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鳶是被疼醒的。
心口像是被人用燒紅的烙鐵反復碾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滾燙的血腥氣。
她艱難地睜開眼,雕花描金的床頂帳幔映入眼簾,熟悉又陌生。
這不是陰曹地府。
這是她的閨房。
“小姐!您可算醒了!”丫鬟春桃撲了過來,眼圈紅得像兔子,“您都昏睡一天了,再不醒,我……我就要去求老天爺把我的命換給您了!”
沈鳶看著她,腦子里亂成一團漿糊。
她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
被她斗了一輩子的庶妹沈薇,親手灌下那碗毒藥,腸穿肚爛,死在了冰冷的柴房里。
臨死前,沈薇附在她耳邊,笑得花枝亂顫:“姐姐,你爭了一輩子,又有什么用?這寧遠侯夫人的位置,這沈家的潑天富貴,最后,還不都是我的?”
是啊,她爭了一輩子。
從十三歲起,為了保住母親留下的家業(yè),她學著看賬本,學著跟狡猾的管事和貪婪的二叔一家周旋。
為了配得上與寧遠-遠侯顧辰淵的婚約,她苦學琴棋書畫,拼了命地想成為京城第一才女,將尚書府的林妙兒死死壓在身下。
她像一只繃緊了弦的弓,不敢有絲毫松懈。
可最后呢?
家產(chǎn)被二叔一家掏空,婚約被庶妹沈薇奪走,顧辰淵另娶她人,她自己則落得個聲名狼藉、慘死柴房的下場。
何其可笑。
“小姐,您怎么了?您別嚇我?。 贝禾乙娝凵窨斩?,嚇得又要哭。
“春桃,”沈鳶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厲害,“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是您的及笄禮前一天啊?!贝禾页橐f,“昨天薇小姐說帶您去游湖,結(jié)果您就失足落水了……小姐,薇小姐她肯定是故意的!我們?nèi)フ依咸珷斦f理去!”
及笄禮前一天?
沈鳶的心猛地一顫。
她記起來了。
前世,就是在這場所謂的“意外”落水后,她大病一場,錯過了及笄禮。
而沈薇,則趁機在顧辰淵面前上演了一出柔弱無辜、悉心照料的好戲,偷走了他的心。
等她病好時,一切都晚了。
顧辰淵看她的眼神,已經(jīng)從欣賞變成了厭煩。
那,就是她悲劇的開始。
所以,她這是……重生了?
重回到了她十五歲這年,一切悲劇尚未發(fā)生的時候。
一股巨大的狂喜和恨意,瞬間就要將她吞沒。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就要從床上彈起來,腦子里已經(jīng)閃過了無數(shù)個報復的念頭。
她要揭穿沈薇的假面具!
她要讓顧辰淵看清那個女人的真面目!
她要把二叔一家貪墨的銀子全都吐出來!
她要把所有害過她的人,全都踩在腳下,讓他們嘗嘗自己前世所受的苦!
可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心口那股熟悉的、撕裂般的疼痛,就再次襲來。
疼得她瞬間蜷縮成了一團,冷汗涔涔。
這疼痛,如此真實,如此刻骨。
仿佛是在提醒她,前世那些日日夜夜的心力交瘁,那些機關算盡后的滿盤皆輸。
爭?
她還爭得動嗎?
就算爭贏了,又如何?
再過一遍那種繃緊了弦、算計著每一步、提防著每一個人的日子嗎?
沈鳶忽然覺得……好累。
真的好累。
窗外,陽光正好,透過雕花木窗,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一只麻雀落在窗欞上,嘰嘰喳喳地叫著,不知在快活些什么。
她有多久,沒有像這樣,安安靜靜地看過一次太陽,聽過一次鳥叫了?
好像……已經(jīng)是一輩子那么久了。
那一瞬間,前世所有的不甘和恨意,都像退潮的海水,悄然褪去。
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
她不想爭了。
也不想斗了。
那些人,那些事,就像一場醒不來的噩夢。
如今她醒了,只想離那場噩夢,遠遠的。
沈薇想要顧辰淵?
給她。
二叔想要沈家家產(chǎn)?
也給他。
她什么都不要了。
她只想找個清靜的院子,每日曬曬太陽,喝喝茶,養(yǎng)幾盆花,逗幾只鳥。
就這么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完這一生。
“小姐?”春桃看著自家小姐臉上神情變幻,一會兒恨意滔天,一會兒又平靜如水,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沈鳶緩緩地吐出一口氣,那口氣,仿佛吐盡了前世所有的執(zhí)念。
她坐起身,掀開被子,對春桃說:
“扶我起來,梳妝?!?/p>
“小姐,您要去哪?”
沈鳶看著窗外的陽光,眼神平靜得像一汪古井。
“去前廳。”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
“去退婚?!?/p>
沈家前廳。
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主位上,須發(fā)皆白的老太爺沈敬,沉著臉,一言不發(fā)。
左手邊,是沈鳶的二叔沈仲山和他的夫人王氏,兩人臉上掛著虛偽的關切。
而他們的女兒,沈薇,則跪在廳堂中央,哭得梨花帶雨,我見我憐。
“伯父,都是薇兒的錯……薇兒不該約姐姐去游湖的,要不是為了救我,姐姐也不會失足落水……薇兒愿意一命抵一命,只求姐姐能平安無事……”
她一邊哭,一邊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去瞟站在一旁的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
寧遠侯,顧辰淵。
他今日穿了一身墨色錦袍,負手而立,俊美的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緊鎖的眉頭,還是泄露了他的一絲不耐。
這出戲,和前世一模一樣。
沈鳶站在廳外,隔著一道珠簾,冷眼看著。
前世的她,就是在這個時候,拖著病體沖了進來,指著沈薇的鼻子,聲嘶力竭地揭穿她的謊言。
結(jié)果呢?
沒人信她。
所有人都覺得,是她善妒,容不下柔弱善良的庶妹。
顧辰淵看她的眼神,更是失望到了極點。
現(xiàn)在想來,真是蠢得可笑。
“姐姐!”
沈薇眼尖,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她,立刻驚喜地叫了一聲,連滾帶爬地撲了過來,一把抱住她的腿。
“姐姐你醒了!太好了!你沒事真的太好了!”
她哭得更兇了,仿佛沈鳶的蘇醒,是她天大的恩賜。
沈鳶低頭,看著抱著自己大腿,演得無比投入的沈薇,忽然覺得有點反胃。
她不動聲色地,把自己的腿,抽了出來。
沈薇撲了個空,愣了一下。
“鳶兒,你醒了?”老太爺?shù)穆曇衾铮瑤е唤z威嚴,“身體可好些了?”
“勞祖父掛心,孫女無礙。”沈鳶走上前,對著老太爺福了福身,然后,目光轉(zhuǎn)向了顧辰淵。
四目相對。
顧辰淵的眼神很復雜。
有擔憂,有審視,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他不喜歡沈鳶剛才抽開腿的動作,顯得太不近人情,失了大家閨秀的風度。
“辰淵哥哥?!鄙蝤S開口了,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朵里,“我們把婚退了吧。”
一句話,滿室皆驚。
所有人都像被雷劈了一樣,呆呆地看著她。
沈薇的哭聲,都卡在了喉嚨里,忘了演下去。
顧辰淵更是眉頭緊鎖,眼神銳利地盯著她:“沈鳶,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他以為,她是在用這種方式,耍小性子,博取他的關注。
這種手段,他見得多了,也最是瞧不上。
“我很清楚?!鄙蝤S的表情,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小事,“這門婚事,本就是我們祖父輩定下的。如今你我皆已長大,性情不合,強扭的瓜不甜。與其日后怨偶一對,不如現(xiàn)在一別兩寬,各生歡喜?!?/p>
她頓了頓,目光轉(zhuǎn)向了還跪在地上的沈薇,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況且,辰淵哥哥心之所向,也并非是我。我沈鳶雖不是什么大人物,卻也不屑于去做那棒打鴛鴦的惡人?!?/p>
這話一出,顧辰淵的臉色,瞬間就變了。
他沒想到,沈鳶會說得如此直白,把他那點不可告人的心思,當眾攤開在了陽光下。
一股惱羞成怒的情緒,涌了上來。
“你!”
沈薇的臉,則是一陣紅一陣白,心里又驚又喜。
驚的是沈鳶居然看穿了她的計謀。
喜的是,她居然……主動退出了?
這……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p>
“姐姐,你胡說什么呢!”沈薇連忙“焦急”地辯解,“我對侯爺,只有敬重,絕無半點非分之想!你莫要為了氣我,就拿自己的終身大事開玩笑??!”
“是不是玩笑,你我心知肚明。”沈鳶懶得跟她廢話,直接從懷里,掏出了那枚代表著婚約的龍鳳玉佩,遞到了顧辰淵面前。
“這是信物,今日,我便還給你。”
那枚玉佩,溫潤通透,是頂級的羊脂白玉,價值連城。
前世,她把這枚玉佩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
顧辰淵幾次三番想解除婚約,她都死死攥著不放,鬧得滿城風雨,淪為笑柄。
如今,她卻親手,將它遞了出去。
沒有一絲留戀。
顧辰淵看著那枚玉佩,又看了看沈鳶那張平靜得過分的臉,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前所未ed有的煩躁和……失控感。
事情,不該是這樣發(fā)展的。
按照他的設想,沈鳶應該會大吵大鬧,然后他再表現(xiàn)出對她的失望,對沈薇的維護,讓沈家老太爺看清,誰才是更適合做他孫媳婦的人選。
可現(xiàn)在,沈鳶不按常理出牌,直接把桌子給掀了!
這讓他接下來準備的所有說辭,都成了一拳打在棉花上。
“沈鳶,你別后悔?!彼罱K,還是沉著臉,接過了那枚玉佩。
對他來說,娶誰都一樣。
只要能為他帶來利益。
沈鳶雖然是嫡女,但性子太強,不好掌控。
沈薇就不一樣了,庶女出身,柔弱聽話,背后還有二房一家的支持,對他來說,是更好的選擇。
“絕不后悔?!鄙蝤S笑得云淡風清。
這樁困了她一輩子的婚事,終于解脫了。
她感覺渾身都輕松了。
“胡鬧!”
一直沉默的老太爺,終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怒喝道:“婚姻大事,豈容你如此兒戲!我不同意!”
他怎么可能同意?
與寧遠侯府的聯(lián)姻,是沈家維持京城地位的重要保障。
要是退了婚,沈家豈不是要被人看扁了?
二叔沈仲山也連忙站出來,假惺惺地勸道:“是啊,鳶兒,你別沖動。你和侯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不能因為一點小誤會,就……”
“二叔。”沈鳶打斷了他,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您就這么不希望薇妹妹嫁入侯府嗎?我瞧著,她和辰淵哥哥,倒是郎才女貌,很是般配呢?!?/p>
沈仲山被她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當然想!
他做夢都想讓女兒嫁給顧辰淵!
王氏更是急得不行,連忙給女兒使眼色。
沈薇心領神會,立刻又開始哭:“姐姐,求求你了,你收回剛才的話吧!都是我的錯,只要你能和侯爺好好的,讓我做什么都愿意!”
看著眼前這群各懷鬼胎的“家人”,沈鳶只覺得可笑。
她不再理會他們,只是對著主位上的老太爺,深深地,磕了一個頭。
“祖父,孫女心意已決。這樁婚事,若是不退,孫女寧可一頭撞死在這廳堂上,也絕不嫁給一個心里沒我的人!”
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決絕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老太爺看著她眼中那死一般的沉寂,心中一凜。
他知道,這個孫女,是說得出,做得到的。
最終,他頹然地揮了揮手,閉上了眼睛。
“罷了,罷了……你們年輕人的事,我不管了。”
成了。
沈鳶在心里,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顧辰淵和沈薇,那眼神,像是在看兩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然后,她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個困了她一輩子的牢籠。
陽光灑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