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水在大伯的電動三輪車上醒來。
顛簸的路面擾亂了他的思緒。十幾個小時前,他還在城里的家,他的爸爸還是一樣,下班回家,喝酒,喝到不省人事,然后哭,不停地哭,從沙發(fā)哭到椅子上,從椅子哭到床上,酒瓶沾著嘔吐物,碎得到處都是。
很早之前,許知水很害怕,慢慢地,他習慣了爸爸不像爸爸的模樣。他只是有點疑惑,疑惑爸爸媽媽為什么要離婚,疑惑爸爸為什么要變成這樣。有時他也會想媽媽,媽媽走的那天沒怎么說話,就那樣俯下身子,很努力地擠出一個母親溫柔的笑,使勁地揉了揉他的小腦袋,出門后就再也沒有回頭。他很想媽媽,想和以前一樣,冬天時擠在媽媽的睡衣外面和她一起裹著被子呼呼大睡。
許知水握著要簽字的試卷,小心翼翼地隔著房門喊爸爸:
“爸爸,試卷要家長簽字?!?/p>
沒有回應。
“爸爸?”
回應他的是鼾聲。
許知水的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他不是很敢哭出聲,如果吵醒了爸爸,爸爸會生氣。
許知水洗完臉,回到自己的房間,他想著先把作業(yè)寫完,一會兒奶奶回來,就讓奶奶簽字。寫作業(yè)的時候,他的房門被輕輕推開。輕輕推開那就是奶奶。
奶奶握著許知水,用粗糙的長滿了老繭的手緊緊包裹著他的手,弄得他有點癢,
“奶奶,我得寫作業(yè)呢。”
他沒聽到奶奶進門后放下菜籃的那一聲聲響。
“奶奶,沒買菜?”
“水水,咱回家?!?/p>
…………
大伯一邊騎著車,一邊時不時地回頭看兩眼。
“水水醒了?”
前兩天他接到娘的電話,來不及斥責自己的弟弟,他就開始張羅著給他們收拾老院子——那也是他長大的地方,雖然很多年沒人住了,仍舊被他捯飭得干干凈凈。他從鎮(zhèn)上給自己的侄兒搬了新的課桌椅。自家兒子這幾天吵吵著要電腦,他也順帶給侄兒買了電腦。前天晚上他填了旱廁,想著侄兒住城里,又臨時搭了個有抽水馬桶的簡易廁所。至于他的媳婦,則是忙著在學校里打聽許知水轉學的事情。
許知水睡眼惺忪。昨天傍晚,奶奶帶著他收拾行李,又佝僂著腰把地上收拾得干干凈凈。他茫然無措地跟著奶奶,奶奶留下了家里的鑰匙,牽著他坐上大巴,在車上給他買了玉米和雞蛋。他啃完玉米后就困了……
完了,天亮了,他作業(yè)沒寫完。
奶奶不知戴著從哪兒弄的草帽,出神地盯著四周他只在書上讀過的田野。那應該是田野,他想。
他搖了搖頭,戳了戳奶奶的手臂:
“奶奶,我作業(yè),沒寫完?!?/p>
大伯聽到這句話哈哈大笑。奶奶又好笑又心疼地拍了拍他的臉,告訴他沒事兒,奶奶給老師請假了。
“奶奶,爸爸呢?”
“水水,咱要和爸爸分開一段時間。”
分開?就像和媽媽那樣?
他沒有問出口,只是點頭。
“那是你大伯?!?/p>
“大伯。”
“好,好,水水?!?/p>
電動三輪車所過之處塵土飛揚——整個世界在后退。偶爾會有濺起的沙石劃過眼前。許知水的四周被田野包圍,過了田野就是林間,過了林間是修水壩的工地,過了修水壩的工地還是田野。世界之外有起伏的丘陵,沒有高樓的阻攔,天空原來可以這么大。許知水想起,他們的語文老師經(jīng)常給他們提起鄉(xiāng)下。
他想,假如這周的周記就寫和奶奶回家,他一定可以拿一個優(yōu)秀,然后被貼到教室后面展示,還會被老師表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