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沒什么事,剪晶晶她們?nèi)齻€都報了社團(tuán),一早就出了門。遇衡又一個人窩在宿舍里寫了一篇稿子,上了會兒網(wǎng)課準(zhǔn)備英語四級考試,中午連樓都沒下,就吃了桶泡面。
遇川下午才過來找她。
今天變了天,幾乎是一夜之間就有了冬的氛圍。清晨的雨來得急驟,走得卻拖泥帶水。推開門,潮濕的風(fēng)就裹著冷意漫進(jìn)宿舍,遇衡還沒站去門外就打了個哆嗦,只好又關(guān)上門拉開柜子換了一件灰色大衣。
好在有提前準(zhǔn)備一兩件,要不然準(zhǔn)能凍成標(biāo)本。
本就手腳冰涼,又恰逢來了生理期。遇上這種溫度急速下降的季節(jié),整個人像一塊捂不熱的鐵。
滿地零落的樹葉泡得發(fā)脹,反復(fù)證明這場雨的固執(zhí)。原以為陽光會追著云的尾巴探進(jìn)來,卻不想鐵灰色的天仍壓得低低的,水洼里晃著混沌的天光,像揉碎的玻璃渣,泛著冷清清的光。
女生宿舍樓下,站著一個低頭的男生。
身上的那股混不吝似乎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有些落魄和失意,沖著來不及打掃的落葉一個勁生悶氣,用腳緩緩碾著。
遇衡有些驚訝,拍了拍他的肩。
遇川回過頭,看見是遇衡,叫了一聲姐。
這小子從高一到高二,肯叫她姐姐的次數(shù)一只手都數(shù)得過來。他在那兩年沒少和遇衡作對,常常在嘴上耍貧勝過她一籌,冷著臉說笑話的愛好也很頑劣。可到了高三,每次笑容收到最后慢慢消失時,都會轉(zhuǎn)變成一個溫暖的刻度,牽扯在五官四周,讓他看起來竟然有點(diǎn)兒成為了稍顯柔和的少年。
因此,當(dāng)時間不斷往前,遇衡看著他從十六歲慢慢地長大到十八歲,身上那部分讓遇衡認(rèn)為像“弟弟”的感覺,也開始了悄然的異變。
她知道遇川這個人雖頑皮,但心思不壞。
大舅媽是個不好糊弄的人,也是個不容易心軟的人。三年的寄居讓遇衡那般游離不定,身處夾縫,時常無所適從。雖然遇川常常對她牙尖嘴利,但也會把飯桌上的最后一塊雞翅讓給她,顧及她是女生,把自己原本帶有衛(wèi)生間的房間讓給她,他則轉(zhuǎn)而住在狹小的書房。
“怎么了,垂頭喪氣的?”遇衡從前只能在他大大小小的壞習(xí)慣中看見很多漂浮的外露表情,此刻卻是一臉茫茫的白。
遇川的成績不怎么好,同年和遇衡一起考大學(xué),遇衡考上了名校,他勉強(qiáng)踩上了一本的線。要不是遇衡在高考前挑燈夜戰(zhàn)幫他補(bǔ)習(xí)英語和語文,他決計(jì)就與這座城市無緣。
遇川沒說話,只從口袋里把卡掏出來遞給她,有好幾張,數(shù)目合起來超過了遇衡轉(zhuǎn)給舅舅的五千塊錢。
遇衡嘆氣,舅舅永遠(yuǎn)都是那種得了別人一點(diǎn)好就要百倍還回去的人。
都說外甥像舅,她的確也是那樣。
“餓不餓?”遇衡接過卡。
遇川搖搖頭。他平時是個喜歡愛吃愛逛愛玩的人,如今卻對這么大一個名校不感興趣,很顯然是心里有事。
他不想說,遇衡也不問,拉住他的胳膊往前走:“我餓了,陪姐姐吃頓飯。我們學(xué)校的味道很不錯?!?/p>
西區(qū)食堂的菜色偏甜口,遇川愛吃辣,遇衡想了想,還是打算帶他去東區(qū)食堂。
兩人到的時候又撞到了熟人。
剪晶晶沖遇衡大喊:“姐妹就是心有靈犀!剛準(zhǔn)備給你打電話叫你過來吃飯的,沒想到你就來了?!彼砗笳局欢讶?,就連柯影和他宿舍里的人都在。遇衡感到瞬間有好幾道目光同時朝自己射來,頭皮都要炸了。
她故作鎮(zhèn)定走上臺階。
明明也沒干什么,但她就是受不了別人圍觀她。
“這誰啊?”剪晶晶看見有個姿色還不錯的帥哥跟著遇衡,沖她擠眉弄眼。
剛才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兩人之間走得很近,遇衡還拉了拉那男生的衣袖,沖他笑得很寵溺。
好幾雙眼睛里透出的意味都不一樣,趙思哲匪夷所思,陳嘉怡要笑不笑,其他兩個男生和粟婷的眼睛里同樣閃著八卦,只有柯影,看上去表情淡淡,灰寂的日光也沒有讓他的瞳孔變得像貓一樣敏感,遇衡看不出他有任何好奇的意思。
遇衡微微彎唇:“又在腦子里給我設(shè)計(jì)什么荒唐羅曼史?那是我弟弟,來給我送東西?!?/p>
剪晶晶睜大眼:“你還有弟弟?多大了?”
“舅舅的兒子,比我小三個月。”
兩人的對話順著風(fēng)聲鉆進(jìn)后面一群人的耳朵。
因?yàn)轱L(fēng)急的緣故,遇衡一段路走得著實(shí)有點(diǎn)辛苦,耳朵凍紅了就最明顯,而相對突出的鼻子也沒能幸免。于是她幾乎是一頭扎進(jìn)食堂。
里面熱氣騰騰,遇衡瞬間感覺活了過來。
看了眼各色招牌,問遇川想吃什么。遇川從遇衡拉他過來起就沒說過話,搞得嘴唇罷工似的粘在一起。遇衡看他異常突出的黑眼圈和不整齊的頭發(fā),嘆了一口氣:“我最近賺了一筆稿費(fèi),給個面子啊?!?/p>
遇川只好興致缺缺地說隨便。遇衡就點(diǎn)了幾個他平常愛吃的菜,還加了一些別的。上次吃燒烤,她把自己的那份錢轉(zhuǎn)給剪晶晶,剪晶晶沒收,這次遇衡干脆就把人情還了,趁著遇川在這里,請他們幾個一起吃飯。
八個人拼了兩張長桌才坐得下。東西有點(diǎn)多,拿東西的窗口還不一樣,得四處轉(zhuǎn)。大家都幫著遇衡端東西,只有陳嘉怡和遇川天各一方地坐在位子上玩手機(jī),壓根兒不互相理會。
遇衡等到了一份酸菜水煮魚片,那盆又厚又重,還滿滿一盆湯。她指尖剛一觸上去,就被燙得忍不住一縮捏上耳垂。
“我來。”
柯影從她身后冒出來,想要去端。
“別,很燙——”
遇衡伸出手?jǐn)r他,掌心卻撞在了他的手背。
仿佛響起了靜電的聲音。
饒是那么短暫的觸感,柯影都清晰覺出那一瞬間像是雪花掉落手背,立即就融化的冰涼。他看著她大衣里面穿著一件長款的針織連帽衫,厚度不薄,看來是很怕冷。
遇衡慌張收回手:“真的很燙,我去拿點(diǎn)紙。”
“不用,我手也燙,受的住?!?/p>
看他臉上露出“謝謝關(guān)心”的謙恭,遇衡挑了挑眉,神情被燈光沖得溫暖起來。
柯影把水煮魚端過去,遇衡則端著一盤紅糖糍粑跟在身后一路小心護(hù)駕,謹(jǐn)慎提醒周圍的人不要撞到他。
柯影把水煮魚放到桌子上的時候,遇川的視線在他手上停了幾秒,然后又移到了他的臉上,若有所思。
他的眼神太過專注認(rèn)真,柯影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其妙,但礙于遇衡的面子,又不好往歪處想,便走開去拿筷子。
遇川不知道遇衡暗戀的人是柯影,但他翻過她的素描本,看到那雙手的一瞬間,就覺得那手是從素描本上走出去的。
真是一模一樣。
于是他的眼神一直追蹤著柯影,直到看見遇衡像小尾巴一樣跟過去。盡管她神色間小心翼翼,可還是透出一股悄然欣喜的歡愉。
遇川這么多年一直生活在城市里,過年就沒有回過奶奶家。老媽不喜歡,他也就無所謂,跟奶奶的感情也很淡。直到老爸突然有天領(lǐng)回來一個女孩子,把他嚇了一跳,還以為是老爸在外面生的私生女,估計(jì)是看他太頑劣不堪,所以決定接回來好好培養(yǎng),以免到老被兒子拔氧管。
后來經(jīng)老爸解釋了才知道,那是他所謂的紅顏薄命的小姑生的女兒,讀高中需要寄住在他家。
螞蝗親戚。
遇川腦子里那時陡然冒出這個詞。
他看見遇衡微微歪著個腦袋,短馬尾,雙眼皮,眼睛雖然很大,但看人的時候怯怯的,很暗淡,很空洞。有時候,遇川覺得她簡直不是一個正常的少女,像是一個機(jī)器人少女,外形看起來沒有什么毛病,但是沒有什么血肉和體溫,或者有血肉和體溫,但那也是機(jī)械的,里面沒有灌進(jìn)思想和情感。
老爸說她缺少父愛母愛,所以性格孤僻。遇川說我也缺少父愛母愛,怎么不孤僻啊。老爸又說,你就別跟老子嚼舌頭啦,我和你媽還沒死呢,你就橫缺愛豎缺愛的,我看你是缺揍。
兩姐弟就這么“相愛相殺”了三年,倒是有了與其他親戚之間不可比擬的親昵。
遇川看著姐姐一副明明還沒把人搞定就已經(jīng)率先被吃得死死的樣子,與平常那副要死不活的姿態(tài)有很大區(qū)別,甚至稱得上“杏林春滿”。他冷哼一聲,從唇間擠出一聲:“女大不中留,戀愛腦,跟屁蟲?!?/p>
但隨即又想到了什么,眼神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