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簽箱仿佛一個冰冷的命運裁決器。陳浚銘將手伸進去,指尖在一堆折疊的小紙片中胡亂撥弄,心臟卻懸在半空,莫名地希望避開某個剛剛變得熟悉的名字。當(dāng)他展開皺巴巴的紙條,看到上面清晰寫著的“陳奕恒”三個字時,心里咯噔一下,說不清是松了口氣還是更沉了幾分。
不遠處,陳奕恒也展開了自己的簽,他低頭看了一眼,隨即抬起頭,目光精準(zhǔn)地穿過人群找到陳浚銘,對他露出了一個溫和的、仿佛早已預(yù)料到的笑容。
陳浚銘下意識避開了那道過于澄澈的目光,捏緊了手里的紙條。
分組考核的內(nèi)容是一段雙人舞,編排復(fù)雜,對默契和情感表達要求極高。導(dǎo)師簡單講解后,各組便分散到練習(xí)室的各個角落,開始緊張的磨合。
最初的尷尬像一層透明的膜,隔在兩人之間。陳浚銘習(xí)慣了一個人埋頭苦練,習(xí)慣用汗水和疲憊填滿所有空隙,此刻卻要被迫與另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人進行肢體交流和情緒互動。他顯得有些僵硬,示范動作時語速很快,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急躁,像是在完成一項不得不做的任務(wù)。
陳奕恒卻極有耐心。他仔細聽著陳浚銘有些簡略的講解,偶爾提出一兩個關(guān)鍵的問題,總能精準(zhǔn)地戳中陳浚銘下意識省略的難點。他的學(xué)習(xí)能力驚人,往往陳浚銘演示一遍,他就能大致復(fù)刻出來,雖然力度和細節(jié)還需要打磨,但框架已然成型。
“這里,你的手是不是應(yīng)該再抬高一點?”陳奕恒停下動作,溫和地指出,同時用自己的手虛虛地比劃了一個角度,“我感覺剛才那樣,鏡頭可能會切掉一部分?!?/p>
陳浚銘愣了一下,他自己都沒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他按照陳奕恒說的試了一遍,發(fā)現(xiàn)效果確實更好。他抿了抿唇,低聲道:“…嗯,是這樣。”
“還有這個托舉的借力點,”陳奕恒靠近一步,手指虛點在自己腰側(cè)偏后的位置,“是不是這里更省力,也更安全?”
他的指尖并沒有真正碰到陳浚銘,卻讓陳浚銘下意識地繃緊了那處的肌肉。那個位置…離那夜被觸碰、被丈量的區(qū)域很近。陳浚銘的耳根微微發(fā)熱,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迅速調(diào)整了姿勢。
練習(xí)室的另一端,張涵瑞靠著把桿,手里拿著一份流程表,目光卻并未落在紙上。他看似隨意地掃視著整個練習(xí)室,但視線掠過陳浚銘和陳奕恒這一組的頻率,明顯高于其他組。
他看著陳浚銘從一開始的緊繃和略帶抗拒,到后來被陳奕恒幾個精準(zhǔn)的建議弄得微微愣神,再到兩人開始有來有往地討論細節(jié)。他看著陳奕恒如何用不疾不徐的態(tài)度和恰到好處的肢體語言,一點點打破陳浚銘自我封閉的硬殼。
張涵瑞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搭在流程表邊緣的手指,無意識地、極輕地敲擊著紙頁。
中場休息時,陳浚銘累得直接癱坐在地上喘氣,陳奕恒卻走去角落,拿了兩瓶水回來,擰開一瓶,自然地遞給他。
“謝謝。”陳浚銘接過來,聲音因為喘息而有些啞。
“你核心力量真好,”陳奕恒在他旁邊坐下,語氣帶著真誠的贊嘆,“那個連續(xù)旋轉(zhuǎn)后的穩(wěn)定,我練了好久都做不到。”
這夸贊并不浮夸,直指技術(shù)核心。陳浚銘握著水瓶的手指蜷縮了一下,低聲說:“…多練就行。”
“嗯,以后可能要經(jīng)常麻煩師弟帶我一起練了。”陳奕恒笑著接話,那聲“師弟”叫得無比自然。
陳浚銘沒應(yīng)聲,只是仰頭喝了一大口水。冰涼的水流滑過喉嚨,稍稍壓下了心底那絲古怪的躁動。他能感覺到,來自練習(xí)室另一端的目光,似乎若有若無地停駐在他握著水瓶的手上。
下半段的排練順暢了許多。陳奕恒的柔和與細膩,意外地中和了陳浚銘過于冷硬和急促的節(jié)奏。陳奕恒善于用眼神和微小的表情傳遞情緒,而陳浚銘則用精準(zhǔn)而富有力量的肢體動作予以回應(yīng)。一種奇妙的化學(xué)反應(yīng)開始在兩人之間滋生,雖然仍有些生澀,卻已然能看到雛形。
考核開始。一組組上前表演,導(dǎo)師時而點頭,時而皺眉記錄。
輪到他們時,陳浚銘深吸一口氣,看向陳奕恒。陳奕恒對他輕輕點了點頭,眼神溫和卻帶著鼓勵的音樂響起,兩人同時切入狀態(tài)。
托舉,旋轉(zhuǎn),交錯,眼神對視…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完成得超出預(yù)期。陳奕恒的柔軟很好地承托了陳浚銘的力量感,而陳浚銘的穩(wěn)定則保證了陳奕恒那些需要延展性的動作得以完美展現(xiàn)。尤其是在最后一個雙人疊加定格的動作時,陳浚銘的手臂穩(wěn)穩(wěn)地托住陳奕恒的腰,陳奕恒向后仰倒,信任地完全放松自己的身體,目光卻堅定地望向鏡頭。
音樂停止。短暫的寂靜后,導(dǎo)師帶頭鼓了鼓掌。
“不錯,”導(dǎo)師的臉上露出些許贊許,“陳奕恒剛來,默契度比我想象的好很多。陳浚銘,帶得不錯?!?/p>
陳浚銘微微喘著氣,放下陳奕恒,聽到這話,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旁邊的張涵瑞。張涵瑞依舊靠著把桿,只是停下了敲擊紙張的手指,對上他的目光,極輕地、幾不可見地挑了一下眉梢,看不出是滿意還是其他。
考核結(jié)束,眾人解散,三三兩兩議論著往外走。陳浚銘?yīng)氉宰叩浇锹涫帐氨嘲?,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卻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久違的暢快感。
“浚銘師弟?!标愞群愕穆曇魪纳砗髠鱽怼?/p>
陳浚銘回過頭。
陳奕恒臉上還帶著運動后的紅暈,眼睛亮晶晶的:“晚上一起吃個飯吧?我知道公司后面巷子里有家米粉店還不錯。”他頓了頓,目光自然地轉(zhuǎn)向也正朝門口走去的張涵瑞,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恰到好處的禮貌和熱情:“涵瑞師兄也一起吧?就當(dāng)感謝師兄昨天的幫忙和今天的指導(dǎo)?!?/p>
張涵瑞的腳步停住,側(cè)過頭來看向他們。他的目光在陳奕恒熱情洋溢的臉上停頓了一秒,又滑到旁邊略顯局促的陳浚銘身上。
陳浚銘的心提了起來,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背包帶。他幾乎預(yù)見到張涵瑞會用那種平淡又疏離的語氣拒絕。
然而,張涵瑞只是沉默了幾秒,然后淡淡地“嗯”了一聲。
“走吧。”他說著,率先朝門外走去。
陳奕恒臉上立刻綻開一個更燦爛的笑容,拍了拍還有些發(fā)愣的陳浚銘的肩膀:“走了,師弟?!?/p>
深秋的夜晚,巷子里的米粉店熱氣蒸騰,空氣中彌漫著骨湯的濃香和辣椒油的嗆味。狹小的空間里擠滿了食客,人聲嘈雜。
他們?nèi)俗诳繅Φ囊粡埿》阶琅?,顯得有些局促。陳浚銘低頭看著自己面前那碗滾燙的、鋪滿了香菜和肉臊子的米粉,熱氣熏得他眼眶有些發(fā)濕。
陳奕恒熟練地掰開一次性筷子,遞給張涵瑞,又遞給陳浚銘:“這家辣椒油很香,但不算太辣,師弟你可以試試。”
張涵瑞沒說什么,接過筷子,安靜地吃起來。他的吃相依舊斯文,與周圍喧鬧的環(huán)境有些格格不入。
陳浚銘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挑起一筷子米粉,吹了吹氣,小心地送進嘴里。滾燙、咸香、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辣意,瞬間溫暖了疲憊的身體和緊繃的神經(jīng)。
“怎么樣?”陳奕恒笑著問,眼睛在店堂暖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明亮。
“好吃?!标惪c懙吐暬卮?,又埋頭吃了一口。這是他來公司后,第一次不是在食堂或者便利店解決晚飯。
席間大部分時間是陳奕恒在說話,他聲音溫和,講一些訓(xùn)練中的趣事,或者老家那邊的風(fēng)土人情,不會冷場,也不會過于吵鬧。張涵瑞偶爾會應(yīng)一兩聲,大多時候只是安靜地聽著,吃著米粉。
陳浚銘更是沉默,只是埋頭吃著,耳朵卻仔細聽著每一句對話,感受著這奇特而陌生的氛圍。他和張涵瑞從未這樣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過飯,中間還隔著一個笑容溫暖、言語周到的陳奕恒。
這種組合古怪卻又莫名和諧。碗里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彼此的眉眼,也暫時模糊了那些復(fù)雜難言的心事和界限。
吃完粉,陳奕恒搶著付了錢,笑道:“說好我請的。”
走出小店,夜風(fēng)拂面,帶著食物暖融融的香氣。三人并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影子被路燈拉長,交錯在一起。
陳奕恒走在中間,依舊輕聲說著什么。張涵瑞雙手插在衛(wèi)衣口袋里,帽檐下的側(cè)臉看不出情緒。陳浚銘走在另一邊,沉默地聽著,偶爾點頭。
快到宿舍樓下時,張涵瑞忽然開口,聲音在夜色里顯得有些低沉:“明天早功,別遲到。”
這話沒指名道姓,但陳浚銘知道是對自己說的。他心臟微微一縮,低聲應(yīng)道:“…嗯?!?/p>
張涵瑞沒再說什么,率先走進了宿舍樓大門。
陳奕恒停下腳步,對陳浚銘笑了笑:“師弟,晚安。今天謝謝你?!?/p>
“…晚安?!标惪c懣粗男θ?,遲疑了一下,也低聲回道。
他站在原地,看著陳奕恒也走進樓里,然后才慢慢跟上去。樓道里的聲控?zé)綦S著腳步聲亮起,又緩緩熄滅。
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米粉的香氣,和一種…某種東西正在悄然改變的、微暖而模糊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