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冬夜血誓我死在了冬夜的縣醫(yī)院走廊里,而他正跪在血里替我求命。
走廊里的日光燈閃爍不穩(wěn),把人照得像泛黃的舊紙。我手指涼得發(fā)青,喘出的氣帶著血腥味。
有人推著擔(dān)架匆匆跑,有人拉上破舊的布簾又猛地掀開。我看不清他們的臉,
只看見他——我那個沉默寡言、被我一次次嫌棄“像個啞巴”的丈夫——緊緊皺著眉,
喉嚨上下滾動,卻發(fā)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搬t(yī)……生……”他聲音嘶啞,斷斷續(xù)續(xù),
像被磨碎的風(fēng)。他用力點頭,再點頭,像一頭被逼到墻角卻還要守護的牛。有人嫌他擋路,
推了他一把。他本能地護住我,跪著往后挪,掌心摩擦過粗糙的水泥地,
火辣辣的聲音直鉆我心口。我想說“別跪了,起來”。可我張嘴,吐出的只是腥甜的血。
世界在我眼前一層一層褪色,像老電視里的雪花屏。我何德何能,讓他為我至此?
這念頭一冒出來,前塵往事一股腦涌上來。半個月前,我確診晚期。醫(yī)生戴著厚厚的眼鏡,
低聲說:“積極治療,也許還有機會?!蔽覅s只聽見心里“咔噠”一聲,
像掉落在青磚地上的搪瓷碗。我把病歷塞進布包里,第一件事不是告訴他,
而是跑去鎮(zhèn)上郵電局,用公用電話撥給前任:“我可能不行了?!鼻叭位氐煤芸欤骸澳阍谀??
我馬上來。”黃昏風(fēng)冷,他真的來了,騎著嶄新的二八大杠,風(fēng)衣翻著領(lǐng)子。
他手里拎著一杯熱奶茶,冒著白氣:“我一直記得你愛喝這個。”我接過,
甜味讓我的喉嚨更疼?!盎厝グ?,”我說,“別來了?!薄拔夷軒湍?。”他盯著我,
“錢的事,我來想辦法?!蹦且凰玻揖剐念^一熱。風(fēng)吹過郵電局門口的宣傳標(biāo)語,
帶著煤油味的寒意。我忽然想起屋里那盞總是忽明忽暗的舊燈,和我那個沉默的丈夫,
每次抬頭望著燈時無措的樣子。我一直以為,前任懂我,而他不懂。直到那天深夜,
我疼得蜷縮成一團。他從床那頭坐起,穿衣的動作還是那么慢,生怕驚動誰。他摸到我額頭,
掌心溫?zé)?。然后翻出最厚的棉衣,戴上洗得發(fā)白的軍綠色棉帽,往外走。他不會說“別怕”,
也說不出“我在”。他只是把門輕輕帶上,像把風(fēng)也隔絕在外。外頭風(fēng)刀子般,
鎮(zhèn)上唯一的藥店在兩條街外,凌晨多半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他還是去了。天亮了,他沒回來。
我以為他只是多跑幾家。直到鄰居來敲門:“小許昨晚在工地那邊……好像跟人打起來了。
”“打架?”我指節(jié)發(fā)白地抓住門框。“聽說是為了工錢。不是你要手術(shù)么?
他去找包工頭要欠款,沒談攏……”世界在我面前塌了一角,像老屋的瓦片被風(fēng)掀掉。
我想起他那本翻得破爛的賬簿,上面一串串手寫數(shù)字;想起他每次從磚廠回來,
袖口的灰塵和泥漿;想起我嫌他臟,皺鼻子說:“你能不能像個人?整天沉默,像個啞巴。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那天晚飯他只吃了半碗,筷子舉到半空又落下,
像有什么話卡在嗓子里。晚上,他把壞掉的收音機拆開,擰松最后一顆螺絲時朝我看了一眼。
我背對著他,盯著前任寫來的信。收音機“嗞啦”一聲,舊歌冒了出來。我沒抬頭,
只冷冷說:“吵。”那是他少有的炫耀。我沒懂?!昂炞?,先交費!
”護士急促的聲音把我拉回冷白的走廊。他爬起來,掏出皺巴巴的十塊五塊,往窗口塞。
太遲了,太少了。他耳朵凍得通紅,指關(guān)節(jié)開裂,疤痕在冷光下像白色的魚骨?!跋壬?/p>
家屬電話?”他張了張嘴,“我……”后面全被風(fēng)卷走,成了啞聲。醫(yī)生走出來,
嘆氣:“病人危險,要做好準(zhǔn)備?!彼腿惶ь^,眼里不是絕望,而是倔強。
他拿起按鍵僵硬的BP機,磕磕絆絆地敲字,屏幕上閃爍出幾個字:“求你們,救她。
”沒人回答。我忽然笑了,笑自己的荒唐。那個會為我生死奔走的人,我一次次推開,
譏笑他沒用,把“愛”兩個字丟給能說會道的前任。我記起結(jié)婚那天。他穿著舊西裝,
肩線不合,袖口還有洗不掉的粉筆印。他站在縣民政局門口,眼尾緊張得發(fā)紅。我嫌寒磣,
不讓他牽手。等他去拿結(jié)婚證,我跑去郵局打電話回前任。
后來我常問:我到底哪一步走錯了?也許不是一步,而是每一步。有人推著我往里走。
他小跑跟上,怕我被風(fēng)卷走。帽子掉落,露出一圈短發(fā)茬。
我看見耳后的舊傷疤——前年幫鄰居搬煤氣罐磕的。我只罵他笨,從沒問過疼不疼。
燈光落下,他握住我手,滿是老繭,溫?zé)釁s發(fā)抖。我想回握,手指卻僵硬。
我擠出最后一絲氣息:“對……不……起……”他睫毛顫動,眼眶通紅,俯下額頭抵住我。
他喉嚨翻涌,像被多年封住的水閘沖破。他沒能說“我愛你”。他只在我耳邊,
嘶啞刻出兩個字:“別走?!睖I水涌出,我忽然不怕了。我想,如果能重來一次,
我要學(xué)會在他不會說話時去聽,在他沉默時去看,在他不善表達(dá)時去抱他。如果能重來,
我會把所有的好話都說給他,把所有的好東西都給他,把所有的風(fēng)雨都替他擋。意識沉下去,
像掉進冰冷的海。我看到他修收音機的神情,他寫的“晚點回”,他削的木馬,
他悄悄塞回孩子書包的那一刻。眼前一亮,是很久以前的早晨。他熬夜加班,早上還煎雞蛋。
雞蛋邊緣焦了,我皺眉不吃。他笑著把焦邊雞蛋夾到自己碗里?!澳阈κ裁矗?/p>
”我當(dāng)時不耐煩。他搖搖頭,眼里有一點光。我終于懂了。所有的沉默里不是空,
是我從沒去看的滿滿心意。機器尖銳長鳴。有人喊:“快,搶救!”我的名字在走廊里炸響。
那不是醫(yī)生,是他。他把我的名字從喉嚨里撕出來,帶著血和痛,喊得整個世界都安靜。
我想答“在”,卻只能動唇。黑暗徹底淹沒我。最后一刻,我在心里刻下:給我一次機會。
讓我回去。我會把他捧在掌心里疼。黑暗中,一束暖光升起,像90年代春天第一場雨。
有人在呼喚,聲音輕卻熟悉:“你走吧,我替你求到了?!蔽颐偷乇犙?,
尖銳、年輕的聲音炸響在屋里:“你除了像個啞巴一樣站著還會什么?我看見你就煩!
”他站在門口,眼神絕望——我回到了那個傷他最深的瞬間。
02 重生之悔我被自己尖銳刺耳的嗓音驚得一怔,手里的包還提著,
腳下正踩著磨損的水泥地磚。狹窄的屋子里彌漫著炊煙味,
桌上那碗剛盛好的咸菜豆腐湯還冒著熱氣。外頭傳來廠區(qū)下班的鈴聲,
嘩啦啦的人聲漸近又漸遠(yuǎn)?!@是九十年代,我們的小屋。我猛地抬頭,
看見門口站著的他。許長河。他穿著一件舊藍(lán)色棉布工裝,肩頭還沾著磚灰。
手里拎著一袋油紙包裹的包子,熱氣透過油紙彌漫開來。他的眼睛黑沉沉的,眼尾泛紅,
喉結(jié)滾動,卻一句話都沒說。只是那雙眼——和我死前最后一眼里看到的一模一樣——絕望,
卻倔強。我呼吸一窒,腿腳發(fā)軟,眼淚瞬間溢了出來。
我的聲音還在空氣里回蕩:“像個啞巴……”這是我前世傷他最深的一句話。那一刻,
我清清楚楚知道:我重生了。油紙包掉在地上,包子滾了出來,落在滿是灰的磚地上。
他彎腰去撿,手指在顫。我眼淚啪嗒落下,心口像被錘子鈍鈍砸著。我撲過去,抱住他。
他愣住了,整個人僵得像石頭。我記得前世我提著包要走,就是在這個晚上,
要去見那個所謂的“真愛”。他站在門口一聲不吭,眼神死寂。后來我病倒了,
他卻為我拼了命去討工錢。直到我死,他也沒開口喊出一句完整的愛??涩F(xiàn)在,他還活著,
他就在我懷里?!伴L河……”我哽咽著喊他的名字,“對不起,
對不起……”我的聲音一下一下砸在他肩頭,像要把前世所有的悔恨都哭出來。他呆呆站著,
手里的包子捏得變形,粗糙的指節(jié)被燙得通紅,卻沒有掙開。屋外,
鄰居的聲音飄進來:“小許啊,又讓媳婦嫌棄了?”有人笑:“啞巴就是沒用,
換我早被休了?!蔽倚念^一炸。前世我就是在這些話里搖擺,嫌棄他沉悶寒磣,
覺得前任體面風(fēng)光??晌矣H眼見過結(jié)局,誰才是真心到命的人?我猛地推開門,
眼淚還掛在臉上,嗓音卻帶了刺:“我男人哪里輪得到你們說!誰敢再笑一句,我跟誰急!
”院子里的幾個人被嚇了一跳,愣愣看我。許長河也怔住,睫毛劇烈顫抖。我擦掉淚,
轉(zhuǎn)身撲回去,哽咽著將掉在地上的包子撿起,拍掉灰塵放到桌上。熱氣早散去,
但我手心還發(fā)燙。我轉(zhuǎn)頭看他,那雙眼睛里滿是迷茫。他不明白,為什么幾句話的工夫,
我像變了個人。我卻知道——這是命給我的第二次機會。我要從這一刻開始,
把他從塵土里捧起來?!伴L河。”我低聲,帶著哭腔喊他。他手臂僵硬,眼里藏著防備。
多年沉默讓他習(xí)慣了受冷落,不習(xí)慣被人這樣呼喚。我撲過去,死死抱住他,
泣不成聲:“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以后你去哪,我就去哪。”他的呼吸猛然一滯,
整個人像被雷擊中一樣站在那里。過了好久,他才慢慢抬起手,顫抖著落在我肩頭。
這是我的第一次贖罪。我知道,這只是開始。03 包子情深夜色沉下來,
廠區(qū)里安靜得只剩遠(yuǎn)處機床散落的轟鳴?;椟S的電燈泡在屋子里閃爍,墻皮斑駁。
桌上的包子已經(jīng)涼透,但我還是剝開一半,硬是塞到他手里:“吃吧,這是你帶回來的。
”許長河怔怔地看著我,唇角抖了抖,卻沒發(fā)出聲音。他眼神躲閃,仿佛不敢相信。
我的眼淚又滾下來。前世這一晚,我嫌他“拿不出個像樣的東西”,
把冷掉的包子甩進垃圾桶,背起包頭也不回地出了門。那一走,走掉的是他最后的心氣。
如今再看,這油紙包里不只是饅頭和肉餡,而是他辛苦加班后攢下的一點心意?!澳恪?。
”我哽咽著,把半個包子推到他唇邊。他僵硬著,呼吸急促,像是被燙著一般別過頭去。
他不敢伸手,也不敢張口,只死死攥著褲腳。
我的心揪緊——這是被我一次次冷落慣了的反應(yīng)?!伴L河,對不起。”我忍不住說出口,
聲音低得快要碎掉。以前的我從不肯說這三個字,總覺得丟臉??涩F(xiàn)在,
它們像壓在心口的石頭,不吐不快。他猛地抬頭,眼里有慌亂,有震驚,更多的是不安。
他像在等下一句冷嘲熱諷,卻只等來了我又一次紅著眼的低聲:“對不起?!边@時,
門被推開。我的二姨拖著鞋子進來,嘴里嚼著瓜子:“你們這屋子還亮著呢?喲,
還吃包子???”她掃了我丈夫一眼,冷笑:“就這點出息,整天沉悶巴巴的,
也不曉得圖個啥。虧你跟他過日子?!鼻笆牢揖褪窃谶@種場合跟著附和,
在這種話語中逐漸腐蝕了自己的內(nèi)心。甚至幫腔嘲笑他。那時他只低著頭,耳根一點點發(fā)紅,
直到徹底沉默。那一幕我記得清清楚楚。這一次,我猛地拍桌子,眼淚還掛在臉上,
聲音卻冷硬:“夠了!這是我男人。別人說不得!”二姨愣住,半截瓜子卡在牙縫里。
她沒想到我會當(dāng)眾翻臉。我繼續(xù)道:“他整天干活供著家,還要被你們?nèi)詢烧Z踩?
有本事你們找個比他好的,看看誰肯跟你們過!”屋子里安靜到連電燈嗡嗡的響聲都清晰。
二姨臉一陣青一陣白,悻悻地罵了句“瘋了”,摔門走了。我轉(zhuǎn)頭,許長河正怔怔望著我。
眼底的迷茫像被一點點震散,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置信的光。他喉結(jié)動了動,想開口,
卻終究只是用力握緊了手里的包子。我走過去,伸手抱住他。他的身子僵硬,過了好久,
才小心翼翼地回抱住我,像怕我下一秒就會再次推開。淚水滾燙。
我在心里一遍遍說:這是我的第一個改變,也是我要走到最后的開始。
04 晨光初現(xiàn)清晨的寒氣從木窗縫里鉆進來,我裹著棉襖起身時,
屋子里還彌漫著潮濕的味道。許長河已經(jīng)穿好工作服,正彎腰系鞋帶。他動作一如既往緩慢,
像生怕驚擾誰。過去的我嫌他磨嘰,常常皺著眉頭摔門而出。而現(xiàn)在,
我看著他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打著結(jié),鼻子一酸?!暗纫幌隆!蔽倚∨苓^去,
把手里剛熱好的雞蛋塞進他掌心,“帶著,中午餓了就吃?!彼蹲?,
眼神里有明顯的慌亂和不解,像從沒被這樣對待過。我輕輕笑了:“這是給你的?!蔽绾?,
他加班到很晚。我提著一只搪瓷飯盒,風(fēng)里夾著煤煙味,一步步走到磚廠門口。
機器轟鳴聲里,工人們?nèi)齼蓛勺叱鰜?,看見我手里冒著熱氣的飯盒,紛紛打趣:“喲?/p>
小許媳婦給送飯來了。”我沒羞沒臊,反而大大方方點頭:“是啊,我男人干活累,
得吃熱的?!北娙艘汇?,隨即哈哈大笑,帶著善意。我看見許長河站在灰塵彌漫的廠門口,
眼神怔怔,像是完全沒想到我會來。他接過飯盒,手掌微微顫抖,抿了抿唇,卻還是沒說話。
“快吃吧,熱的?!蔽掖叽?。他點頭,低下頭去,眼睫在燈光下抖得厲害。晚上,燈泡下,
我主動找話和他說?!伴L河,今天廠里活怎么樣?”他只是點頭?!笆遣皇沁€是機床卡料了?
”他眼神微微一變,抬頭看我一眼,似乎驚訝我會關(guān)心。他猶豫了一下,伸手在桌上比劃,
又拿過紙筆,寫下歪歪斜斜的幾個字:“修好了?!蔽倚念^一顫,笑著夸:“真厲害!
”他手一抖,筆尖劃出一道歪線,臉上卻悄悄紅了。日子一天天過去,
我努力記下他愛吃的菜——咸菜炒粉條,白菜燉豆腐,臘月時的紅燒肉。以前我嫌這些寒酸,
如今卻一遍遍去市場挑最新鮮的。他加班,我就等在廠門口;他沉默,
我就喋喋不休地和他說笑。有時候,他只是點頭搖頭;有時候,他寫字回應(yīng);更多的時候,
他安靜地看著我,眼底那點小心翼翼的光一日比一日亮。
鄰居又在背后嚼舌根:“她這是圖啥?犯病了吧?”我懶得理,只在心里冷笑。
別人笑我傻也好,瘋也好——我只知道,這一次,我要好好守住眼前的人。夜里,
他躺在我身邊,身體僵直,像不敢靠近。我轉(zhuǎn)過身,輕輕牽住他的手。粗糙、溫?zé)?、顫抖?/p>
那一刻,我眼淚再次滑落。這是我贖愛的開始,也是我們新生活的第一步。
05 巧匠心聲春天的風(fēng)還帶著寒意,屋里那臺老收音機又啞了。以前我嫌它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