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十二年,冬。北境的雪,埋了二十萬大軍。也埋了我蕭家滿門男丁。
傳信的禁軍沖入國公府時,我正在繡一幅“海晏河清圖”。金色的海浪,展翅的仙鶴,
寓意天下太平。我繡了三年,從十六歲繡到十九歲,眼看就要完工了。他帶來了兩件東西。
一件是我父親的帥印,冷得像冰。另一件,是我大哥的血衣,硬得像鐵。禁軍統(tǒng)領(lǐng)說,
陛下震怒,但國庫空虛,撫恤銀兩……恐要拖延。我一針扎破了指尖,血珠滲出來,
在那片金色的海浪上,染開一抹刺目的紅。我沒有哭。蕭家的女兒,流血不流淚。
我當(dāng)著他的面,取下發(fā)簪,遣散仆婢,打開了國公府底下三代人積攢的寶庫。金銀珠寶,
良田地契,我一件件看過,又一件件親手封存。這不再是我的嫁妝。這是,我為這大周王朝,
準(zhǔn)備的棺槨。當(dāng)晚,我提著一盞孤燈,走進(jìn)了皇城最偏僻的冷宮。這里住著被廢黜的七皇子,
顧昭。他曾是父兄最看好的皇子,文韜武略,心懷天下。也因此,被當(dāng)今陛下猜忌,
囚于此處,茍延殘喘。我見到他時,他正在用一根枯枝,在雪地上寫字。
寫的也是“海晏河清”??匆娢?,他眼中的光亮了亮,隨即黯淡下去,
自嘲地笑了:“蕭家妹妹,來看我的笑話?你父兄,選錯了人?!薄安弧!蔽易叩剿媲埃?/p>
將那枚還帶著我體溫的帥印,放在了他冰冷的掌心,“我父兄沒有選錯。只是,這天,
該換了。”顧昭的瞳孔猛地一縮。我跪坐在他對面,身后是漫天風(fēng)雪,
眼前是他那張因震驚而失語的臉。“我蕭家二十萬大軍的忠魂,不能白死。
這大周的萬里江山,不能葬送在昏君手里?!蔽业穆曇艉芷届o,像在說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
“殿下,我用我蕭家百年基業(yè),三代忠骨,助你登基。你,敢不敢要?”那一夜的風(fēng)雪很大,
幾乎要將我單薄的身影吞沒。顧昭看著我,看了很久很久。他的眼神,從震驚,到掙扎,
到狂熱,最終,化為一抹深刻的、混雜著野心與悲憫的復(fù)雜情緒。他握緊了那枚帥印,
像握住了整個天下的重量。“蕭知雪?!彼蛔忠痪涞亟形业拿?,“若有朝一日,
我君臨天下,這江山,便是你的。海晏河清,四海升平,我與你共賞?!蔽倚α恕N抑?,
他說的是真的。我也知道,帝王之諾,是這世上最動聽,也最不可信的東西。但我別無選擇。
我蕭家滿門的忠烈,總要換個結(jié)局。哪怕,只是換一個,能讓百姓吃飽飯的皇帝。
我親手點燃了火?;鸬囊活^,是顧昭的九五至尊路。另一頭,是我自己的,萬劫不復(fù)。
**2.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變賣。
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古玩字畫……所有能換成錢的東西,我都毫不猶豫地出手。
京城的貴胄們一邊嘲笑我蕭家敗落,一邊貪婪地?fù)屬徶切┰?jīng)讓他們艷羨不已的珍品。
我不在乎。他們鄙夷的目光,對我而言,無異于螻蟻的喧嘩。我換來的錢,
沒有流入我的私庫,而是通過無數(shù)條隱秘的渠道,變成了兵器、糧草,
送到了顧昭暗中聯(lián)絡(luò)的舊部手中。我做的第二件事,是奔走。我脫下華服,換上素衣,
以“為父兄祈?!睘槊?,走遍了京城內(nèi)外所有蕭家舊部的府邸。我沒有帶任何禮物,
只帶了兩樣?xùn)|西。我父親的佩劍,和我大哥的血衣。我對那些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的叔伯們,
不行禮,不哭訴,只問一句話:“將軍,這天下,若是姓蕭,你反不反?
”他們看著我這個十九歲的孤女,眼神從憐憫,到震驚,再到敬畏。最終,
所有人都給了我同一個答案:“大小姐,我等,只認(rèn)蕭家?guī)浻?。”帥印,在顧昭手里?/p>
我為他,拉攏了足以打敗整個王朝的兵權(quán)。那段時間,我和顧昭的每一次見面,都在深夜。
他從冷宮的密道出來,帶著一身寒氣,踏入我那間早已遣散所有下人的空曠國公府。
我們不談風(fēng)月,只談天下。我在堪輿圖上,為他分析各方勢力的利弊。他則告訴我,
朝堂之上,誰可拉攏,誰必鏟除。有一次,他看著我熬得通紅的眼睛,忍不住伸手,
想碰碰我的臉。“知雪,你瘦了。”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心疼。我微微側(cè)頭,
避開了他的觸碰?!暗钕?,我們是盟友,不是情人?!蔽姨嵝阉?,語氣平靜無波,“情愛,
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東西。它會讓人軟弱,會讓人做出錯誤的判斷。”顧昭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苦笑了一下:“你對自己,未免太過殘忍?!睔埲??當(dāng)我看著父親的帥印和大哥的血衣時,
我就知道,我蕭知雪這一生,再也沒有資格談什么兒女情長。我的身上,
背負(fù)著二十萬忠魂的期望。我的心里,只容得下四個字。海晏河清。為了這四個字,
我可以是任何人。是精于算計的商人,是口若懸河的說客,是冷酷無情的棋手。
我唯一不能是的,是一個會為了男人一句心疼而動搖的,普通女人。
顧昭似乎明白了我的決心。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做過任何逾矩的舉動。
我們像兩臺精密的機器,為了同一個目標(biāo),高速運轉(zhuǎn)。京城,這盤大棋,
被我們攪動得風(fēng)起云涌。終于,在宣和三十三年,春。顧昭聯(lián)合被他拉攏的禁軍統(tǒng)領(lǐng),
發(fā)動了宮變。那一日,皇城血流成河。我沒有親眼去看。我只是獨自一人,
坐在國公府的祠堂里,對著滿堂的靈位,焚了一炷香?!案赣H,大哥,二哥……”我輕聲說,
“你們看到了嗎?這天,要變了?!碧炝?xí)r分,顧昭一身戎裝,踏著晨曦,走進(jìn)了國公府。
他的身上,還帶著淡淡的血腥味。但他看著我的眼神,卻亮得驚人?!爸?,我贏了。
”“恭喜陛下。”我起身,向他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君臣之禮。他卻一把扶住了我。“我說了,
江山,是你的?!彼兆∥业氖?,力道很大,像是在宣誓,“三日后,我將昭告天下,
立你為后。與我,君臨天下?!蔽铱粗?,這個即將成為天下之主的男人。他的眼睛里,
充滿了真誠和炙熱。我相信,在這一刻,他說的是真心話。但我,
卻無法再用一顆真心去回應(yīng)。因為我比誰都清楚,從他穿上那身龍袍開始,
他就不再是顧昭了。他是皇帝。一個,注定要和我蕭家,站在對立面的,皇帝。
**3. **新帝登基,改元“景元”。顧昭是個好皇帝,這一點,我從未懷疑過。
他登基之后,雷厲風(fēng)行地推行新政。清吏治,均田地,減賦稅,開商路。不過短短一年,
戰(zhàn)后凋敝的大周,便呈現(xiàn)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百姓們都說,七皇子隱忍多年,一朝登基,
果然是天命所歸。而我,蕭知雪,順理成章地成了他的皇后。封后大典那天,
顧昭為我舉辦了有史以來最盛大的儀式。他牽著我的手,走上太和殿的最高處,
讓我與他并肩,接受萬民的朝拜?!爸?,你看?!彼谖叶叺驼Z,
語氣里是壓抑不住的興奮,“這就是我們想要的,海晏河清?!蔽铱粗旅婧趬簤旱娜巳海?/p>
看著那一張張充滿希望的臉,心里,卻是一片冰冷的平靜。是啊,這是我們想要的??墒牵?/p>
顧昭,你真的懂,我為此付出了什么嗎?成為皇后,對我而言,不是榮耀,
而是一座更華麗的,囚籠。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樣,自由地出入府邸,與那些叔伯們高談闊論。
我的一言一行,都代表著皇家的體面。我被困在了這四四方方的紫禁城里,每日的工作,
就是應(yīng)付那些前來請安的妃嬪,處理后宮那些雞毛蒜皮的瑣事。顧昭為了彰顯對我的寵愛,
遣散了后宮,許諾此生只我一人。朝臣們盛贊帝后情深。只有我知道,這不是愛情,
這是政治。他需要用這種方式,來安撫我,安撫我身后,那些手握重兵的蕭家舊部。他很忙,
忙于朝政,忙于做一個圣君。我們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即便見面,談?wù)摰模捕嗍菄隆?/p>
我們之間,越來越像一對完美的,政治搭檔。直到那一天,他深夜來到我的鳳儀宮,
屏退了左右。他看起來有些疲憊,靠在軟榻上,讓我?guī)退慈嗵栄ā?/p>
這是我們許久未有的親密。“知雪,”他閉著眼,聲音有些沙啞,“北境的軍報,你看了嗎?
”“看了?!蔽艺f,“狄族又在蠢蠢動欲動?!薄班?。”他應(yīng)了一聲,“我想派個人去鎮(zhèn)守。
你覺得,誰合適?”我的指尖,頓了一下。這是一個試探。朝中能鎮(zhèn)守北境的大將,
屈指可數(shù)。而其中,威望最高,戰(zhàn)功最盛的,便是我父親當(dāng)年的副將,魏國公,魏遠(yuǎn)。
“魏國公,驍勇善戰(zhàn),熟悉北境軍務(wù),是最佳人選?!蔽移届o地回答。顧昭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魏遠(yuǎn)……很好。但是,他太老了。而且,他只認(rèn)蕭家?guī)浻。?/p>
不認(rèn)我這個皇帝?!蔽业男?,沉了下去?!氨菹露鄳]了?!薄笆嵌鄳]嗎?”他睜開眼,
眼神銳利如刀,“知雪,你告訴我,如今大周的兵馬,到底是姓顧,還是姓蕭?”空氣,
在這一瞬間凝固了。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帝王猜忌。功高蓋主。
這是所有開國君主和功臣之間,一道永遠(yuǎn)無法越過的鴻溝。我看著他,
這個我一手扶上皇位的男人。他的臉上,寫滿了帝王的疲憊和多疑。我知道,我解釋再多,
也是徒勞。信任,一旦有了裂痕,就再也無法彌補。“陛下想怎么做?”我收回手,
垂下眼瞼。“我想,把京畿的防務(wù),交給我的親信,禁軍副統(tǒng)領(lǐng),李牧?!彼f。李牧,
是當(dāng)初宮變時,被顧昭一手提拔起來的寒門子弟。對他,忠心耿耿。而京畿防務(wù),
一直由魏國公兼管。這是,在削藩,在奪權(quán)?!昂?。”我只說了一個字。顧昭似乎有些意外,
我答應(yīng)得如此干脆。他看著我,眼神里閃過一絲愧疚。“知雪,你別怪我?!彼f,
“我是皇帝,我必須保證,這江山,絕對穩(wěn)固。”“臣妾明白?!蔽移鹕恚蛩卸Y,
“陛下是天下之主,所思所想,皆為社稷。臣妾,絕無怨言?!蔽业捻槒模屗闪丝跉?。
他拉住我的手,將我擁入懷中?!拔揖椭?,你最懂我?!彼p聲說。我靠在他懷里,
這個曾經(jīng)讓我感到無比安心的胸膛,此刻,卻讓我覺得無比冰冷。我懂你,顧昭。
我懂你的雄心,懂你的抱負(fù),也懂你身為帝王的,冷酷和無情。只是,你永遠(yuǎn)不會懂。
當(dāng)你說出那句“到底是姓顧,還是姓蕭”時,我心里,有什么東西,徹底碎了。
我們曾經(jīng)許諾的“共賞天下”,終究,成了一句笑話。**4. **權(quán)力交接的過程,
比想象中更順利。魏國公雖然心有不甘,但在我親自派人送去一封信后,
他還是選擇了交出兵權(quán),告老還鄉(xiāng)。信上,我只寫了四個字?!盀樘煜掠?。”他懂了。
我們這些蕭家舊部,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天下。如今新帝羽翼已豐,
我們這些“前朝的劍”,也該入鞘了。否則,只會成為新君的眼中釘,引發(fā)不必要的動蕩。
顧昭對此非常滿意。他下旨,厚賞了魏國公,又在朝堂上,幾次三番地夸贊我深明大義,
不愧為國母。他以為,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他以為,我還是那個,會為了他的江山,
無條件退讓的蕭知雪。他錯了。從他試探我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和他之間,棋局,
已經(jīng)開始了。他要的是皇權(quán)的高度集中。我要的,是海晏河清的長治久安。我們的目標(biāo),
看似一致,路徑,卻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分歧。他選擇的是“削”,是“防”,是“壓制”。而我,
必須為那些浴血奮戰(zhàn)的忠良,找到一條,既能保全他們,又能不威脅皇權(quán)的路。
我開始做一些,以前我從不會做的事。我開始頻繁地召見外臣的家眷入宮。
打著賞花、聽?wèi)虻拿x,不動聲色地,將一張關(guān)系網(wǎng),鋪滿了整個后宮。我開始“干政”。
戶部尚書的夫人,向我抱怨江南的鹽稅過高。三天后,我在給顧昭送去的蓮子羹里,
“無意”地多放了一勺鹽。顧昭皺眉道:“今日的羹,怎么這般咸?
”我故作委屈:“臣妾想著,江南的百姓,連鹽都快吃不起了。陛下日理萬機,
許是忘了這人間的咸味。臣妾,便替他們提醒一下陛下。”顧昭愣住了,
隨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看著我,眼神復(fù)雜。第二天,朝堂上,他便下旨,
徹查江南鹽稅一案。兵部侍郎的女兒,向我哭訴,她父親因為直言上諫,頂撞了皇帝,
被罰俸一年。當(dāng)晚,顧昭來我宮里批閱奏折,我便讓宮人,將我所有的名貴首飾,
都擺了出來,一件件地試戴。珠光寶氣,幾乎要閃瞎他的眼。他無奈地放下筆:“皇后,
你這是做什么?”我撫著一支赤金累絲鳳釵,幽幽地說:“臣妾怕。怕哪天說錯了話,
惹陛下不高興了,連買首飾的錢都沒有了?!鳖?昭啞然失笑,卻也聽懂了我的弦外之音。
次日,他便恢復(fù)了那位兵部侍郎的俸祿,還賞了他一匹好馬,以示安撫。這樣的事情,
越來越多。漸漸地,朝堂內(nèi)外,開始流傳一句話?!熬姓姵?,帝有賢后?!彼麄兌颊f,
大周有我蕭知雪,是社稷之福。顧昭也一度為此感到驕傲。他常常在人前,
拉著我的手說:“皇后,是朕的良心。”但很快,這份驕傲,就變了味。因為他發(fā)現(xiàn),
我說的話,比他的圣旨,還好用。他發(fā)現(xiàn),那些曾經(jīng)對他唯唯諾諾的臣子,
在遇到他無法解決的難題時,開始選擇走“后宮路線”。他發(fā)現(xiàn),我蕭知雪的名字,
在朝堂上的分量,越來越重。重到,甚至開始有了一些,他無法掌控的趨勢。終于,
在一個深夜。他再一次,問了我那個問題?!爸?,你到底,想要什么?”這一次,
他的語氣里,沒有了試探,只有冰冷的,帝王的猜忌。我沒有回答他。我只是,
為他斟滿了一杯酒?!氨菹?,這杯酒,臣妾敬你?!蔽艺f,“祝我大周,國泰民安,
萬世永昌?!彼粗遥凵窭锸巧钌畹钠v和失望。他終究,還是不懂我。
他以為我想要的,是權(quán)力,是影響力,是與他分庭抗禮的資本。他不知道,我做這一切,
只是想用一種更溫和的方式,來平衡他那日漸膨脹的,帝王之術(shù)。我不想,
看到那些忠心耿耿的臣子,重蹈魏國公的覆轍。我不想,讓這座用我父兄鮮血換來的江山,
變成一個只有“君”沒有“臣”的,冰冷王朝。但這盤棋,下到這里,似乎已經(jīng),
無路可走了。他不會再信我。而我,也無法再退。<h4> 5.景元三年,秋。顧昭開始,
不動聲色地,收回我手中的權(quán)力。他不再來我的鳳儀宮批閱奏折,而是在御書房,待到深夜。
他下旨,后宮不得干政。雖未明說,但所有人都知道,這條旨意,是沖著我來的。
那些曾經(jīng)頻繁出入鳳儀宮的夫人們,也漸漸斷了往來。我像一只被剪斷了絲線的風(fēng)箏,
與朝堂,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我沒有反抗,也沒有抱怨。每日,我依舊是那個端莊得體的皇后。
蒔花,烹茶,看書,繡我那幅永遠(yuǎn)也繡不完的“海晏河清圖”。仿佛,
之前那個在朝堂上呼風(fēng)喚雨的蕭皇后,只是南柯一夢。我的平靜,讓顧昭感到不安。
他寧愿我哭,寧愿我鬧,寧愿我像所有深宮怨婦一樣,質(zhì)問他為何如此薄情。但他來看我時,
我只是微笑著,為他遞上一杯剛沏好的新茶?!氨菹?,嘗嘗這個。今年的秋茶,雨水足,
味道格外甘醇?!彼粗?,眼神里充滿了探究。他想從我臉上,
找到一絲一毫的怨懟和不甘。但他失敗了。我的臉,像一副完美的面具,找不到任何破綻。
“知雪,你……不怪我嗎?”他終于忍不住問?!肮质裁??”我抬起眼,反問他,
“陛下是君,臣妾是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況,只是收回一些,
本就不該屬于臣妾的東西?!蔽业脑?,讓他無言以對。他開始,更頻繁地,來我這里。
他想看透我。想知道我這平靜的面具下,到底在盤算著什么。他開始留宿鳳儀宮。他開始,
像一個普通的丈夫一樣,和我談?wù)撘恍瑹o關(guān)朝政的閑事。他會告訴我,
今天御花園里的桂花開了,香氣很濃。他會問我,晚上想不想吃,御膳房新做的桂花糕。
他甚至,會拉著我的手,在月下散步,和我回憶,當(dāng)年在冷宮外,我們初見時的情景。
“知雪,你還記得嗎?那天雪很大,你穿著一件紅色的斗篷,像一團(tuán)火。”我記得。
我當(dāng)然記得。只是,顧昭,你忘了。那團(tuán)火,早就被你親手,一點一點地,熄滅了。
我配合著他的表演。他溫柔,我便賢淑。他懷舊,我便感傷。我們像一對恩愛多年的夫妻,
演著一出,連自己都快要信以為真的,情深似海。直到有一天。他抱著我,在我耳邊,
用一種近乎呢喃的聲音說:“知雪,我們生個孩子吧。生一個,像你一樣聰明的太子。
”我的身體,瞬間僵硬了。孩子。他想要一個,流著蕭家血脈,又被他牢牢掌控在手里的,
繼承人。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完美的,平衡之術(shù)。用親情,用血脈,來徹底捆綁我,
捆綁我身后,那看不見的,屬于蕭家的,巨大影響力。好一招,釜底抽薪。我笑了,
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顧昭,你真是個,天生的帝王。連溫情脈脈的枕邊私語,
都藏著如此冰冷的,算計。我抬起頭,看著他?!昂冒??!蔽艺f。我的回答,讓他的眼中,
瞬間迸發(fā)出巨大的驚喜。他以為,我妥協(xié)了。他以為,我終于還是選擇,
做一個為他生兒育女的,普通皇后。他俯下身,想要吻我。我卻伸出手指,抵住了他的唇。
“不過,陛下?!蔽铱粗难劬Γ蛔忠痪?,清晰地說,“在此之前,你,
要先答應(yīng)我一件事。”“什么事?”“我要你,下一道罪己詔?!鳖櫿训男θ?,
凝固在了臉上。“你說什么?”“我要你,為你登基以來,
所有被冤殺、被罷黜、被猜忌的功臣,下一道罪己詔。”我平靜地說,“為魏國公,
為所有被你奪了兵權(quán)的蕭家舊部,恢復(fù)名譽。告訴天下人,你錯了。”空氣,死一般的寂靜。
顧昭臉上的最后一絲溫情,也消失了。他看著我,眼神,冷得像北境的寒冰?!笆捴?/p>
”他咬著牙,叫我的名字,“你,是在逼我嗎?”“不?!蔽覔u了搖頭,“我是在,教你。
教你如何,做一個,真正的明君?!币粋€真正的明君,不僅要懂得駕馭權(quán)術(shù)。更要懂得,
敬畏人心。敬畏那些,曾為他拋頭顱、灑熱血的,忠臣之心。我知道,這道題,他答不了。
帝王,是不會認(rèn)錯的。我們的這場溫情脈脈的戲,終究,還是演不下去了。6.那夜,
顧昭拂袖而去。我和他之間,最后一絲偽裝的溫情,也徹底撕裂了。冷戰(zhàn),開始了。
他不再踏入鳳儀宮半步。我也樂得清靜。但我知道,這平靜之下,是正在醞釀的,
更大的風(fēng)暴。他不會放過我。一個膽敢“教”皇帝做事的皇后,已經(jīng)觸碰到了他權(quán)力的底線。
我在等,等他出招。果然,不久之后,機會就來了。南疆大水,堤壩決口,淹沒良田萬頃,
災(zāi)民流離失所。朝堂上,為此事吵得不可開交。國庫剛剛充盈,本該立刻撥款賑災(zāi)。
但以丞相為首的一派,卻以“修建皇家園林”為由,主張暫緩撥款。誰都知道,
所謂的皇家園林,不過是個借口。丞相是顧昭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他此舉的真正目的,
只有一個——逼我出手。因為南疆,是蕭家軍起家的地方。那里,
有無數(shù)蕭家的舊部和感念蕭家恩情的百姓。我若不出手,便是不仁不義,
會寒了所有舊部的心。我若出手,便是“后宮干政”,正好落入他們早已布好的圈套。
好一招,陽謀。宮女們都為我捏了一把汗。她們勸我,暫避鋒芒,不要理會。我卻笑了。
“備車,去慈安宮,給太后請安?!碧?,是顧昭的生母,一個在深宮里沉浮多年,
精于算計的老婦人。她一直不喜歡我,嫌我功高蓋主,不懂溫婉。我到時,她正在聽?wèi)颉?/p>
見我來了,她皮笑肉不笑地賜了座。我沒有拐彎抹角,直接說明了來意。“母后,南疆大水,
百姓流離。兒臣懇請母后,勸諫陛下,立刻開倉賑災(zāi)?!碧蠓畔虏璞湫σ宦暎骸盎屎?,
哀家老了,不懂什么朝政。只知道,這后宮的女人,手,不該伸得太長?!薄澳负笳f的是。
”我點了點頭,“但,我蕭家的女兒,也從不是見死不救之輩?!闭f完,我從袖中,
拿出了一本冊子,遞了上去。“這是,臣妾入宮時,父兄留下的私產(chǎn)。田產(chǎn),商鋪,
皆在江南富庶之地。臣妾愿將其全部變賣,所得銀兩,盡數(shù)捐給南疆災(zāi)民?!碧蟮哪樕?/p>
變了。她沒想到,我會來這么一招。釜底抽薪,散盡家財。我不要權(quán)力,不要影響力,
我只要救人。這讓她所有準(zhǔn)備好的,關(guān)于“后宮干政”的說辭,都成了一句空話。
“你……”她看著我,半天說不出話來。“這,也是臣妾,作為大周皇后,該盡的本分。
”我站起身,向她行了一個大禮,“懇請母后,成全?!蔽业淖藨B(tài),放得極低。我的手段,
卻強硬得,不容拒絕。我用我自己的錢,救濟(jì)我大周的子民。于情于理,
誰也說不出一個“不”字。太后,被我將死了。最終,她只能咬著牙,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
很快,皇后變賣家產(chǎn),賑濟(jì)災(zāi)民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京城。百姓們,感念我的恩德,
紛紛為我立起了長生牌位。那些蕭家的舊部,更是對我,感恩戴德,忠心更甚。我再一次,
贏了民心。顧昭,也再一次,輸了。他輸在了,他不懂,我蕭知雪,從來不按牌理出牌。
他想用“權(quán)術(shù)”來困住我。我卻用“道義”,跳出了他的棋盤。那天晚上,他來了。
他站在我面前,臉色陰沉得可怕。“蕭知雪,你到底想干什么?”他低吼道,
“你把自己的家產(chǎn)都捐了,你讓朕的臉,往哪里放?你讓滿朝文武,怎么看朕這個皇帝?
”“陛下多慮了?!蔽移届o地看著他,拿起剪刀,繼續(xù)修剪我窗前的蘭花,“天下人,
只會稱頌陛下,有了一位,心懷天下的賢后?!蔽业脑?,像一把刀子,
狠狠地扎進(jìn)了他的心臟。他看著我,眼神里是滔天的怒火,
和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rèn)的,恐懼。他發(fā)現(xiàn),他掌控不了我了。他所有的權(quán)謀,
所有的算計,在我這里,都失去了作用。因為我,根本不在乎他所能給予的一切?;屎笾唬?/p>
我不在乎。榮華富貴,我不在乎。甚至,連他的愛,我都不在乎了。一個無所求的人,
是無敵的?!昂?,好,好?!彼B說了三個“好”字,氣極反笑,“蕭知雪,你真是,
朕的好皇后。你既如此心懷天下,那朕,就給你一個,名正言順,干政的機會?!彼D(zhuǎn)身,
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走到門口,他回頭,冷冷地扔下一句話?!皞麟拗家猓魅掌?,
皇后與朕,同朝聽政?!?*7. **同朝聽政。這四個字,像一塊巨石,
砸進(jìn)了平靜的朝堂。滿朝文武,一片嘩然。自古以來,聞所未聞。他們都以為,
這是陛下對皇后天大的恩寵。只有我知道,這是顧昭對我下的,一封戰(zhàn)書。他要將我,
徹底推到風(fēng)口浪尖。他要讓所有人都看到,我蕭知-雪,是如何一步步地,從一個“賢后”,
變成一個“權(quán)后”的。他要借滿朝文武的手,來折斷我的羽翼。好一招,捧殺。第二天,
我穿著僅次于龍袍的,莊重的皇后朝服,與他并肩,走上了太和殿。龍椅之側(cè),
多了一張精致的鳳座。我目不斜視,在他身旁坐下。隔著一道珠簾,
俯瞰著下面黑壓壓的文武百官。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像一個闖入男人世界的,異類。
我能感覺到,無數(shù)道目光,或好奇,或探究,或鄙夷,像針一樣,扎在我身上。顧昭開口了,
聲音洪亮,傳遍整個大殿?!敖袢眨抟h的,是南疆水患的后續(xù)治理。眾愛卿,有何良策?
”下面一片寂靜。所有人都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他們在等。等我開口。
這是顧昭給我設(shè)的,第一個局。南疆,是我的“勢力范圍”。我若開口,便是越俎代庖。
我若不開口,便是在天下人面前,辜負(fù)了南疆百姓的期望。我沉默了片刻。然后,
我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透過珠簾,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氨菹拢兼?,有一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