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摸著肚子,感覺到一陣緊過一陣的宮縮。汗水已經浸透了她的碎花襯衫,
黏膩地貼在背上。屋子里靜得可怕,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和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狗吠。
“寶寶……再等等,就快好了……”她喃喃自語,手指死死摳住床沿,關節(jié)泛白。
這是她第三胎。前兩個都沒保住——老大生下來就沒氣,老二撐了三天也走了。
丈夫去年在工地摔斷了脊梁,至今癱在床上。婆婆說她是掃把星轉世,克子克夫,
扔下五百塊錢就再沒露面。陣痛越來越密,像有只手在肚子里狠狠攪動。
林秀咬著發(fā)白的嘴唇,摸索著從床頭柜抓過毛巾塞進嘴里。不能喊,隔壁住著剛高考的學生,
不能耽誤別人前途。黑暗里時間過得很慢。她看不見,但從十七歲那年發(fā)高燒燒壞眼睛后,
早就習慣了黑暗??蛇@次的黑暗格外沉重,壓得她喘不過氣。
“啊——”一聲壓抑的痛呼從毛巾里漏出來。她感覺到腿間有溫熱的液體涌出,帶著腥氣。
是羊水破了。孩子要來了。這個認知讓她既恐懼又期待。她顫抖著手摸向肚子,
感受到里面那個小生命的掙扎。突然一陣劇痛襲來,她眼前猛地閃過一道白光——“媽,
我考了雙百!”六歲的小娟舉著成績單蹦進院子,兩根羊角辮在陽光下跳啊跳。
林秀正在晾衣服,回頭就看見女兒紅撲撲的小臉。她抱起女兒轉圈,裙擺開成一朵花。
場景猛地碎裂。產床上的林秀抽搐了一下。幻覺,又是幻覺。醫(yī)生說過,
劇烈疼痛可能引起幻視??赡枪馓鎸嵙?,真實得讓她想哭。陣痛再次襲來,
這次帶著要把人劈開的力道。她在黑暗中翻滾,指甲在舊床單上抓出幾道痕。突然,
又是一道強光——丈夫阿明在月光下給她戴上一朵梔子花。“秀兒,等娃生了,
我?guī)闳ケ本┛囱劬??!彼植诘氖种阜鬟^她的眼皮,溫暖得像春天的太陽。
那時他的腿還好好的,能扛著她在田埂上跑。光暈散開,變成產房頂燈的形狀。
林秀茫然地睜大無焦的雙眼——她居然看見了!雖然模糊得像隔了層毛玻璃,但確實有光!
“醫(yī)生!醫(yī)生!”她嘶啞地喊,才發(fā)現接生婆還沒來。鄰居張嬸去請人了,
但鎮(zhèn)上唯一的產婆住在五里外。血越流越多,床單已經濕透。林秀感到體力在流失,
可她拼命瞪大眼睛。光還在,雖然搖曳得像風中的燭火,但那是她八年來第一次看見光!
“使勁啊秀兒!”張嬸終于帶著產婆沖進來,一股冷風跟著灌進屋子。
產婆扒開林秀的腿一看,臉色就變了:“胎位不正,腳朝下!”林秀卻笑了。
在晃動的煤油燈光下,她看見產婆花白的鬢角和張嬸焦急的圓臉。原來世界長這樣,
原來光明如此奢侈。“孩子……孩子好看嗎?”她喘著氣問,汗水淌進眼睛里澀得發(fā)痛。
張嬸抹著淚罵:“傻女子!都啥時候了還問這個!”又是一波宮縮。林秀嘶吼著用力,
感覺到孩子在下滑,卻被什么卡住了。產婆急得滿頭汗:“再不出來娃要憋死了!
”就在這一刻,林秀突然看見——真的看見了——月光從窗戶漏進來,照在產床末端。
有個小小的輪廓在光暈里浮動,圓圓的腦袋,蜷縮的身子,散發(fā)著柔和的微光。
“我的崽……”她伸出顫抖的手,想要觸碰那團光。八年黑暗在這一刻被月光驅散,
她看見自己的孩子正在向她而來。用盡最后力氣往前一掙——嬰兒響亮的啼哭劃破夜空。
“是個帶把的!”產婆喜滋滋地拍哭孩子,突然驚叫,“不好!血崩了!”林秀躺在血泊里,
感覺身體越來越輕。光正在快速消退,像退潮的海水。她拼命睜大眼睛,想要多看孩子一眼。
張嬸把擦凈的嬰兒抱過來,放在她枕邊:“秀兒你看,孩子多像你?!笨伤呀浛床灰娏恕?/p>
黑暗重新降臨,比從前更濃更重。但她嘴角卻漾開笑紋,干裂的嘴唇滲出血絲。
“值了……”她喃喃道,手指摸索著觸到嬰兒溫熱的臉頰,
“媽看見你了……月光似的……”孩子的啼哭漸漸微弱。林秀的手突然垂落,眼睛還睜著,
卻再也映不出月光。窗外的月亮正圓,溫柔地照著這個剛剛迎來新生命就要告別母親的世界。
癱子丈夫在隔壁用頭撞墻,咚,咚,咚,像敲著命運的喪鐘。嬰兒突然不哭了,
小嘴嚅動著尋找乳頭。張嬸哭著把孩子抱起來,塞進林秀漸漸冰冷的懷里?!俺园?,娃兒,
這是你媽用命換來的奶水?!痹鹿庖苿又?,照亮林秀蒼白的臉。她嘴角還凝著那抹笑,
仿佛最后看見的光明,已經足夠照亮往后無盡的永夜。月光還停在林秀臉上,
可她再也感覺不到它的溫度了。屋子里只剩下嬰兒細弱的哭聲和張嬸壓抑的抽噎。
“秀兒啊……你咋就這么走了……”張嬸顫抖著手去合林秀的眼睛,
可那眼皮總不肯乖乖閉上,好像還要多看孩子一眼似的。門外傳來沉重的拖沓聲。
阿明用手撐著地,一點一點從隔壁屋爬過來,褲管在地上磨出沙沙的響。他扒著門框抬起頭,
一眼就看見床上那片刺眼的紅?!靶銉??”他聲音啞得嚇人,“秀兒你咋樣了?
”沒人回答他。只有嬰兒還在哭,一聲接一聲,像小貓在叫。阿明突然發(fā)了瘋似的往床前爬,
癱了的下半身在身后拖著,撞翻了墻角的尿桶也不知道。他一把抓住林秀還溫熱的手,
那手心里還攥著剛才疼的時候撕碎的床單屑。
“你醒醒……秀兒你看看我……”他搖著妻子的手,那手軟軟地晃著,
再也不會反過來握緊他了。張嬸抹著淚把孩子抱過來:“阿明,
是個兒子……秀兒臨走前看見孩子了,她說值了……”阿明像是沒聽見,
把臉埋進林秀還帶著汗味的掌心里,肩膀抖得像是要散架??蘖税肷?,他突然抬起頭,
眼睛紅得嚇人:“她說什么?她看見孩子了?”“說是看見了,
說孩子像月光似的……”張嬸哽咽著,“臨走了,
倒是見著亮了……”阿明猛地捶打自己癱軟的雙腿:“怪我!都怪我!要不是我癱了,
她也不用一個人生孩子……我連請產婆的錢都掙不來?。 焙⒆颖凰暮奥晣樀每薜酶鼉?。
小臉憋得通紅,在張嬸懷里一抽一抽的?!霸炷醢 睆垕鹨贿吪闹⒆右贿吙?,
“這往后可咋整……”天快亮的時候,婆婆王婆子來了。人還沒進門,
罵聲就先到了:“喪門星!生個孩子都能把自個兒生死了?我就說她是來討債的!
”她一腳踢開虛掩的門,看見床上的情景頓時愣住了。血已經干了,變成暗褐色,
林秀安靜地躺在那里,像是睡著了。阿明趴在床邊,像是也死了似的一動不動。
“真……真死啦?”王婆子有點慌神,湊近看了看,伸手探了探鼻息,猛地縮回手,
“哎呀媽呀!”她的目光轉到張嬸懷里的孩子身上:“是個帶把的?”張嬸點點頭,
把孩子遞過去:“娘,您看看孫子吧?!蓖跗抛咏舆^孩子,掀開襁褓看了眼,
臉色稍微好了點:“總算沒白死。”說完又覺得不合適,咳了兩聲,“那什么,
趕緊收拾收拾,別放在這兒晦氣?!卑⒚魍蝗换盍怂频奶痤^,眼睛血紅:“滾!
”王婆子嚇了一跳:“你咋跟娘說話呢?”“我讓你滾!”阿明抓起地上的破鞋砸過去,
“秀兒活著的時候你沒來看過一眼,現在她死了,你也別在這兒假慈悲!”王婆子躲開破鞋,
罵罵咧咧:“要不是我給的五百塊錢,她連產婆都請不起!不知好歹的東西!
”說著卻把孩子抱緊了點,“這孩子我得帶走,你們爺倆一個癱一個死,誰養(yǎng)得活?
”阿明像是被戳中了痛處,猛地僵住了。他看著妻子蒼白的臉,又看看母親懷里的孩子,
牙齒咬得咯咯響?!昂⒆恿粝??!彼K于開口,聲音嘶啞卻堅定,“秀兒用命換來的,
誰也別想帶走。”林秀的后事辦得簡單。一口薄棺,幾個鄰居幫忙抬上了后山。
阿明爬著跟到墳地,褲腿磨破了,膝蓋滲著血。下葬的時候,
棺材上不讓埋:“再等等……秀兒怕黑……讓她再多見會兒光……”張嬸哭著拉他:“阿明,
讓秀兒安心走吧……”棺材最終還是埋上了土。阿明用手扒著墳堆,指甲里全是泥:“秀兒,
我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啊……”那天晚上,孩子哭得特別厲害。
阿明爬來爬去地給孩子換尿布、沖米粉。癱了的下半身使不上勁,全靠胳膊撐著地移動,
磨得手肘血肉模糊?!皠e哭了……求你別哭了……”他笨拙地拍著孩子,
突然發(fā)現孩子額頭燙得嚇人?!鞍l(fā)燒了?”阿明慌了神,摸摸孩子的臉,
又摸摸自己的額頭對比。確實燒得不輕,小臉通紅,呼吸急促。他想起身去找醫(yī)生,
可爬到門口才想起自己身無分文。王婆子給的那五百塊早就用在接生和買棺材上了。
“咋辦……秀兒,你告訴我咋辦……”他無助地捶打著門框,突然想起什么,
從貼身口袋里摸出個小布包。里面是林秀生前繡的帕子,
角上歪歪扭扭地繡著“平安”兩個字。她眼睛看不見,全憑感覺繡的,針腳扎得到處都是。
阿明把帕子浸濕了敷在孩子額頭,一遍遍地換。后半夜,孩子燒得更厲害了,開始抽搐。
“不能死……秀兒,咱們的孩子不能死啊……”阿明哭著爬出門,在院子里大喊,“救命??!
誰來救救我的孩子!”鄰居們被驚醒了,張嬸第一個跑過來:“咋了這是?
”“孩子快不行了……”阿明抓住她的褲腳,“嬸子,借我點錢,
我要帶孩子看醫(yī)生……”張嬸為難地說:“不是我不借,
我家那口子看病還欠著一屁股債呢……”其他鄰居也圍過來,有的嘆氣,有的搖頭。
最后對門的李老師掏出五十塊錢:“快去吧,鎮(zhèn)衛(wèi)生所應該有人值班?!卑⒚靼押⒆庸o,
用布帶綁在胸前,用手撐著地往外爬。從家到鎮(zhèn)上有三里多地,平時走路都要半個鐘頭。
夜深露重,路上一個人都沒有。阿明的手掌很快磨破了,在土路上留下淡淡的血印子。
他咬著牙往前挪,時不時摸摸孩子的額頭,還是燙得嚇人?!皩殞殘猿肿?,
就快到了……”他喘著粗氣,汗水糊住了眼睛。孩子突然不哭了,安靜得可怕。阿明慌了,
停下來解開襁褓,借著月光看見孩子小臉發(fā)紫。“不能睡!醒醒!”他輕輕拍著孩子的臉,
聲音帶著哭腔,“秀兒,你在天有靈,保佑保佑孩子吧……”也許是聽到了他的祈禱,
孩子突然咳了一聲,又哭了起來。阿明松了口氣,繼續(xù)往前爬??斓芥?zhèn)上的時候,
天開始下雨了。秋雨冰涼,很快把他渾身打濕。阿明把孩子往懷里又塞了塞,用身體擋著雨。
終于看到衛(wèi)生所的燈光時,阿明幾乎虛脫了。他爬上門前的臺階,用頭撞著玻璃門:“醫(yī)生!
救命啊!”一個睡眼惺忪的年輕醫(yī)生打開門,看見趴在地上的阿明嚇了一跳:“你這是咋了?
”“孩子……孩子發(fā)燒……”阿明艱難地抬起頭,雨水順著臉往下淌,
“求您看看……”醫(yī)生趕緊把他們讓進來。檢查后臉色凝重:“肺炎,得住院。
先交二百押金?!卑⒚縻蹲×耍骸岸唷嗌??”“二百?!贬t(yī)生重復道,
“沒有的話先去籌錢,孩子我先給用點藥?!卑⒚髅槿?,只有李老師給的那五十塊,
已經濕透了。他哀求道:“醫(yī)生,我先欠著行不?我一定還……”醫(yī)生搖搖頭:“醫(yī)院規(guī)定,
我也沒辦法?!卑⒚鞅е⒆幼谛l(wèi)生所門口,雨還在下。懷里的孩子呼吸越來越弱,
小胸膛急促地起伏著?!靶銉骸覍Σ蛔∧恪彼涯樎襁M孩子的襁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