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空氣，粘稠得像凝固的血。
我跪在冰冷的金磚上，額頭抵著手背，聽著上方那個稚嫩的聲音，用一種毫無起伏的語調(diào)，說著足以讓滿朝文武腦袋搬家的話。
“所以，你們的早朝，就是一個無意義的循環(huán)請求？”
“每天定時觸發(fā)，輸出一堆冗余信息，實際解決問題的效率無限趨近于零。是這個意思吧，江愛卿？”
我，大夏朝最年輕的丞相，江哲，一個剛剛從十年后的血泊中重生回來的孤魂，此刻正強忍著掐死座上那個小女帝的沖動。
我重生了。
就在半個時辰前，當叛軍的刀砍下我頭顱的那一刻，我回到了十年前。
回到了我剛剛當上丞相的第三天，也是先帝駕崩，年僅八歲的小女帝姬云舒登基的第一次早朝。
前世，就是在這場早朝，小女帝被嚇得哭哭啼啼，被她的皇叔，攝政王姬承安一番“溫言撫慰”，順理成章地將所有權力交了出去，從此淪為一個徹底的傀儡。
而我，因為極力反對，被視為新帝黨羽，處處受到打壓。
最終，我斗不過那個老謀深算的攝政王，落得個滿門抄斬，國破家亡的下場。
這一世，我發(fā)誓要扭轉乾坤。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這次早朝上，保住小女帝的皇權，不讓大權旁落！
可我萬萬沒想到，劇本……好像出了點問題。
預想中那個哭哭啼啼的小女孩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穿著龍袍，坐在龍椅上晃悠著兩條小短腿，眼神里透著一種看透一切的、程序員加班時特有的麻木和生無可戀的小女孩。
她甚至還打了個哈欠。
“咳?！蔽仪辶饲迳ぷ?，抬頭看向龍椅上的她，用盡我畢生的演技，擺出忠臣的沉痛與懇切，“陛下，朝政乃國之大事，萬不可兒戲……”
“停?！奔г剖嫣鹨恢恍∈?，打斷了我，“別走流程了，直接說核心議題。今天需要我決策的，有幾件事？優(yōu)先級最高的，是哪一件？”
滿朝文武都懵了。
就連站在一旁，準備隨時“安慰”侄女的攝政王姬承安，臉上那溫文爾雅的笑容也僵硬了一瞬。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按照前世的記憶，朗聲道：“回陛下，今日有三件大事。其一，戶部尚書奏報，江南大旱，赤地千里，急需開倉放糧；其二，兵部尚書奏報，北境匈奴異動，請求增兵；其三，禮部尚書奏報，先帝大喪，國庫空虛，請求削減開支，節(jié)儉治喪?！?/p>
這三件事，前世就是三道催命符。
戶部哭窮，兵部要錢，禮部扣錢。最終結果是，賑災的糧食沒發(fā)下去，餓殍遍野；北境的軍餉沒給夠，防線被破；國喪辦得倒是風光，全進了攝政王一黨的腰包。
我死死盯著姬承安，等著他像前世一樣，站出來假惺惺地“為陛下分憂”。
然而，姬承安沒動。
因為龍椅上的姬云舒，正用小手托著下巴，露出了一個我完全看不懂的表情。
那是一種……程序員看到一坨無法理解的祖?zhèn)鞔a時，那種混雜著鄙夷、困惑和想死的復雜眼神。
“等一下，”她開口了，聲音清脆，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們這個系統(tǒng)……沒有做資源鎖定和優(yōu)先級判斷嗎？”
“……系統(tǒng)？”戶部尚書，一個花白胡子的老頭，滿臉茫然。
“就是……你們這套辦事流程?！奔г剖鎿Q了個詞，但聽起來更怪了，“一個要花錢，一個也要花錢，另一個要省錢。三個請求同時進來，底層資源庫（國庫）只有一個，你們就這樣直接把矛盾拋給最高權限（我）來處理？”
她的小眉頭緊緊皺了起來：“這不合理。這會造成系統(tǒng)阻塞，甚至宕機。你們平時就是這么治國的？”
滿朝文武，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像看傻子一樣看著他們的新君主。
只有我，心臟狂跳。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這不是一個八歲的孩子能說出的話。
她口中的每一個詞我都聽得懂，但連在一起，我卻一個字都理解不了。
“陛下……”攝政王姬承安終于忍不住了，他上前一步，臉上重新掛上了溫和的笑容，“陛下尚且年幼，先帝尸骨未寒，不宜為國事操勞。不若將這些煩心事，交由臣與諸位大臣商議，定會給陛下一個萬全之策。”
來了！
和前世一模一樣的話術！
我正要開口反駁，卻見龍椅上的姬云舒擺了擺小手。
“皇叔，你的意思是，要建一個‘中間件’來處理請求，做負載均衡？”她看著姬承安，眼神十分認真，“想法不錯，但授權邏輯有問題。你這個‘中間件’的權限太高，幾乎等于架空了服務器，存在嚴重的安全風險。萬一你這個‘中間件’被注入了，或者干脆自己產(chǎn)生了后門，整個系統(tǒng)不就癱瘓了？”
姬承安的笑容，徹底凝固在了臉上。
他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敢用我的人頭擔保，他這輩子都沒聽過這么離譜的話。
我也一樣。
但我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關鍵信息——小女帝，拒絕了攝政王的攬權。
雖然用了一種誰也聽不懂的方式。
我的機會來了！
我立刻跪下，朗聲道：“陛下圣明！攝政王雖一心為國，但陛下乃天命所歸，國之大事，理應由陛下一言而決！臣，附議！”
不管她說什么鬼話，只要她不放權，我就支持她！
姬云舒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哦？你這個原生模塊，居然能聽懂我的指令？”
她點了點頭，小臉上露出一絲贊許。
“江愛卿說得對。”她清了清嗓子，小小的身軀在寬大的龍袍里努力坐直，“鑒于目前的系統(tǒng)架構如此混亂，朕決定，從今天起，對整個大夏朝的治理邏輯，進行一次徹底的……重構！”
“首先，解決眼前這三個高并發(fā)請求?！?/p>
她伸出三根小手指。
“第一，關于江南大旱。戶部尚書?！?/p>
“臣……臣在?！崩项^哆哆嗦嗦地出列。
“朕問你，你上報旱情，請求開倉放糧，你的數(shù)據(jù)支撐在哪里？受災人口多少？需要多少糧食？運輸路線規(guī)劃了沒有？沿途可能出現(xiàn)的損耗預估了多少？這些數(shù)據(jù)，你有嗎？”
戶部尚書當場傻眼：“回……回陛下，臣……臣只知江南大旱，百姓困苦……”
“那就是沒有了?！奔г剖娴恼Z氣變得冰冷，“沒有數(shù)據(jù)支撐的請求，就是垃圾請求。它會無限占用系統(tǒng)資源，導致真正需要處理的事務被阻塞。給你三天時間，把朕剛才要的數(shù)據(jù)，整理成可視化圖表，報上來。三天之內(nèi)報不上來，你這個戶部尚舍，就別干了，自己‘優(yōu)化’掉吧?！?/p>
“第二，北境增兵。兵部尚書。”
一個滿臉絡腮胡的武將硬著頭皮出列。
“匈奴異動，是多大的異動？是小規(guī)模騷擾，還是大規(guī)模集結？他們的兵力構成、后勤路線、戰(zhàn)略意圖，你們分析了沒有？你們請求增兵，要增多少？步兵還是騎兵？部署在哪個戰(zhàn)略節(jié)點？需要多少糧草軍餉？這些，你有具體的執(zhí)行方案嗎？”
兵部尚書憋得滿臉通紅：“陛下，軍情緊急，瞬息萬變……”
“再緊急，也不能打無準備之仗?！奔г剖婧敛豢蜌獾卮驍嗨?，“你們這叫‘暴力測試’，毫無策略，純粹拿人命去堆。同樣給你三天，聯(lián)合樞密院，給朕拿一份詳細的《北境安全風險評估及應對預案》出來。否則，同上?！?/p>
“第三，削減國喪開支。禮部尚書。”
禮部尚書是個文質彬彬的中年人，他自以為這事最簡單，連忙出列。
“陛下，朕知道你想表達什么。你想通過壓縮非核心業(yè)務的開支，來保證核心業(yè)務的穩(wěn)定運行，對吧？”姬云舒看著他，“想法是好的，但方案太糙了。什么叫‘節(jié)儉’？砍掉哪些項目？每個項目能省多少錢？有沒有做過預算評估？一刀切的‘節(jié)儉’，只會導致系統(tǒng)功能缺失，甚至引發(fā)新的BUG。”
“朕給你一個任務。去把國喪的所有開支項目，列一個詳細的清單出來，精確到每一兩銀子。然后，按照‘必要’、‘重要’、‘可選’三個等級，進行分類。朕要看到錢，到底花在了哪里。”
三言兩語，雷厲風行。
整個紫宸殿，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被這個八歲小女孩身上爆發(fā)出的、不屬于她這個年紀的恐怖氣場給鎮(zhèn)住了。
她說的那些怪話，大部分人聽不懂。
但她表達的意思，所有人都聽得明明白白。
別來跟朕扯皮，拿數(shù)據(jù)和方案來說話！
做完這一切，姬云舒似乎有些累了，她揉了揉眼睛，看向一直沒說話的攝政王姬承安，又看了看我。
她的小臉上，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
“好了，今天的‘站會’就開到這里。朕有點累了，需要‘離線休息’一下?！?/p>
“退朝。”
“江哲，還有……皇叔，你們兩個，跟朕來一下‘會議室’，朕有些關于‘底層架構’的問題，要和你們單獨‘溝通’一下?！?/p>
御書房，通常被稱作“小會議室”。
此刻，這里只有三個人。
我和攝政王姬承安，以及高坐在書案后，手里正捧著一本厚厚奏折，看得眉頭緊鎖的小女帝，姬云舒。
我和姬承安分立兩側，誰也沒有說話。
氣氛很詭異。
姬承安的臉色很沉，他那標志性的溫和笑容已經(jīng)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審視和警惕。他顯然無法理解，自己那個一向怯懦聽話的小侄女，為何一夜之間像是變了個人。
而我，則在極力平復內(nèi)心的驚駭。
重生的優(yōu)勢，在于預知未來。
可眼前這個小女帝，已經(jīng)把我所知的未來，攪成了一團亂麻。
她不是一個提線木偶，她……是一個我完全無法理解的存在。
“啪！”
姬云舒將手里的奏折狠狠摔在桌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
我和姬承安都是一驚。
“簡直是災難！”小女帝氣鼓鼓地開口，小臉漲得通紅，“邏輯混亂，耦合度高，封裝性差，到處都是硬編碼！命名還不規(guī)范！寫這玩意兒的人，簡直就是個初學者！”
她指著那本奏折，手指都在發(fā)抖：“就這種破玩意兒，你們管它叫《大夏律法》？這哪是律法，這分明就是一坨維護了一百多年的……屎山代碼！”
姬承安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我則是眼觀鼻，鼻觀心，假裝什么都沒聽見。
雖然我還是一個字都沒聽懂，但我能感覺到，小女帝正在用一種非常新穎的方式，痛罵我大夏朝的列祖列宗。
“皇叔，你過來。”姬云舒對他招了招手。
姬承安深吸一口氣，臉上重新堆起笑容，走了過去：“陛下，何事動怒？”
“你來看這個?！奔г剖嬷钢嗾凵系囊粭l，“‘斗毆者，視情節(jié)輕重，杖二十至五十，或罰銀三至十兩者，由主理官員酌情而定’。”
“陛下，此乃太祖皇帝親定之法，有何不妥？”姬承安躬身道。
“不妥？不妥大了！”姬云舒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什么叫‘酌情而定’？這是一個典型的‘模糊查詢’！它給了執(zhí)行者（主理官員）過大的自主裁量權！這就會導致同一個案件，在不同的人手里，判罰結果天差地別！這是個巨大的BUG！會嚴重破壞系統(tǒng)的公平性！”
她又指向另一條：“還有這個！‘凡大夏子民，皆有納稅之義務，然，有功名者、官宦之家，可酌情減免’?！?/p>
“這是為了彰顯朝廷對讀書人和有功之臣的優(yōu)待，以固國本。”姬承安解釋道。
“狗屁！”姬云舒爆了粗口，讓我們兩個當朝權臣都愣住了。
“這叫‘特權接口’！而且還是個無加密、無日志、無審計的超級后門！”她的小手拍著桌子，震得筆墨都跳了起來，“憑什么有的人要繳稅，有的人就可以不繳？這會造成數(shù)據(jù)不一致，長期運行下去，必然導致財政系統(tǒng)崩潰！你們……你們就是這么管理國家的？”
她抬起頭，用一種看史前生物的眼神看著我們倆。
“一個國家的律法，就相當于操作系統(tǒng)的底層內(nèi)核。你們這個內(nèi)核，寫得千瘡百孔，到處都是漏洞，上層的應用（政令）怎么可能跑得順暢？不崩潰才怪了！”
姬承安沉默了。
我看到他的手，在袖子里悄悄握成了拳頭。
他顯然已經(jīng)將小女帝的行為，定性為“瘋癲”。一個瘋了的皇帝，對于他這位想攬權的攝政王來說，或許是件好事。
而我，卻從這堆匪夷所思的胡言亂語中，聽出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
雖然我聽不懂她說的那些詞，但我能理解她表達的意思。
她在說，《大夏律法》不公平，漏洞太多。
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
前世，攝政王一黨，就是利用這些律法上的“酌情而定”和“特權減免”，瘋狂斂財，結黨營私，最終掏空了整個大夏的根基。
小女帝，竟然在登基的第一天，就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這個王朝最根本的弊病。
她，到底是誰？
“朕決定了?！奔г剖嫔钗豢跉猓坪踝龀隽艘粋€重大的決定，“從即日起，由江哲江丞相牽頭，成立一個‘律法重構項目組’，朕要重新編寫一部《大夏律法1.0》！”
“陛下，萬萬不可！”姬承安臉色大變，立刻出聲反對，“祖宗之法，豈能輕易變動？此舉必將動搖國本，引天下非議??！”
他急了。
因為他知道，一旦律法被修改，堵上那些漏洞，他的財路和權路，就斷了一大半。
姬云舒冷冷地看著他：“皇叔，一個充滿BUG的系統(tǒng)，只會把所有用戶（百姓）都逼走。不重構，就等著徹底崩潰吧。你是想讓大夏這臺服務器，在你我手上，徹底藍屏死機嗎？”
“臣……臣不是這個意思?！奔С邪脖灰谜f不出話來。
“江哲。”姬云舒轉向我。
“臣在?！蔽伊⒖虘馈?/p>
“這個項目，你來當項目經(jīng)理。朕是產(chǎn)品經(jīng)理。你負責具體執(zhí)行，朕負責提需求和把控方向。有問題嗎？”
“……臣，遵旨?！蔽矣仓^皮回答。雖然我連“項目經(jīng)理”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
“很好。”姬云舒滿意地點了點頭，“至于皇叔嘛……”
她拖長了語調(diào)，看向姬承安。
姬承安的臉色有些難看，他以為小女帝要削他的權。
“皇叔經(jīng)驗豐富，就來當我們的‘首席測試官’吧。”姬云舒笑瞇瞇地說道，“以后我們寫的每一條新代碼（律法），都由皇叔你來帶頭測試，找出其中的漏洞，怎么樣？”
姬承安的臉色由白轉青，又由青轉黑。
“首席測試官”？
這算什么官職？
這分明就是羞辱！
讓他這個堂堂攝政王，去給一個黃毛丫頭和一個毛頭小子制定的新法當“測試員”？
可偏偏，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反駁。
因為“測試”這個詞，聽起來就是為了讓律法更完善。他如果拒絕，就是不想讓律法完善，就是心懷不軌。
好一招“道德綁定”！
我心中暗自喝彩。小女帝這手玩得漂亮！
“臣……遵旨。”姬承安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
“那就這么定了。第一次項目啟動會，到此結束?！奔г剖鎿]了揮手，像是在趕蒼蠅，“你們可以出去了。朕要自己靜一靜，梳理一下需求文檔。”
我和姬承安躬身告退。
走出御書房，姬承安的腳步頓了頓，他轉頭看向我，眼神陰冷。
“江丞相，真是好手段。這么快就取得了陛下的信任?！彼ばθ獠恍Φ卣f道。
“攝政王謬贊了。為陛下分憂，乃是臣子本分?！蔽移届o地回視他，不卑不亢。
“哼，本王倒要看看，你們能‘重構’出個什么名堂來！”
說罷，他拂袖而去。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又回頭看了一眼那緊閉的御書房大門。
心中一片茫然。
我的重生之路，從第一天開始，就拐進了一個完全未知的方向。
我本以為，我的敵人只有攝政王和他背后的那些腐朽的世家大族。
但現(xiàn)在，我似乎多了一個……盟友？
一個滿口胡言亂語，卻總能一針見血；一個看似天真無邪，卻比誰都看得透徹的……程序員女帝？
我嘆了口氣，感覺未來的路，比前世還要難走。
正當我準備離開時，一個小太監(jiān)匆匆跑了出來。
“江丞相，請留步?！?/p>
他遞給我一卷竹簡。
“這是陛下剛剛親筆所書，讓奴才交給您的?！?/p>
我疑惑地接過，展開一看。
只見上面用稚嫩的筆跡，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
《項目需求規(guī)格說明書》
下面還有一行小字：
“江愛卿，這是我們項目的核心思想，你先領會一下精神。”
我繼續(xù)往下看。
竹簡上，只有一句話。
“在保證系統(tǒng)穩(wěn)定運行的前提下，盡可能地提升用戶體驗，實現(xiàn)最終的……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