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子寄存處】
初秋的微涼空氣里，維修區(qū)嘈雜的噪音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背景音。
江時野正俯身查看賽車的底盤數(shù)據(jù)，沾著機油的手指劃過冰冷的金屬表面，眉頭緊鎖。
下半年最關鍵的分站賽迫在眉睫，賽車的調(diào)校卻始終差那么一點意思。
“野哥……”車隊的小助理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臉上沒了平日的跳脫，只剩下一片惶然。
江時野沒抬頭，注意力還在數(shù)據(jù)上：“說。”
“出、出事了……”小助理的聲音發(fā)顫，“是千娜姐……”
“她又怎么了？”江時野的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
周千娜作為他的領航員，技術無可指摘，但那些因她家世和感情而起的麻煩事，總是不斷。
“車禍！很嚴重的車禍！醫(yī)院剛打來電話……”
江時野動作猛地頓住，終于抬起頭，眼神銳利如刀：“說清楚?！?/p>
“就在昨晚，千娜姐自己開車……酒駕……撞、撞上了一輛出租車……”
小助理的聲音越來越低，“出租車司機當場……沒了。車上的乘客，一個女孩，重傷送醫(yī)院搶救了……千娜姐她自己……也……”
江時野手里的扳手“哐當”一聲掉在水泥地上，發(fā)出刺耳的噪音。
周圍的空氣瞬間凝固。
*
市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嗆人，走廊里安靜得能聽到心跳聲，沉重又雜亂。
VIP病房外，周母低低的啜泣和周父沉重的嘆息交織在一起。
見到江時野趕來，周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眼淚掉得更兇：
“時野……你來了……千娜她……她的右手……保不住了……”
江時野下頜線繃得死緊，目光越過周母的肩膀，看向病房內(nèi)。
周千娜躺在病床上，臉色慘白如紙，曾經(jīng)張揚活力的臉上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洞，右臂處，被子塌陷下去一截，觸目驚心。
“叔叔，阿姨，”他的聲音因為緊繃而顯得有些沙啞，“具體情況……”
周父疲憊地抹了把臉，聲音沉重：
“昨晚跟幾個朋友喝酒，心情不好喝多了……自己開車回去，車速太快，直接撞上了正常行駛的出租車。司機當場死亡……后排坐了個年輕女孩，叫關綺，聽說……腿粉碎性骨折，手術做了一晚上，剛推出ICU……”
領航員。
失去了右手。
江時野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不僅僅是出于對認識多年且作為工作伙伴的周千娜的同情，更是一種職業(yè)性的窒息感。
這意味著，他失去了他默契的領航員，下半年爭奪年度總冠軍的計劃，頃刻間天翻地覆。
而這場無妄之災，還牽連了徹底的無辜者。
“那個女孩……”江時野艱難地開口，“她的家人……”
周父搖搖頭：
“聯(lián)系上了，在國外，正在趕回來的飛機上。我們是肇事方，于情于理……都得去看看人家孩子?？墒乔冗@里……”
他看了一眼病房內(nèi)情緒極度不穩(wěn)定、時而崩潰大哭時而沉默不語的女兒，重重嘆氣，“我們實在走不開?！?/p>
“我去吧?！苯瓡r野說，語氣聽不出情緒，“病房號是多少？”
*
普通病房比VIP病房嘈雜許多，空氣里彌漫著各種藥水和食物的混合氣味。
江時野推開病房門時，看到的景象讓他腳步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
靠窗的病床上，躺著一個極其年輕的女孩。
她很瘦，露在被子外的臉小小的，下巴尖尖，臉色和周千娜一樣蒼白，甚至更甚，帶著失血過多的透明感。
黑色的長發(fā)散在枕頭上，更襯得她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
但奇怪的是，她的表情異常平靜。
沒有哭泣，沒有憤怒，沒有絕望，只是睜著一雙極大卻有些失焦的眼睛，呆呆地望著天花板，仿佛靈魂已經(jīng)抽離了這具飽受創(chuàng)傷的軀體。
江時野走到床邊，女孩似乎才察覺到有人，眼珠極其緩慢地轉過來，看向他。
那眼神里空茫茫的，沒有任何內(nèi)容，既沒有疑問，也沒有指責。
“關綺小姐？”江時野的聲音不自覺地放低了些許。
女孩幾不可查地點了一下頭，動作細微得幾乎看不見。
“我是……”江時野喉結滾動了一下，某種沉重的愧疚感和責任感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肇事者是我……團隊的重要成員。我代表她，以及我們車隊，向你道歉。非?！瓕Σ黄?。”
他彎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所有醫(yī)療費用、后續(xù)的康復、賠償……車隊和周家都會負責。
這些話在舌尖滾了滾， 他看著女孩那雙過于平靜、甚至可以說死寂的眼睛，這些話忽然顯得有些蒼白和不合時宜。
女孩依舊沒有什么反應，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好像他說的是某種她聽不懂的語言。
這種異常的平靜，反而讓江時野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和……無措。
他準備好的說辭全堵在了喉嚨里。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最終，他只能再次低聲道：
“請你安心養(yǎng)傷，一切都會負責到底。如果有任何需要，可以隨時聯(lián)系我。”
他留下了一張名片，放在床頭柜上。
女孩的目光隨著他的動作移動了一下，落在名片上，又緩緩移開，重新看向天花板，依舊沉默。
江時野沉默地站了幾秒，最終低聲道別，轉身離開了病房。
門輕輕合上。
就在門關上的瞬間，他聽到門外兩個護士的低語清晰地傳了過來：
“唉，真是造孽啊……這么好的一個姑娘。”
“是啊，才21歲，聽說跳芭蕾舞的，特別有天賦，本來馬上就有機會進頂級舞團的……”
“這下……腿傷成那樣，粉碎性骨折，就算恢復了，以后……怕是再也跳不了舞了吧？職業(yè)生涯全毀了……”
護士的嘆息聲漸漸遠去。
江時野的腳步釘在了原地。
芭蕾舞者……
粉碎性骨折……
職業(yè)生涯全毀……
剛才病房里那一幕猛地撞回他的腦?！请p空洞平靜的眼睛，那不是冷靜，那極有可能是遭遇巨大打擊后無法反應的麻木和絕望。
一個視舞蹈為生命的女孩，在巔峰將至前被強行折斷翅膀，而折斷她翅膀的人，恰恰與他息息相關。
一種遠比之前更尖銳、更沉痛的情緒，混合著無以復加的愧疚和憐惜，猝不及防地刺入江時野的心臟。
他下意識地回頭，看向那扇緊閉的病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