度,帶著濃重的諷刺,“慕容雪,你倒是比五年前,聰明了不少,也…狠心了不少?!?/p>
狠心?我心中冷笑。比起他后院那些女人的手段,我這點自保算什么?
“王爺謬贊?!蔽掖瓜卵?,“妾身只是…想活著,想讓自己的孩子活著?!?/p>
蕭徹沉默了很久。房間里只有安安均勻的呼吸聲。
“孩子…叫什么?”他突然問,聲音里的冷意似乎褪去了一絲。
“蘇安?!蔽逸p聲回答,“安然的安。”
“蘇安…”他低聲念了一遍,目光再次落在安安熟睡的小臉上,眼神復雜難辨,“好好照顧他?!?/p>
說完,他轉身離開了聽竹苑。
日子在一種詭異的平靜中度過。安安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小臉上有了紅潤,開始在院子里蹦蹦跳跳。聽竹苑的侍衛(wèi)沒有撤走,但蕭徹再也沒有來過。
我知道,他默許了我們母子的存在,但也僅此而已。
一個月后,安安徹底康復了。太醫(yī)宣布他身體無礙,只需注意不要受涼。
這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看著安安玩耍。院門開了。
蕭徹獨自一人走了進來。他穿著一身常服,少了平日的凌厲,多了幾分沉靜。
安安看到他,立刻像受驚的小兔子,跑回我身邊,緊緊抱住我的腿,只露出一雙大眼睛怯生生地看著他。
蕭徹的腳步頓了頓。他走到我們面前,目光落在安安身上,沉默了片刻。
“想不想…出去走走?”他看著安安,聲音放得很低,帶著一絲不自然的僵硬,“去…騎馬?”
安安的眼睛瞬間亮了。他最喜歡村里的大馬了,但從來沒騎過。他仰頭看看我,又看看蕭徹,小臉上滿是渴望,但更多的是畏懼。
我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蕭徹蹲下身,盡量讓自己的視線和安安平齊。他伸出手,攤開掌心,上面躺著兩顆油紙包著的、花花綠綠的糖塊。那是府城最有名的“百味齋”的糖果子,安安生病時念叨過想吃。
“給…你的?!笔拸氐穆曇暨€是有點硬邦邦的。
安安看著那漂亮的糖,大眼睛里滿是掙扎。他渴望糖,但更怕這個冷冰冰的“叔叔”。
蕭徹保持著遞糖的姿勢,一動不動,眼神里竟然有一絲…笨拙的期待?
過了好一會兒,安安才鼓起勇氣,飛快地伸出小手,抓過一顆糖,然后迅速縮回我身后,剝開糖紙,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甜得瞇起了眼睛。
蕭徹看著安安小貓似的舔糖的樣子,臉上緊繃的線條,似乎柔和了那么一絲絲。他把另一顆糖也遞向我:“你…也嘗嘗?”
我看著那顆糖,又看看他臉上那極其罕見的、近乎笨拙的溫和,心中五味雜陳。最終,我搖了搖頭:“謝王爺,妾身不愛甜食?!?/p>
蕭徹的手頓了頓,收回了糖,沒再說什么。他站起身,對著安安,語氣努力放得溫和:“去馬場嗎?騎小馬駒?!?/p>
安安含著糖,大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
我嘆了口氣,蹲下身幫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想去就去吧。要聽…聽王爺?shù)脑挕!?/p>
“嗯!”安安用力點頭,又舔了舔糖,終于鼓起勇氣,慢慢挪到蕭徹身邊,伸出小手,試探性地抓住了他一根手指。
蕭徹的身體似乎僵了一下,隨即,他那寬大的手掌,輕輕包裹住了安安的小手。
“走吧?!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