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泊的秋陽下,低海拔霧氣追隨人的腳步爬上來,老圖書館呈現(xiàn)一種分割的動與靜……”
遇衡筆尖一頓,沒能延續(xù)下去的靈感戛然而止,隨著銀色美工筆的筆尖暈開了一團(tuán)模糊的墨跡。
才寫了這么幾個字,她竟然覺得指尖發(fā)酸。
指腹太過用力,食指指腹一松開,立即就成了一片紅。每一只指頭都有每一只指頭的心思,捏不成拳頭。像單擎的植物闊葉,開了許多的又,舒張在那兒,正面是燈光,背面是陰影,籠罩了一種很異質(zhì)的郁悶。
好久沒有恢復(fù)到紙筆寫作,還真是有些不習(xí)慣。大概是心底的野草長得太瘋,把筆尖的順暢之路都遮住。
她看著躺在A4紙上的那只美工筆,思考著是不是紙的原因才這么沒靈感。
要不要換個本子?
發(fā)了兩秒愣,很快就否定了這個想法。
打開筆記本,把剛才寫在紙上的那句話摘過去。手敲擊鍵盤已經(jīng)成了余吃飯睡覺之外的本能反應(yīng),動作非常流暢,但僅僅也只限于那一句。
“靜”字后面,藍(lán)色豎線一閃一閃,似乎在提醒著她,一定還有很多話沒說完。
按照這開頭,后續(xù)應(yīng)該寫建筑如何雄偉壯觀,又如何典雅細(xì)膩才對??赡切┮詾槟苷f清的情緒,忽然像被冬日霧氣裹住,抓不住清晰的輪廓。
她感到有些驚慌,手指都有點兒抖,怎么也沒辦法把那句“我竟然見到了他”填補上去。
多久沒見了?
具體到多少天遇衡一時也數(shù)不過來,只記得高三見到他的最后一面,是在百日誓師大會上,那時他已被保送,作為代表激昂喊口號。
遇衡眼眸暗下去,擰開一瓶礦泉水喝了幾口,把電腦關(guān)閉,那張紙也揉皺,帶著一股煩躁的悶意扔進(jìn)了垃圾桶。
宿舍門被推開,室友之一翦晶晶提著一袋子零食走了進(jìn)來:“你在宿舍啊?發(fā)你信息沒回,剛剛粟粟她們還說咱們幾個出去吃飯呢?!?/p>
遇衡看了眼手機,這才想起之前去圖書館手機被她調(diào)成了靜音,忘記改了過來。
“她們兩個人呢?”
“去東區(qū)圖書館了,估計還要一會兒。你去不去?今天化學(xué)系在那邊搞什么活動,聽說柯影也在,不少人趕過去圍觀他。”
遇衡有些恍惚。她當(dāng)然知道,畢竟半個小時前,在那里遇到了他。
*
H大作為名聲赫赫的國內(nèi)頂尖大學(xué)府之一,連浩氣龐博的圖書館都有兩座,遇衡平時只去離西區(qū)很近的那座,這陣子她要寫一部古代的小說,得找一些材料,才選擇到東區(qū)那邊種類齊全的老圖書館。
深秋的校園里,銀杏滿園,路像沙盤模型一樣寂靜,仰頭全是黃金般的好時節(jié)。
從西區(qū)到東區(qū)的路程很遠(yuǎn),遇衡特地抄了近路。整個H大建在一座坡度稍緩占地面積寬廣的山峰上,中間的低谷把它分成了東和西,東西共有四個校區(qū),把整個校園逛一遍,宛如爬了一遍長城。
為了縮短兩區(qū)之間的距離,學(xué)校里在沒路的地方修了路,有陘徑小道和亭臺樓閣,能讓人心甘情愿徒步。
老圖書館里有左右兩道樓梯,左邊那道圍滿了人,遇衡不知道是在干什么,就挑了右邊樓梯走。
從樓道開始,幽暗深遠(yuǎn)的層面上堆滿了各個時代特色的文件柜,以及各種各樣的歷史雜物。平時很少有人光顧這里。雖然H大的秋老虎有些炎熱,但這里卻一片陰涼,進(jìn)去不由得頭皮發(fā)麻。
館里今天來了很多書,幾千冊拉來的古籍鋪了一地,每本書蓋了一張宣紙,用毛筆寫了編號,面容模糊樣子慘淡,是自清末至民國留下來的東西??諝庵酗h散著發(fā)霉的塵埃,仿佛還有許多百年陰魂停滯在里面,戀戀不舍地游離其中。
管理員整理著這些寶貝,忙得腳不沾地,遇衡只能調(diào)出手機里的備忘錄,按照區(qū)域規(guī)律去找自己想要的書。
原木書架直戳天花板,從地面第一層到第五層都看得到,沒有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那或許,就是在第六層。
遇衡想去搬凳子,又嫌麻煩,踮著腳就伸手去摸,也夠不著。
差一點點的關(guān)系,姿勢吃力。
遇衡左右看了兩下,確定四周沒人這才輕輕地跳起來。
指尖剛觸到書封,身后就被人用力擦了一下,沒站穩(wěn),她趔趄幾下,以至于平衡沒掌握好,快要撞到了柜子上,下意識地抓住隔板,結(jié)果把幾本書抽落,一起掉下去。
灰塵撲滿在空氣里,嗆出了一個噴嚏。
背后突然多出來一只手,穩(wěn)穩(wěn)撐住她的后背。
遇衡蹙眉,身旁同時想起了兩道聲音——
“不好意思?!?/p>
“不好意思?!?/p>
一道聲音跳躍,為撞到她道歉,一道聲音低沉,為越界扶住她道歉,但遇衡反而對那道低沉聽得更為清晰。
也許是因為那聲音的主人就在她身后。那是柯影。
她聽出了他的聲音,像秘制糕點一樣沙沙的、微微發(fā)涼。音量總是把握恰當(dāng),很節(jié)能,不刺耳,剛剛夠聽見,沒有一絲浪費,只單獨浮現(xiàn)在黃昏之中,像一條細(xì)細(xì)的灰線游到她身邊,與往事邂逅。
莽撞的那男生不好意思地?fù)蠐项^:“同學(xué),你沒事兒吧?”
遇衡穿著一條薄薄的連衣裙,背后染上滾燙的掌溫。它們趴在她肩胛骨處,塊狀般吸附。
不同于自己的溫?zé)?,有微妙卻測量不出的差異。
那樣的體溫,帶回了有很長的時間缺失在腦海中的某部分印記。
遇衡立即站直,搖搖頭,視線下意識垂向地板。滿地紛亂。
“趙思哲,這里是圖書館?!?/p>
柯影的聲音再次響起。
遇衡有一瞬間的怔忪,聽見他的聲音,連反應(yīng),都變得遲鈍。剛要蹲身去撿,一雙手已經(jīng)快她一步把所有的書撿起來,一摞擺回柜子,只有一本撣了撣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塵,雙手遞給她。
“真的沒事?”
他又補問了一句。
遇衡抿嘴。能有什么事,不是已經(jīng)接住了么?
可他那個人,就是如此禮貌又周到。
遇衡接過書,和以往的很多次一樣回:“沒關(guān)系?!?/p>
沒關(guān)系,柯影。
趙思哲看見遇衡低頭離開,悻悻摸了摸鼻子。
“這妹妹還挺乖,哪個系的,怎么以前沒見過?”
柯影淡淡一瞥,只見那女生走得很快,視線里已經(jīng)只剩一角紛飛的裙擺。剛剛接住她的時候,聞到她身上有著紫蘇薄荷的味道,仿佛是在青苔中永生。
“輕浮,看誰都是你妹妹?!?/p>
遇衡抱著書走出圖書館的時候,外面天色徹底黑了下來。眼見人越來越多,連右邊的樓梯都堵滿了人,不知道都在看什么。
遇衡下樓的時候瞧了幾眼,看見走廊上擺著寬寬的木臺,化學(xué)課的作業(yè)原子模型展示,滿滿一臺。
怪不得柯影會出現(xiàn)在這里。
*
“這帥哥的名頭就是不一樣,以前老圖書館哪里會有那么多人,說是去看化學(xué),其實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p>
剪晶晶一面收拾著零食一面說道,順手還給了遇衡一瓶青柑普洱。
遇衡道過謝,沒有回話,指尖摩挲上瓶身,一股微涼的觸感。
她想起柯影的那個眼神,也像這茶一樣,雖然滿目柔色,卻毫無波動。
老圖書館的墻上有一盞燈,它發(fā)出的光跟別的電燈光不同,不是暗了幾度,而是有點像月光。他的瞳孔逆著光,接近棕色卻又不是,仿佛摻了一層墨,那墨中間還分布著一些不能一眼看出但又明顯存在的亮。
從前總是看他的側(cè)臉,他的正臉,他的后腦勺上總有幾根不安分的頭發(fā)……還來不及清算時就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明明還藏著年少時的些許青澀,卻比多年前更加醒目動人。
他現(xiàn)在有具體的眼睛,更挺拔的身線,以及更加滾燙的熱度。
但讓她覺得甚至比記憶更遙遠(yuǎn)。
他不記得她。
一丁點兒都不記得。
遇衡咧咧嘴,卻笑不開。心里如同海面澎湃,一會兒就洶涌起來,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動搖,周身酸楚得很。
慢慢地,波濤靜止下來,周圍悄無聲息。她覺得自己把軀殼給摧殘了,只剩下一顆空洞洞的心,無處安放。
視線探向書桌的最里側(cè),一抹粉色的書封夾在《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中尤其顯眼。
書名《匪伊朝夕》四字是流湯狀。真像眼淚。
讀高中時,她有許多秘密的詞、秘密的幻想掩埋在心里,這些詞堆積得太多,其中的某個詞總要伺機溜出來——比如“暗戀”。
它晦澀的顏色充滿了魅力,從此成為那段時間里她的常用詞。
后來就有了這本書。
遇衡看著盤踞了她大半個寥落青春的印記,在每個不那么悲傷的白天,流云一樣寫下匆匆的長短句。
這是她的第一本書,將所有心事熔煉成固體的殼,為她掙來了大學(xué)學(xué)費。
臺燈昏暗,熏出一朝前塵往事的舊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