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三年的長安城,秋意已濃。大理寺獄中陰暗潮濕,御史韋仁約提著袍角,
小心避開地上的水洼。獄卒引著他走向最里間的牢房,鐵鏈嘩啦作響,在寂靜的走廊里回蕩。
“韋御史,就是這里了?!崩畏坷?,一個女子蜷縮在角落。雖身著囚服,發(fā)髻散亂,
卻難掩殊色。她聞聲抬頭,眼中并無懼色,反倒有種超脫生死的平靜?!按居谕瘢?/p>
”韋仁約開口,聲音在牢獄中顯得格外清朗。女子微微頷首,“大人是來審我的?
”“我是侍御史韋仁約,有人告你以妖術蠱惑人心,可有此事?”淳于婉輕笑,
“我若有那本事,何至于在此?”韋仁約不語,只仔細打量著她。這女子不過二十出頭,
眉目如畫,氣質不凡,不像尋常人家出身?!澳憧芍钦l告的你?”他問。
“左仆射李大人府上的人,”淳于婉淡淡道,“因我不肯入府為妾?!表f仁約皺眉。
李義府好美色朝野皆知,但為達目的構陷入獄,實在猖狂?!澳闱覍捫?,若果真冤枉,
我必為你討回公道?!贝居谕窠K于正眼看他,眸中閃過一絲訝異,“大人不怕得罪李公?
”韋仁約笑了,“鵰鶚鷹鹯,豈眾禽之偶?”出得大理寺,秋陽正烈。韋仁約瞇起眼睛,
想起三日前面圣時的情景。高宗李治坐在御案后,神色疲憊。韋仁約跪在下方,
侃侃而談:“陛下,李義府仗勢欺人,強納民女,構陷無辜,朝野皆知。臣請陛下明察。
”李治擺手,“愛卿過慮了。李公乃國之棟梁,怎會行此小事?”“陛下,正因其位高權重,
更應謹言慎行。今為美色而枉法,豈是賢臣所為?”李治不語,良久方道:“朕知道了,
你退下吧?!表f仁約心知皇帝偏袒,卻不退縮,“陛下若不信,可召大理丞畢正義問話,
李義府托他曲斷此案,放出淳于氏?!比缃癞呎x已突然暴斃獄中,死無對證。
韋仁約站在大理寺門前,深吸一口氣。秋風肅殺,卷起滿地落葉?!皞漶R,去李府。
”他忽然道。隨從一驚,“御史,這...”“既圣上不愿追究,我自去會會這位中書侍郎。
”李府門前車馬如流,韋仁約遞上名帖,門房見他官職不高,懶洋洋道:“李公今日不見客。
”韋仁約也不惱,徑直走向門前登聞鼓,取槌便擊。鼓聲震天,引得路人紛紛駐足。不多時,
府門洞開,李義府親自出來,面色鐵青。“韋仁約,你這是何意?”韋仁約拱手一禮,
“下官為淳于氏一案而來,聞李公身體不適不能見客,故擊鼓問安?!崩盍x府冷笑,
“區(qū)區(qū)一個侍御史,也敢在我門前放肆?”“下官不敢。只是畢正義死得蹊蹺,
淳于氏關得冤枉,下官既為言官,不敢不聞不問?!倍苏龑χ砰g,忽聞馬蹄聲疾,
一騎絕塵而來。馬上人翻身而下,竟是內侍省的人?!笆ド峡谥I,
召李義府、韋仁約即刻入宮!”宮中氣氛凝重。韋仁約與李義府跪在殿前,高宗面色陰沉。
“韋仁約,你竟敢到朝廷重臣門前擊鼓喧嘩,成何體統(tǒng)!”韋仁約叩首,“臣知罪。
然臣更知言官之責在于糾劾不法。李義府強納民女,構陷無辜,又害死畢正義滅口,
罪證確鑿,臣不敢不奏?!崩盍x府急忙辯解:“陛下明鑒,韋仁約血口噴人!
淳于氏乃罪有應得,畢正義自盡而亡,與臣何干?”高宗扶額,顯然頭痛不已,“罷了罷了,
此事到此為止。韋仁約,你退下吧?!薄氨菹?!”韋仁約抬頭,目光如炬,“法之不存,
國將不國。今日可枉法縱容重臣,明日便可禍亂朝綱。臣請陛下三思!”高宗怒極,
拍案而起,“韋仁約!你太放肆!來人,奪去他的官服,貶為清水令,即刻出京!
”韋仁約卻面無懼色,自行解下官帽,“臣守狂鄙之性,假以雄權,而觸物便發(fā)。
丈夫當正色之地,必明目張膽,然不能碌碌為保妻子也。陛下保重,臣告辭。
”他起身退出大殿,背影挺直如松。殿外秋風更烈,吹得他衣袂翻飛。方才退出時,
他瞥見屏風后一角裙裾,似是武后在此聽政。行至宮門,忽有一小太監(jiān)匆匆趕來,
塞給他一枚玉佩?!坝腥俗尳唤o大人的,說‘來日方長’。”韋仁約低頭一看,
玉佩溫潤透亮,上刻鳳凰展翅,絕非尋常之物。他心頭一震,抬頭欲問,那小太監(jiān)早已離去。
三個月后,清水縣衙。韋仁約正在批閱公文,忽聞門外喧嘩。衙役來報,
說是有京城貴人造訪。他整衣出迎,見一華蓋馬車停在衙前,下來一位身著素衣的女子。
那女子抬頭,韋仁約頓時愣住——竟是淳于婉?!澳?..如何出來的?”淳于婉微笑,
“天下大赦,我自然就出來了。”韋仁約心知絕非如此簡單,卻也不多問,只請她入內。
“我特來謝御史救命之恩。”淳于婉奉上禮盒。韋仁約推辭,“我并未成功,反而被貶至此,
何恩之有?”“若非御史力爭,我恐怕早已死在獄中。”淳于婉目光深遠,“況且,
御史因我而貶,我豈能不知?”二人正說話間,忽有馬蹄聲近,一名信使匆匆而來。
“韋縣令,京城急件!”韋仁約拆信一看,面色頓變。信上說,李義府越發(fā)猖狂,
竟公然買賣官爵,朝中無人敢言?!柏M有此理!”他拍案而起,忽又想起自己已不是御史,
無力回天,只得長嘆一聲。淳于婉輕聲道:“御史仍想扳倒李義府?”“自然想,
但如今...”“或許我有辦法?!贝居谕駨男渲腥〕鲆环庑牛坝房芍?,
李義府與道士杜元紀往來密切,常夜觀天象,言談間多有不滿朝政之語?!表f仁約震驚,
“你如何得知?”淳于婉微笑,“李義府強納我入府,我不得已虛與委蛇,得知不少秘密。
這封信是杜元紀寫給李義府的,中有‘天象示變,恐非吉兆’之語,若呈予圣上,必生猜疑。
”韋仁約接過信,沉吟片刻,“但如今我已無面圣之機。”“我有?!贝居谕裾Z出驚人。
韋仁約這才仔細打量她。這女子氣度不凡,見識過人,絕非普通民女?!澳憔烤故钦l?
”淳于婉垂眸,“恕我不能直言。但請御史修書一封,我自有辦法呈至御前。
”韋仁約猶豫良久,終于點頭。他當即修書,詳陳李義府罪狀,連同那封信一并交給淳于婉。
三日后,淳于婉出現(xiàn)在洛陽行宮外。她遞上韋仁約的奏疏和那封信,請求面圣。
門衛(wèi)見她衣著普通,不肯通傳。正當僵持時,一頂鳳輦經(jīng)過,簾幕掀起,
露出一張威嚴的面孔?!昂问滦鷩W?”淳于婉立即跪拜,“民女有要事稟報陛下與娘娘。
”武后打量她片刻,“隨我來?!贝稳?,宮中傳出消息:李義府被劾,禁足府中待查。
又過三日,圣旨到清水縣:韋仁約官復原職,即刻返京。韋仁約接旨后,百思不得其解。
他問傳旨太監(jiān):“可知圣上為何突然改變心意?”太監(jiān)低聲道:“是娘娘進言,
說韋御史剛正不阿,當重用?!狈稻┞飞希f仁約一直在想淳于婉的事。
這女子神秘出現(xiàn)又突然消失,仿佛專為助他而來。回到長安,
官復原職的韋仁約更加不畏權貴。他接連彈劾數(shù)名貪腐官員,朝野震動,人稱“鐵面御史”。
這日下朝,忽有馬車攔路。車簾掀起,竟是淳于婉?!肮灿窂吐??!表f仁約屏退左右,
低聲道:“姑娘究竟何人?為何助我?”淳于婉微笑,“我乃已故淳于將軍之女。
家父當年因得罪權貴而遭陷害,滿門抄斬,我僥幸得脫。之所以接近李義府,本為報仇,
不料遇御史仗義執(zhí)言,故出手相助。”韋仁約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但姑娘如今現(xiàn)身,
不怕被認出來?”“李義府已倒,我的仇也算報了。”淳于婉目光忽然變得深邃,“況且,
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薄昂问??”“助御史肅清朝綱,匡扶正義?!表f仁約怔住,
“姑娘何出此言?”淳于婉從袖中取出一枚玉佩——正是當日韋仁約被貶出京時,
有人塞給他的那枚鳳佩?!斑@玉佩...怎么在你這里?”“因為那日派人送玉佩的,
就是我?!贝居谕裰币曀难劬?,“我不僅認得朝中諸多權貴,更知他們不可告人的秘密。
御史若要肅清吏治,我可助一臂之力?!表f仁約心中警鈴大作,“你一個將軍之女,
如何能知這許多事?又為何要助我?”淳于婉沉默良久,終于道:“因我不僅是淳于婉,
更是娘娘安排在宮外的耳目。”韋仁約震驚不已。當朝皇后竟在宮外培養(yǎng)耳目?
這是何等駭人聽聞之事!“娘娘知你剛正,欲借你之手整頓朝綱。我奉命助你,
但......”淳于婉忽然壓低聲音,“也是真心敬你為人?!闭f罷,她放下車簾,
馬車緩緩駛離。韋仁約站在原地,手中緊握那枚鳳佩,心中波濤洶涌。秋風吹過,
卷起滿地金黃落葉。他知道,從這一刻起,自己的命運已經(jīng)改變。
在這權力與陰謀交織的長安城中,一段關乎愛情、權謀與信念的糾葛,才剛剛開始。
而遠處宮墻之內,武后站在高樓之上,遠望著韋仁約的身影,嘴角泛起一絲莫測的笑意。
“棋子已就位,好戲該開場了。”韋仁約重返御史臺的消息,在長安官場掀起不小波瀾。
那日清晨,他著一身青色官服,步態(tài)沉穩(wěn)地踏入久違的衙門。同僚們神色各異,
有的面露喜色上前恭賀,有的則遠遠避開,眼神閃爍?!绊f御史終于回來了!
”中年御史張仁祎激動地迎上來,“自您離京,臺院風氣日下,如今可算有了主心骨。
”韋仁約拍拍他的肩,“張御史言重了。我聽說前些時日,你因與田仁會將軍不睦,
遭其誣奏?”張仁祎嘆氣,“確有其事。那日圣上臨軒問話,我惶恐不能對,
若非...”“若非什么?”“若非有人暗中提點,教我如何應對,恐怕早已獲罪。
”張仁祎壓低聲音,“說來奇怪,那提點之人似乎對田將軍的底細了如指掌。
”韋仁約心中一動,想起淳于婉那句“我知他們不可告人的秘密”。正說話間,
忽聞門外喧嘩。一名武將帶著幾個兵士徑直闖入御史臺,正是武侯將軍田仁會?!绊f仁約!
你剛回京就敢查我?”田仁會氣勢洶洶,“別以為有娘娘撐腰就能為所欲為!
”韋仁約面不改色,“田將軍此言差矣。御史臺按章辦事,何須何人撐腰?
倒是將軍擅闖臺院,該當何罪?”田仁會冷笑,“少來這套!你指使張仁祎誣告我貪墨軍餉,
可有證據(jù)?”“是否有貪墨,一查便知?!表f仁約從容道,“既然將軍親自來了,
不如就現(xiàn)在對質如何?”田仁會顯然沒料到這一出,一時語塞。此時,
門外忽然傳來一個清亮的女聲:“田將軍去年修繕府邸,用的是城南木料行的上等楠木,
價值千兩,卻只付了百兩,可有此事?”眾人回頭,見一素衣女子立于門外,正是淳于婉。
田仁會臉色頓變,“你是何人?休得胡言!”淳于婉不急不緩步入堂中,“將軍莫急。
我還知道,那木料行老板因不滿價格,曾到將軍府理論,第二日就因'私藏禁物'被捕入獄,
至今未釋。”她轉向韋仁約,“御史大人,若要查證,可派人到將軍府庫房查看,
應有未用完的楠木料,上面還刻有木料行的標記。”田仁會汗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