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聚仙樓殺了十年的魚。十年里,見過被爹娘哄騙著、強迫著買進來的清白閨女,
但從沒見過自個找上門,自請做頭牌的,嘴里還嚷嚷著什么十里洋場風花雪月,
肯定能當個大明星。1刀尖劃過魚腹的瞬間,前廳傳來一陣騷動。我手指熟練地掏著魚內(nèi)臟,
透過廚房的小窗往外瞧。醉香樓每天都有新鮮事,每場都有唱不休的喜怒樂劇。窗外,
一個穿著怪異洋裝的年輕女子正和老鴇爭執(zhí)。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看的人。
她皮膚白得像剛刮凈的魚肚,紅潤飽滿的臉頰、鼓鼓囊囊的胸脯,
映著那身白色洋裝在昏暗的廳堂里格外扎眼,像一條誤入泥塘的銀魚。
「我可是上海戲劇學校畢業(yè)的!讓我登臺表演,保管給你賺大錢!」
清脆響亮的聲音帶著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勁兒,從醉香樓的前廳傳到后院。媽媽抽著旱煙,
瞇眼打量她?!干驎r清是吧?這是哪家的小姐啊,找家門找到我們聚仙樓來了?」
「我不是誰家的小姐!」沈悅挺起胸膛?!肝揖褪窍氘斆餍?,就頭牌!你們捧紅我,
我響遍上海灘后保證讓你賺得盆滿缽滿!」我越發(fā)覺得好笑。聚仙樓如今稱得上頭牌的,
也就一個桃夭,她樣貌出挑,性子又火辣,貴人們多愛點她。但也就在聚仙樓排面大點,
是個恩客愿意哄著個性的玩意兒。甭說走出這條街,就是前腳離了聚仙樓,
立馬被就會過往的一人一口唾沫淹死。這些男的向來如此。晚上他們來聚仙樓尋歡作樂,
一口一個美人仙兒地哄著,一踏出聚仙樓就翻臉不見人,清高的不得了,
生怕青天白日和我們這些臟人混為一談,污了他們自以為是的光明前程。姐妹們聽到這話,
也紛紛笑成一團,「桃夭,有丫頭片子要搶你的風頭呢!」桃紅嗤笑一聲,
「也不知道哪來的失心瘋,還敢和老娘搶招牌!」媽媽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沒說話,
揮手讓龜公把她帶下去"伺候著"。我知道她的心思。
這年頭能穿得起洋裝又細皮嫩肉的姑娘,保不準是哪家大戶偷跑出來的,萬一官爺找上門,
整個聚仙樓都擔待不起。沈時清被安排在二樓最好的廂房里,一連幾天好吃好喝供著。
礙于她不清不楚的身份,媽媽也不讓我們和她講話。姐妹們都避著她走,
由著她不清不白地打量。我去給她送魚的時候,她正端著架子點評聚仙樓。「這布局太土了,
這房間也太小了,才多少平,怎么住人啊!等我傍上軍閥,我一定要給自己搞個小洋房住住,
就上海武康樓那樣的小洋房。」許是無趣,沈時清耷拉著眼皮,上上下下掃過我,嘖了一聲。
「哎,上菜的,你長得不比桃紅差,怎么不把頭發(fā)扎扎,去搶個頭牌玩玩?!刮覜]說話,
撩起遮了半邊臉的劉海,一道燒傷后的傷疤顯現(xiàn)出來?!赴ィ@確實倒胃口。
看來還得是我去爭一爭。這聚仙樓名氣挺大,裝修和招牌啊,要我說,嘖,都不怎么行?!?/p>
2我一開始也是個白白凈凈的好姑娘,模樣生的不比桃夭差。只是世道混亂,
爹被征兵帶走不見蹤跡,娘上山尋糧也沒的下落,最后只剩得我一人。
后來我被鄰居劉叔收養(yǎng)了。劉叔是打獵的,在村里算得上有點積蓄,供著個兒子讀書。
他兒子是我幼時一同長大的玩伴,名喚劉大峰。劉叔收養(yǎng)我,是想讓我做童養(yǎng)媳,
現(xiàn)在伺候著他兒子讀書,后面再成婚,伺候著給他兒子生娃。
我心里感激著劉叔愿意在這世道多養(yǎng)一張嘴,也惦記著大峰哥哥的幼時情誼,
思來想去倒也不失一個好去處。那段時間他讀書我研墨,也不失一段好日光。再后面,
世道更亂了,聽說皇帝倒了,又傳來立新皇,一會兒男的要剪辮子,一會兒又說光復大清。
劉叔也不再出去打獵,到處都是抓大兵的,家里的積蓄也漸漸露了底。劉叔看了看米缸,
最后拍了板?!讣依铿F(xiàn)在米也見底,錢更看不到,妮兒就給家里賺點錢吧。妮兒,
你也別怪叔,誰叫這世道!」我看向大峰,他低著頭,沒說話。我張了張口,
喉嚨緊得發(fā)不出聲,我知道這是我的命。隔壁的陳大嬸家的女兒早就被賣了,
養(yǎng)活了他家的小兒子;那個總叫我妹兒妹兒的愛美的小花姐也被他爹賣進了大院當小妾。
我知道的,身為女子只能如此。我知道的,劉叔家養(yǎng)了我這么久,我該還的。只是,
為何世間女子的命運總?cè)绱吮瘧K。天地之大云雨之間該何去何從。
第二天我就被劉叔領(lǐng)著去聚仙樓,賣了50個銀圓。迎客第一天,
我以5個銀圓的價格定下了第一晚。帳簾被掀開時,我聽到了男人雄厚的喘氣聲。
我握著剪子,渾身在抖。「是我!」是大峰!那晚我又驚喜又害怕,忍著痛伺候著大峰。
大峰喘著粗氣,橫沖直撞,絲毫沒有往日里半分憐惜之情。事后,大峰摟著我?!改?,
你是俺的人,俺第一個要了你的身子。等這陣子過去,俺會贖你出來,
但是你不能再叫別人弄了去。」到了這聚仙樓,哪有守身的清白好姑娘!我看向大峰,
只見他手里拿著那把剪子。我汗毛直豎,來不及張口求救。
那冰涼的死亡觸感已經(jīng)劃破我的臉,自太陽穴一直劃到嘴角,我痛暈了過去。再醒來,
身上臉上劇痛難忍,大峰不僅在我臉上劃了十幾刀,在我身上也毫不吝嗇得施加罪行。
體無完膚。身上的血早已成痂,粘著麻布痛到心里。媽媽已經(jīng)站在我床前,晦氣地朝我呸,
直喊著心疼那五十個銀圓,說早知道我這樣,三十個銀圓也不買。我磕著頭求著媽媽,
求她別把自己再賣到下等窯子去。桃夭便是這時候出現(xiàn)的,她倚著剛承歡的身子,
朝媽媽遞了個銀簪子?!笅寢?,這人就安排給我當丫鬟吧,平日里就在后面燒燒飯得了。」
桃夭那段時間一直被常公子點著,常公子的爹是駐扎在這個街上的新官,
媽媽自然要賣她幾份薄面?!讣热皇翘邑查_口了,那就當個打雜燒火的吧?!?/p>
在后院燒飯的日子,我一直不好過,媽媽心疼自己的錢,時不時指使龜公欺侮我,
縱使桃夭護著,也難免被占了便宜。直到我燒出一手好魚,打出了聚仙樓的另一個名氣后,
我的日子才好過一點。這期間,我一直想著,大峰什么時候來贖我。桃夭看出我的心思,
讓我別癡心妄想?!肝铱粗阆駧追治业挠H妹子,才舍得救你出來,你還想著男的贖你。
我告訴你,男的只顧下半身爽快,出了這個門你還指望著上他!可笑!」我默默擦著桌子,
回想起和大峰哥的點點滴滴,我,我想相信大峰哥的,他與旁人不一樣??梢荒辍赡?,
也不見人影。我知道,我被舍棄了。我淡下來心思,埋頭做好分內(nèi)的事,
斷不敢奢求些什么了。只是偶爾夢到,那日天際雨落時,又見他撐傘過橋頭,
聲聲念我信你別離。3我拿手又撥回頭發(fā),理了理思緒,沒說話。一旁的桃夭路過,
她早看不慣沈時清的作風,剛好撞上槍口,啪地一拍桌子,當即叉腰罵?!负么跷覀円?,
做不出上自己賣身子的事!也就你上趕著!」沈時清撅了撅嘴,
又將桃夭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遍,撇了一下嘴?!复┲翚?,
也就夠給外面的人力腳夫解解饞,還頭牌呢。」「我是來表演賣藝的,不是賣身的,
和你們可不一樣!」她揚起下巴。桃夭嗤笑一聲,「進了這個門,還想挑三揀四?」。
她一把扯開自己的衣領(lǐng),露出肩頸上青紫的掐痕,「看見沒?你以為你好到哪里去!」
沈時清臉色煞白,還強撐著口氣?!肝铱隙ê湍銈冞@些人不一樣,我長得好,
待遇都比你們好,我,我賣藝不賣身!」這話傳到媽媽耳邊,她變了變臉色,眼瞧著這幾天,
都沒人來尋沈時清。媽媽終于確定這是個沒主兒的?!冈谖疫@白吃白住這么久,
該上牌子接客了?!箣寢寧е鴥蓚€龜公闖進沈時清房間時,我正在走廊上晾魚干。
「我賣藝不賣身!」沈時清的聲音一下子劃破聚仙樓粘稠的空氣,落得墜地的砰一聲。
媽媽的笑聲像刀刮魚鱗般刺耳,「還真是個傻丫頭,」,她捏住沈時清下巴,「進了這個門,
就由不得你了?!刮叶自诤笤豪^續(xù)殺魚,刀刃劃過魚腹時,想起五年前被丈夫賣進來的春風。
她當時也說「只賣藝」,后來被關(guān)進柴房打得半死,一邊餓一邊打,
時不時還來些龜公占占便宜,好不容易被媽媽騙的松口掛了牌的前一天,拿著簪子自盡了。
血流了一地,嘩的一盆水也沖干凈了,仿佛她從沒來過一樣。在這里女子的命就這么賤。
就是不知,沈時清在挨打挨餓下會這般貞烈嗎。五天后,
餓得皮包骨的沈時清到底舍下了清高,堆笑喊了龜公,任由男的手在身上游走,
叫龜公幫忙和媽媽說,自己從了。媽媽笑得鄙夷。「還以為是什么清高的種,
早從了不就好了,還免的受苦?!埂改阋矂e想不開。你長得好看,說不定啊,
真能跟個軍閥頭頭享福呢」。沈時清終究是被掛了牌,媽媽給她取了個名字叫月清,
打得是清冷仙女的噱頭,倒也吸引了不少恩客。從開始迎客,她屋子就沒得空過,
最多的時候一夜十幾個。我去送菜的時候,就看到她像條砧板上的死魚,
那些男的擺弄著她的肢體,上上下下。我不敢看,也不愿意看。
只是沒人的時候多給她遞了點吃食。這樓里,都是這么茍且偷生著。
白天難得有一些喘息時間,沈時清也愿意放下身段,好聲好氣地和我們聊天。
可是她說的什么不能一直窩在這里,要想辦法出去的荒唐話,讓我們心里一震又一震。
「小說里都寫著逃跑的法子呢,我借一下,完善完善,我們鐵定成功!」「什么小說?
誰沒想過出去呢,我們都是被買進來的,賣的時候說的好聽,都會來贖,到后面,
一個走成的都沒有,都在這樓里等死」我嘆了口氣,說道。桃夭也說道,
「你看姐姐我這么多恩客,不談什么大官吧,小官、地主都接待過,
每個船上說的好聽接我出去,一下床屁都沒有?!刮颐嗣樕系陌蹋吨齑叫α艘幌?。
「聚仙樓沒有自個贖人的規(guī)矩,媽媽每個月都拿銀兩孝順著官府,我們就爛在這里,
別做什么春秋大夢了。」沈時清睜大眼睛,突然握住我們倆的手,「姐姐們,
你們都把希望寄在男的身上,沒想過自己找路子嘛!」我和桃夭都一驚,
怎么、怎么自己找路子。女人家還能自己救自己的?!「不成,我們沒力氣,我們沒方子的,
女人、女人只能靠男的,就沒聽說過女人自己活的?!?/p>
「媽媽盤下這樓還不是靠身體賣、銀元給到衙門。而且,逃出去,又怎么活呢?
多半、多半是被搶走、被殺掉,哪有什么好出路給到我們女人!」「要想出這個聚仙樓,
只能躺著,沒見過走出去的女人!」沈時清一時也說不出什么話,
但她握著我們的手卻越發(fā)用力?!笡]事的,姐姐們,你們信我,過個幾十年,你就知道了!
女性的力量是無窮的!我會、我會想法子的!靠那些臭男人都不如靠自己!」
我和桃夭都覺得她太天真,任何能與錢沾上邊的人事進了聚仙樓就別想好好地離開。沒想到,
沈時清的話居然真迎來了轉(zhuǎn)機。4接客多月,沈時清也有了個穩(wěn)定的客戶,
是個叫武澤琪的軍官,據(jù)說在某個大人物手下頗為吃香。武軍官賞識沈時清,
覺得她是個會認字的,就常把自己登記在報紙上的豐功偉績顯擺給沈時清看。
沈時清也捧著他,一口一個梟世英雄地吹捧著,卻暗自收藏下武軍官遺留的報紙,
小心翼翼地折著藏在床底。她說,這是我們知曉外界的唯一出路,
也是她能找到救命路的唯一希望。每逢夜里,我去給她送菜的時候,
她都借著微弱的燭火瞅著報紙,一個字一個字都閱讀過去,神色凝固,
好像個坐鎮(zhèn)后方的指揮官。我不識字,只覺得她真和我們這些人不一樣,
或許她真的可以救我們。一天夜里,沈時清匆忙地叫來我和桃夭,指著報紙的日期說。
「外面就要打仗了,我們趁著戰(zhàn)亂,逃出去!」「逃出去后我們?nèi)ド虾?!我們還能去救國!」
沈時清的眼睛亮亮的,燭火映在她的臉上,照著她紅撲撲的?!改莻€姓武的和我說,
他們那群兵痞子最近打了勝仗,要來這快活,我們就趁那天走!」
我沒想到走出聚仙樓的那天來的這么突然,真的可以走出去嗎?自從等不到大峰哥,
我就斷了這念頭??缮驎r清的話一點一點地把我的心思拾起,慢慢燃起希望。
我沒由來地想信沈時清一回。我看向桃夭,只見她眼眶紅紅?!干驎r清,
你不是第一個和我說帶我走的,但我愿意信你一回!我信你一回!」「沈時清,我也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