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嶺鎮(zhèn)早市的豬肉攤前,張小花舉著剔骨刀吼:“這位公子,您金貴的大褂子再往豬血里蹭,小的可要收擦衣費(fèi)了!”話音未落,月白身影踉蹌撞來,繡鞋踩著碎肉滑得老高——新科探花凌云舟捂著額頭,望著眼前叉腰罵人的姑娘,忽然覺得,這滿身腥氣的豬肉攤,比翰林院的墨香,甜得扎心。
梅嶺鎮(zhèn),一個依山傍水、民風(fēng)淳樸的小鎮(zhèn)。鎮(zhèn)東頭的早市,永遠(yuǎn)是最熱鬧的地方。雞鴨魚肉、瓜果蔬菜、胭脂水粉、針頭線腦,應(yīng)有盡有,吆喝聲、討價(jià)還價(jià)聲、孩童嬉鬧聲,匯成一片生機(jī)勃勃的交響曲。
而在這片喧囂中,最引人注目,也最“熱鬧”的攤位,無疑是老張家的豬肉攤。
說它引人注目,是因?yàn)槔蠌堫^的豬肉新鮮,分量足,價(jià)格公道,是鎮(zhèn)上公認(rèn)的好味道。說它“熱鬧”,則是因?yàn)閿傊鳌獜埿』ā?/p>
張小花,人如其名,像一朵扎根在塵泥里的小野花,樸素、潑辣,還帶著點(diǎn)傻氣。年方十八,繼承了亡父的豬肉攤,每日天不亮就起來殺豬、剔骨、分割、稱重,動作麻利,嗓門洪亮,是早市上一道獨(dú)特的風(fēng)景線。
她長得不算頂美,但勝在皮膚白皙(大概是常年接觸冷水的緣故),五官端正,尤其是那雙眼睛,又大又亮,像兩顆黑葡萄,只是此刻正瞪著眼前這位“惹事精”,閃著一絲無辜和不解。
“我說這位公子哥兒,您這金貴的大褂子,是打算拿來當(dāng)抹布使喚呢?還是說,故意想讓小女子賠您個十兩八兩的?”
小花叉著腰,唾沫星子噴了對方半尺遠(yuǎn)。眼前這位,一身月白色細(xì)棉布長衫,外罩靛藍(lán)色杭綢褙子,腰間系著玉色絳帶,還掛著塊成色不錯的玉佩。一看就是讀書人,而且還是個有錢的讀書人。
可惜,這位讀書人此刻正一臉倒霉相。他那件看起來就價(jià)值不菲的長衫下擺,沾滿了暗紅色的豬血和碎肉渣,散發(fā)著陣陣腥氣。
這位“惹事精”,自然就是新科探花郎,凌云舟。
凌云舟,年方二十,出身江南書香門第,容貌俊秀,氣質(zhì)儒雅,年紀(jì)輕輕便高中探花,前途無量,是京城乃至全國都矚目的青年才俊。此次回鄉(xiāng)省親,一來是為了祭拜祖先,二來也是想在家鄉(xiāng)尋覓一位知書達(dá)理、溫婉賢淑的良配。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第一次“微服私訪”(其實(shí)就是換了身不起眼的衣服出來逛逛),就栽在了這個……呃,氣勢洶洶的豬肉攤老板娘手里。
事情是這樣的。凌云舟本想買些新鮮的豬肉帶回去給家里的廚子做頓好吃的,順便體驗(yàn)一下民間生活。他走到老張家的攤位前,看著那些油光锃亮的豬肉,正猶豫著該買哪塊。
小花見來了客人,立刻熱情地招呼:“這位公子,看看咱家的豬肉,剛殺的土豬,絕對新鮮!肥瘦相間,做紅燒肉最妙!或者里脊肉,炒回鍋肉香得很!排骨也行,燉湯鮮掉眉毛!”
她聲音響亮,熱情過度,讓本就有些緊張的凌云舟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這一退,不打緊,正好踩在了地上的一攤豬血上。腳下一滑,身子一歪,整個人就朝著旁邊的案板撞了過去。
小花眼疾手快,雖然反應(yīng)奇快,但也只來得及抓住他的袖子。凌云舟另一只手里的折扇“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人也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撞在了冰冷的豬肉案板上。
“哎喲喂!”小花驚呼一聲,也顧不上袖子被扯得老長,趕緊扶住他,“公子您沒事吧?有沒有磕著碰著?”
凌云舟被撞得七葷八素,額頭磕在硬邦邦的案板上,疼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他捂著額頭,眼前金星亂冒,好半天才緩過神來。
他抬眼一看,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放大的、寫滿焦急和……嗯,有點(diǎn)傻氣的臉。距離太近,他甚至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和皂角清香混合的味道。
“沒……沒事……”凌云舟搖搖頭,試圖站穩(wěn),卻感覺袖子被什么東西拽著,低頭一看,是小花還緊緊抓著他的袖子。更糟的是,他剛剛掙扎的動作,似乎讓袖口的血跡蹭得更厲害了。
“公子,您這衣裳……”小花看著他那件幾乎報(bào)銷了的長衫,心疼地皺起了眉。這料子,這手工,一看就值不少銀子。她這個小攤子,怕是賠不起。
凌云舟這才注意到自己衣服上的慘狀,頓時又氣又窘。他堂堂探花郎,何曾受過這等“污辱”?還是被一個五大三粗的豬肉攤老板娘……
“對……對不起,”小花回過神來,意識到是自己攤位的問題,連忙道歉,“都怪小的沒把攤子收拾干凈,讓公子您摔著了,還……還弄臟了您的衣裳?!?/p>
她一邊說著,一邊手忙腳亂地想從腰間的荷包里掏錢賠償。
凌云舟連忙攔住她:“無妨,小事一樁?!彼F(xiàn)在沒心思計(jì)較這些,只想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處理一下這身狼狽的衣服。
然而,禍不單行。他剛想邁步,腳下一個沒注意,旁邊一塊不知是誰扔在那里的爛南瓜,“咕嚕?!睗L了過來,正好絆倒了他的腳。
“哎呀!”這一次,凌云舟徹底失去了平衡,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小花離得最近,眼疾手快,再次伸手去扶。這一次,她沒能抓住袖子,而是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抱住了他的……腰。
柔軟的觸感傳來,凌云舟整個人都僵住了。他被小花抱在懷里,鼻尖縈繞著她身上那獨(dú)特的、混合著肉腥味和淡淡體香的氣息。小花也懵了,她只是想扶人,怎么就抱上了?
時間仿佛靜止了幾息。
小花最先反應(yīng)過來,觸電般松開了手,臉“騰”地一下紅到了耳根,比案板上的豬肉還要紅。她低下頭,不敢看凌云舟,訥訥道:“公……公子,對……對不起……”
凌云舟也懵了。懷里那柔軟的觸感和淡淡的香氣,讓他心神一陣恍惚。他從未與女子如此親近過,更何況是一個渾身帶著煙火氣的屠夫。他清了清嗓子,試圖找回自己的聲音:“無……無妨。”
但他的臉頰,也微微泛起了一絲可疑的紅暈。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小花偷偷抬眼瞄了他一下,這位公子長得可真俊,就是臉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嚇著了?
她撓了撓頭,甕聲甕氣地說:“公子,您要是沒啥事兒,小的先……先忙去了?!?/p>
說完,她就想趕緊溜回自己的攤位后面,躲起來。
“等等?!绷柙浦劢凶×怂?。
小花心里咯噔一下,難道要訛她?她下意識地護(hù)住了自己的荷包。
凌云舟看著她緊張兮兮的樣子,心里莫名地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無奈。他整理了一下微亂的衣襟,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些:“在下凌云舟,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小花愣了一下,隨即老老實(shí)實(shí)地回答,“我叫張小花,別人都叫我小花?!?/p>
“張小花……”凌云舟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覺得和他的探花郎身份似乎八竿子打不著。“方才,是在下走路未曾留意,撞翻了姑娘的攤子,還差點(diǎn)……”他想說“還差點(diǎn)占了姑娘的便宜”,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改口道:“是在下的不是,姑娘勿怪?!?/p>
小花沒想到這位看起來文縐縐的公子還會道歉,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沒……沒有,是小的沒收拾好攤子,該說對不起的是我?!?/p>
凌云舟看著她憨直的模樣,不像作偽,心中的最后一絲不快也煙消云散了。他嘆了口氣:“罷了。衣裳的事情,我不怪你。只是……”
他看了一眼自己這身幾乎不能穿的衣服,又看了看小花,有些為難地問:“不知鎮(zhèn)上可有……成衣鋪?zhàn)樱俊?/p>
小花這才反應(yīng)過來,人家是來買衣服的,結(jié)果被她連番“摧殘”。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鎮(zhèn)子的方向:“往前走過兩條街,有個‘錦繡坊’,布莊也有好幾家,應(yīng)該能買到合適的衣裳?!?/p>
“多謝。”凌云舟點(diǎn)點(diǎn)頭,目光落在地上那把摔壞的折扇上。
小花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撿起那把雕花檀木折扇,扇面已經(jīng)有些裂了?!肮拥纳茸右矇牧恕!?/p>
“無妨?!绷柙浦蹟[擺手,他本也沒指望這把便宜的扇子能撐多久。
小花看著他,總覺得這位公子雖然生氣,但好像也不是很兇。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扇子遞給他:“公子,您的扇子?!?/p>
凌云舟接過扇子,入手微涼。他看著小花,她臉上還帶著未褪的紅暈,眼神清澈,像山間的溪流。
“在下還有事,先行一步?!绷柙浦畚⑽㈩h首,轉(zhuǎn)身,盡量維持著自己平日的風(fēng)度,快步離開了這個讓他一時有些“混亂”的豬肉攤。
小花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人群中,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擦了擦額頭的汗。
“我的媽呀,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她喃喃自語,“先是踩豬血滑到,又是被南瓜絆倒,這位公子……可真是我的災(zāi)星??!”
她站起身,準(zhǔn)備繼續(xù)招呼客人,卻發(fā)現(xiàn)腳邊還掉著一個東西。撿起來一看,是一塊溫潤的羊脂玉佩,上面雕刻著精致的云紋,角落里似乎還有個模糊的“舟”字。
“哎呀!這是那位公子掉的!”小花連忙拿著玉佩追了出去。
然而,街道上早已不見了凌云舟的身影。
小花站在人來人往的街上,有些茫然。這可怎么辦?這玉佩看著就很值錢,肯定是那位公子的重要物件??墒撬B人家姓什么叫什么都……哦,對了,他叫凌云舟!
小花攥緊了玉佩,心里做著激烈的斗爭。要不……交給里正叔叔?或者,等他明天再來買豬肉的時候還給他?
最終,她決定還是先收好,等明天那位“凌公子”再來。畢竟,她還記得他的樣子,而且他那身衣服……估計(jì)短時間內(nèi)不會再穿來買豬肉了吧?
想到這里,小花拍了拍胸脯,把玉佩小心地放進(jìn)了自己的錢匣子里,然后大聲喊道:“賣豬肉嘍!新鮮的好豬肉!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陽光灑在梅嶺鎮(zhèn)的早市上,新的一天,似乎又要上演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