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邁出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又像是拖著一副沉重的銹蝕鐐銬。蘇晚的肺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嘶啞的痛鳴,冰冷的空氣刮過喉嚨,帶來一陣陣抑制不住的咳嗽。那咳聲空洞而嚇人,在荒涼的小徑上回蕩,驚起幾只寒鴉。
懷里的孩子小寶,因為高燒而昏昏沉沉,偶爾發(fā)出幾聲痛苦的嗚咽,那小身子滾燙,貼著她冰冷的胸口,形成一種令人心慌的灼熱。
她不能停。停下來就是死路一條。
從破廟到京城外城,這段對于前世出門便是車馬軟轎的林微而言不值一提的路程,對于此刻油盡燈枯的蘇晚,卻漫長得如同跨越生死。
汗水混著冰冷的雪沫浸濕了她的鬢發(fā),緊緊貼在額角和臉頰,狼狽不堪。腳上的破鞋早已被雪水浸透,凍得麻木,失去知覺,只是憑著本能向前挪動。
終于,那高聳的、熟悉的城墻輪廓越來越近。城門口熙熙攘攘,販夫走卒,車馬行人,喧鬧的人間氣息撲面而來。
可這熱鬧,與她無關(guān)。
她像一個突兀的、不和諧的污點,混在入城的人流中。周圍投來各式各樣的目光——有漠然的,有好奇的,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嫌惡與鄙夷。
“嘖,哪來的叫花子,臭死了,離遠(yuǎn)點!”
“抱著個孩子,怕不是拍花子的吧?”
“看樣子病得不輕,可別死在城里……”
刺耳的話語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她早已麻木的心上,激不起太多漣漪,只剩下更深沉的寒意。她只是將懷里的小寶摟得更緊,把頭埋得更低,努力減少自己的存在感,艱難地隨著人流挪進(jìn)城門。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樓閣,甚至空氣中飄來的熟悉食物香氣……一切都與記憶深處繁華的京城別無二致。可這一切,在她眼中都蒙上了一層灰敗的死寂。
這里是她愛情開始的地方,也是她生命終結(jié)的墳?zāi)?。每一塊青石板,似乎都?xì)埩糁笆捞煺嬗薮赖臍g笑和最終絕望的血淚。
胃里因為饑餓而劇烈地痙攣著,喉嚨干得冒煙。她必須找到點吃的,或者討到一點銅板,給小寶買點藥。
她嘗試著向一個看起來面善的賣炊餅的大娘伸出手,聲音干澀得幾乎聽不見:“行行好……孩子病了……給口吃的……”
大娘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污濁不堪的衣服和懷里病懨懨的孩子身上掃過,像是怕沾染上什么晦氣似的,連忙揮手驅(qū)趕:“去去去!別耽誤我做生意!真晦氣!”
希望如同被針戳破的氣球,迅速干癟下去。
她又試了幾次,結(jié)果別無二致。不是冷漠的無視,就是惡聲惡氣的驅(qū)趕。世態(tài)炎涼,在她最卑微的時刻,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體力正在飛速流逝,眼前的景物開始微微晃動、發(fā)黑。她知道,自己快撐到極限了。
就在她幾乎要絕望地癱軟在地時,前方長街盡頭,忽然傳來一陣異常喧嘩和騷動。人群像是被無形的手分開,紛紛向街道兩側(cè)避讓。
一種沒由來的、源自靈魂深處的驚悸,猛地攫住了蘇晚!
她僵硬地抬起頭。
只見一列盔甲鮮明、煞氣森森的侍衛(wèi)騎著高頭大馬,正粗暴地清道。緊隨其后的,是一輛玄色為底、描金鑲玉、極盡奢華與威儀的馬車。馬車四角懸掛的鎏金鈴鐺隨著前行發(fā)出冰冷而規(guī)律的脆響,如同敲在人的心尖上。
車簾低垂,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看不見里面的人。
但那股迫人的、熟悉的威壓感,卻如同實質(zhì)的冰山,隔著老遠(yuǎn),就壓得蘇晚幾乎喘不過氣!
是王府的儀仗!是……他的儀仗!
心臟驟然停止跳動,又在下一秒瘋狂地擂動起來,撞得胸口生疼,幾乎要破膛而出!冰冷的血液瞬間逆流,沖向頭頂,帶來一陣劇烈的眩暈和耳鳴。
恐懼!刻骨銘心的恐懼!比死亡更甚的恐懼!像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幾乎是本能地,猛地將頭死死低下,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拼命地將自己縮進(jìn)人群的陰影里,恨不得能化作路邊的一粒塵埃,一塊石板!
腳步聲,馬蹄聲,車輪碾過青石路的轆轆聲,越來越近……
那輛玄色的馬車,如同移動的囚籠,帶著碾碎一切的冰冷氣勢,從她面前緩緩駛過。
距離近得……她甚至能聞到馬車?yán)镫[隱飄出的、她前世無比熟悉的、獨屬于那個人的冷冽熏香。
那一瞬間,前世無數(shù)畫面在她腦中瘋狂炸開,他的溫柔淺笑,他的冷漠相對,他的殘酷責(zé)罰,還有最后那杯毒酒刺骨的冰涼……
恨嗎?或許有。但此刻更多的是恐懼,是那種被天敵盯上、無處可逃的徹骨寒意!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口腔里彌漫開一股濃郁的血腥味,才勉強(qiáng)抑制住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尖叫和顫抖。她緊緊抱住小寶,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馬車沒有絲毫停頓,平穩(wěn)地、漠然地向前行去。
他就在里面。那個她愛了一世,恨了一世,最終殺了她的男人。此刻,與她近在咫尺,卻又遠(yuǎn)在天涯。
他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路邊這個骯臟卑微、如同螻蟻般的乞婦,就是他一年前“賜死”的王妃,就是他如今偏執(zhí)尋找的虛妄幻影。
巨大的悲慟和荒謬感海嘯般涌上心頭,幾乎將她徹底淹沒。
就在她以為這場酷刑即將結(jié)束時,一陣凜冽的寒風(fēng)驟然刮過,恰好卷起了那輛馬車側(cè)面窗欞的簾子的一角。
只是一角。
足夠讓蘇晚看見里面那個端坐的、模糊卻深刻入骨的側(cè)影。
線條冷硬,下頜緊繃,周身都縈繞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凜冽寒氣。比之一年前,似乎更加削瘦,也更加……冰冷沉寂。那雙她曾癡迷的深邃眼眸,此刻正淡漠地望著前方,里面空無一物,仿佛世間萬物都不值得落入他眼中。
幾乎在同一時間,或許是她的目光太過直刺,或許是那一點未能完全壓抑的恨意與恐懼泄露了出去。
馬車?yán)锏哪腥?,蕭煜,似乎若有所覺。
他那冰冷的目光,毫無溫度地、隨意地朝著窗外掃了過來。如同帝王俯視自己的疆土,帶著一種漠然的、居高臨下的審視。
那目光,輕飄飄地掠過縮在人群最邊緣、渾身臟污、低著頭瑟瑟發(fā)抖的蘇晚。
沒有絲毫停留。沒有絲毫波瀾。
就像看路邊的一塊石頭,一簇枯草,一只無足輕重的螻蟻。甚至沒有因為她懷里抱著孩子而多給予半分注意。
然后,車簾落下,隔絕了內(nèi)外兩個世界。
儀仗遠(yuǎn)去,街道恢復(fù)喧鬧,仿佛什么都不曾發(fā)生。
蘇晚僵在原地,渾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直到人群散去,直到冰冷的雪花再次落在她的睫毛上,她才猛地喘過一口氣,整個人虛脫般地晃了晃,差點直接栽倒在地。
冷汗,這才后知后覺地浸透了她的破衣,帶來一陣陣遏制不住的寒顫。
他看見她了。
卻又……根本沒有看見她。
那種極致的漠視,比恨,比報復(fù),更讓她心寒徹骨。
“呵……呵呵……”她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沙啞破碎,比哭更難聽,眼淚卻早已在上一世流干了。
是啊,她現(xiàn)在只是蘇晚,一個卑賤如泥的乞丐,一個與他輝煌人生毫無交集的塵埃。他怎么會多看一眼?
這不正是她想要的嗎?遠(yuǎn)離他,不再有任何交集。
可為什么……心口那里……還是會傳來一陣陣窒悶的、幾乎讓人無法呼吸的鈍痛?
懷里的孩子因為她的顫抖和突然收緊的手臂,發(fā)出不適的呻吟。
這聲呻吟瞬間將蘇晚從冰冷的絕望中拉回現(xiàn)實。
她猛地收住笑聲,眼神重新變得堅定,甚至帶上了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厲。
她低頭,用臉頰貼了貼孩子滾燙的額頭,聲音低啞卻清晰:
“小寶不怕……娘在。”
“活下去……我們一定要活下去……”
她最后望了一眼那輛馬車消失的方向,眼底所有復(fù)雜的情緒最終沉淀為一片死寂的冰冷。然后,她轉(zhuǎn)過身,抱著孩子,拖著虛弱不堪的身體,更快地、也更決絕地,融入了京城陰暗的巷道深處。
就像一滴水,匯入了污濁的河流,努力地、掙扎著,想要避開那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