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飛路的霓虹燈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將1926年的深秋一層層染上都市特有的流光溢彩。云裳時裝公司的玻璃櫥窗,如同一個精心布置的舞臺,每天上演著新派服飾的無聲宣言。張幼儀的身影,是這方舞臺上最沉靜也最忙碌的軸心。
店鋪后身,一間由儲藏室改造的狹小工作間,成了她的王國。墻壁上釘滿了各色布料的小樣,從昂貴的法國蕾絲、意大利薄呢,到本土新產(chǎn)的織錦緞、素縐緞,色彩與紋理交織成一幅無聲的圖譜。一張寬大的杉木工作臺占據(jù)了大半空間,臺面上攤著半件尚未完工的寶藍(lán)色織錦緞旗袍,銀亮的軟尺、沉重的熨斗、裝著各色絲線的針插、磨得锃亮的裁縫剪刀……工具散落其間,帶著一種被頻繁使用的、充滿生機(jī)的凌亂。
張幼儀正俯身在工作臺前,指尖捏著一枚細(xì)小的珠母貝盤扣,小心翼翼地縫釘在旗袍領(lǐng)口的斜襟上。她的動作精準(zhǔn)而沉穩(wěn),眼神專注得近乎苛刻。窗外透進(jìn)來的天光,勾勒出她側(cè)臉清晰的輪廓,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又被一種沉靜的力量所籠罩??p紉機(jī)在角落里發(fā)出規(guī)律的“嗒嗒”聲,是助手阿敏在趕制另一件訂單的下擺。
“幼儀姐!”阿敏停下機(jī)器,拿起一件剛熨燙好的淺杏色洋裝裙,聲音里帶著一絲興奮,“你看,陳小姐這件做好了!按你說的,腰線這里收得特別利落,配上那串珍珠鏈子,肯定好看!”她抖開裙子,展示著流暢的剪裁線條。
張幼儀直起身,揉了揉有些酸澀的脖頸,目光落在裙子上,審視片刻,點了點頭:“嗯,不錯。記得檢查一下內(nèi)襯的線頭,一點都不能露出來。”她的聲音不高,卻有種不容置疑的分寸感。
“知道啦!”阿敏應(yīng)著,麻利地將裙子疊好,放進(jìn)印有“云裳”字樣的紙袋里,又想起什么,“對了,剛才‘大新’百貨的王經(jīng)理派人遞了帖子,說想約您談?wù)?,看能不能在百貨公司里設(shè)個云裳專柜呢!”
張幼儀拿軟尺的手頓了一下。大新百貨,上海灘頂級的購物場所之一,若能進(jìn)駐,無疑是云裳地位躍升的標(biāo)志。然而,她臉上并未顯出狂喜,只是眼神里掠過一絲深思?!爸懒??;貍€話,說我這幾天忙,下周一上午十點,請王經(jīng)理來店里詳談。”她將軟尺在手中卷起,語氣平靜,“條件,得好好談?!?/p>
工作間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個梳著兩條細(xì)細(xì)小辮、穿著洗得發(fā)白藍(lán)布衫的小腦袋探了進(jìn)來,怯生生地叫了一聲:“阿……阿姨?!?/p>
是店里新來的小學(xué)徒阿玲,才十三歲,父母在去年閘北的混戰(zhàn)里沒了,被親戚送到店里當(dāng)學(xué)徒,包吃住。她瘦小的身子藏在門后,手里捏著一份剛送來的報紙。
“阿玲,什么事?”張幼儀轉(zhuǎn)過身,語氣溫和了些。
阿玲躊躇著走進(jìn)來,把那份散發(fā)著油墨味的《申報》遞到張幼儀面前,聲音細(xì)若蚊蚋:“送……送報紙的阿叔說,這上面……有……有……”她似乎不知道該怎么說下去,只是指了指報紙副刊版面的一個角落。
張幼儀接過報紙。目光掃過那豆腐塊大小的版面,幾行鉛字像燒紅的烙鐵,瞬間灼傷了她的眼睛:
**文壇佳話**
**詩人徐志摩與名媛陸小曼**
**好事將近,佳期初定于下月**
**一對璧人,沖破世俗,終成眷屬**
短短幾行字,每一個都像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扎進(jìn)心口最深處??諝夥路鹚查g凝固了,工作間里只剩下縫紉機(jī)那單調(diào)的“嗒嗒”聲,此刻聽來卻震耳欲聾。
張幼儀捏著報紙的手指,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起青白。她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盡,只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那沉靜如深潭的眼眸深處,仿佛有什么東西驟然碎裂了,翻涌起劇烈的、無聲的波瀾。她死死地盯著那幾行字,仿佛要將它們從紙上摳下來,碾碎。
柏林冰冷的產(chǎn)房鐵欄桿……離婚協(xié)議書上扭曲的簽名……彼得蒼白透明的小臉……上海街頭“棄婦”的竊竊私語……一幕幕塵封的、帶著冰碴的記憶碎片,被這寥寥數(shù)語粗暴地撕開,洶涌地撞擊著她剛剛用忙碌和“云裳”一點點筑起的堤防。
“幼儀姐?”阿敏察覺出異樣,停下了手里的活計,擔(dān)憂地看著她瞬間失神的臉。
阿玲更是嚇得往后縮了縮。
時間仿佛停滯了幾秒。張幼儀猛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短促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那洶涌的痛楚已被強(qiáng)行壓下,只余下一片深不見底的沉寂和一種近乎凜冽的清醒。她一言不發(fā)地將那份報紙對折,再對折,動作機(jī)械而用力,仿佛在折疊一件骯臟的、需要立刻丟棄的東西。然后,她看也沒看,揚(yáng)手將疊成小方塊的報紙,精準(zhǔn)地扔進(jìn)了墻角的字紙簍里。
紙團(tuán)落進(jìn)廢紙簍,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阿玲,”她的聲音響起,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只是比平時更低沉、更冷硬了幾分,“去前面看看,櫥窗那件鵝黃色洋裝的腰帶配飾掛好了沒有?別讓客人覺得亂了?!?/p>
“哦……哦,好的,阿姨?!卑⒘崛缑纱笊?,趕緊轉(zhuǎn)身跑了出去。
“阿敏,”張幼儀的目光落回工作臺上那件寶藍(lán)色旗袍上,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領(lǐng)口右側(cè)盤扣的位置,再往里收半寸?,F(xiàn)在的間距,不夠完美?!彼闹讣饩珳?zhǔn)地指向一處。
阿敏張了張嘴,看著張幼儀平靜得近乎刻板的側(cè)臉,終究把想問的話咽了回去,只應(yīng)了一聲:“好?!敝匦伦乜p紉機(jī)前,房間里再次只剩下單調(diào)而規(guī)律的機(jī)器運(yùn)轉(zhuǎn)聲。
張幼儀拿起剪刀,刀鋒在燈光下閃過一道冷光。她俯下身,開始小心翼翼地拆解那枚她剛剛才縫釘好的珠母貝盤扣。針腳被一點點挑開,細(xì)微的絲線斷裂聲,在寂靜中異常清晰。她的動作依舊平穩(wěn)、精準(zhǔn),仿佛在進(jìn)行一項最精密的實驗。只是那低垂的眼睫,在眼瞼下方投下濃重的、無法化開的陰影,微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顫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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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忙碌與霓虹的交替中滑過。云裳的生意日漸紅火,訂單雪片般飛來,狹小的工作間里堆滿了各色衣料,空氣里彌漫著新布特有的氣味和熨斗熨燙時的淡淡焦香。張幼儀如同一架被精密校準(zhǔn)的機(jī)器,運(yùn)轉(zhuǎn)不息。量體、打版、裁剪、盯工、應(yīng)酬挑剔的客人……她處理得井井有條,臉上總是帶著一種職業(yè)化的、恰到好處的溫和與疏離。只是那眼神深處,似乎比以往更沉寂了幾分,像一潭深水,再大的石頭投進(jìn)去,也激不起多少漣漪。
這天傍晚,霞飛路上的霓虹剛剛亮起,將梧桐樹染上迷離的色彩。云裳的玻璃門被推開,帶進(jìn)一陣微涼的夜風(fēng)和一個穿著考究西式裙裝、妝容精致的年輕女子。她步履輕快,帶著一種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慵懶和好奇,目光在店內(nèi)陳設(shè)的成衣和衣料上流連。是陸小曼。
張幼儀正在柜臺后核對一份訂單明細(xì),聞聲抬起頭。四目相對的剎那,空氣仿佛凝滯了零點一秒。張幼儀的目光平靜地落在陸小曼那張被報紙渲染得光彩照人的臉上,沒有驚訝,沒有敵意,甚至沒有探究,只有一種純粹的、打量客戶的審視。她清晰地看到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訝異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好奇?或是別的什么情緒?
“歡迎光臨云裳?!睆堄變x放下手中的單據(jù),臉上自然地浮現(xiàn)出得體的職業(yè)微笑,從柜臺后繞了出來,步履平穩(wěn),“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
陸小曼的目光在張幼儀身上那件剪裁精良的深青色旗袍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綻開一個明媚的笑容,聲音嬌脆:“哦,沒什么,就是路過,看到你們櫥窗很漂亮,進(jìn)來瞧瞧。你們這里的衣裳,樣子倒是很新穎別致?!彼囊暰€掃過一件陳列的煙紫色薄呢改良旗袍,“這件……是巴黎最新的樣子嗎?”
“這件是我們云裳自己的設(shè)計,”張幼儀走到那件旗袍旁,語氣平和,帶著專業(yè)導(dǎo)購的清晰,“靈感借鑒了一些西式剪裁的理念,但骨子里是東方的韻味。用的是蘇州新產(chǎn)的軟呢料子,垂感好,也保暖,很適合上海現(xiàn)在的天氣?!彼p輕撫過旗袍流暢的腰線,“夫人身材窈窕,這件煙紫色很襯您的膚色,可以試試?!?/p>
“是嗎?”陸小曼似乎被勾起了興趣,又似乎帶著點考校的意味,“那……就拿下來我試試看吧?!?/p>
“好的。”張幼儀示意店員取衣,親自引導(dǎo)陸小曼走向試衣間。她的動作禮貌周到,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沒有一絲多余的情緒泄露。
試衣間的門簾落下。張幼儀站在門外幾步遠(yuǎn)的地方,安靜地等待著。她的目光落在試衣間門簾下方露出的那雙精致的高跟鞋尖上,臉上依舊是那副職業(yè)化的平靜表情。只有離得最近的阿敏,才隱約看到張幼儀垂在身側(cè)、自然交疊的雙手,指尖似乎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掐進(jìn)了掌心柔軟的布料里。
片刻,門簾掀開。陸小曼穿著那件煙紫色旗袍走了出來,對著墻上的大鏡子左右顧盼。旗袍的剪裁確實巧妙,勾勒出她玲瓏的身段,煙紫色襯得她肌膚勝雪,平添幾分高貴典雅。
“哎呀,還真是不錯呢!”陸小曼對著鏡子,眼中流露出真實的滿意,她轉(zhuǎn)過身,笑容明媚地看向張幼儀,“張小姐真是好眼光,也有一雙巧手。難怪志摩……”她的話音在這里極其自然地停頓了一下,仿佛只是不經(jīng)意地提及一個共同認(rèn)識的朋友,臉上帶著坦然的笑容,“……難怪他以前也總說,你是極有主見和本事的。”
空氣仿佛瞬間被抽緊。店內(nèi)的光線似乎都凝滯了。
張幼儀臉上的職業(yè)微笑沒有絲毫變化,依舊是那副溫和得體的弧度。她甚至向前走了一步,目光落在陸小曼的肩線處,聲音平穩(wěn)得如同在討論天氣:“夫人過獎了。這肩線這里,”她的指尖在距離陸小曼肩頭幾寸的虛空中輕輕比劃了一下,“若是再收窄一分,整體線條會更顯挺拔精神。夫人若是喜歡,我們可以為您量身定制一件,細(xì)節(jié)上可以調(diào)整到最完美。”她的眼神專注在衣服上,仿佛陸小曼剛才那句輕飄飄的、帶著試探的話,只是一陣無關(guān)緊要的風(fēng),吹過便散了。
陸小曼臉上的笑容有那么一剎那的凝固,她看著張幼儀那雙沉靜無波、只專注于眼前衣物的眼睛,似乎想從中捕捉到什么,卻什么也沒抓住。那坦然的笑容重新綻開,甚至帶上了一絲更濃的興致:“定制?好??!那就麻煩張小姐了。料子嘛……”她的目光在店內(nèi)逡巡,“我喜歡更鮮亮些的,比如那種正紅的織錦緞?要最好的!”
“沒問題?!睆堄變x點頭,示意阿敏去取料子樣本和量尺,“夫人這邊請,我們先量一下尺寸?!?/p>
量體的過程,張幼儀的動作專業(yè)而利落。軟尺繞過陸小曼纖細(xì)的腰肢、豐滿的胸圍、修長的臂展……每一個數(shù)字,她都清晰地報出,由阿敏記錄。她的指尖偶爾隔著衣料觸碰到對方的身體,那觸感溫?zé)岫挥猩?。張幼儀的表情始終如一,平靜得像一泓深秋的湖水。只是在記錄腰圍尺寸時,她的筆尖在紙頁上,留下了一個極其微小的、不易察覺的停頓墨點。
“好了,夫人?!睆堄變x收起軟尺,“尺寸都記下了。您選定的料子和款式要求,我們會盡快出設(shè)計稿給您過目?!?/p>
“那就辛苦張小姐了。”陸小曼滿意地整理著衣襟,目光在張幼儀沉靜的臉上轉(zhuǎn)了一圈,似乎還想說什么,最終只是嫣然一笑,“我很期待云裳的手藝?!彼读硕ń穑藨B(tài)優(yōu)雅地離開了店鋪,像一陣帶著香氣的風(fēng)。
玻璃門合攏,隔絕了外面的霓虹和喧囂。
張幼儀站在原地,沒有立刻回到柜臺。她走到那面巨大的試衣鏡前。鏡子里映出她的身影,穿著那身深青色、象征獨立與工作的旗袍,腰背挺得筆直。她的目光穿透鏡面,仿佛在審視鏡中那個靈魂深處被剜去了一大塊、此刻卻依舊站得穩(wěn)穩(wěn)的女人。臉上那層維持了一整晚的職業(yè)微笑,如同潮水般緩緩?fù)嗜?,只留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冰冷的、被磨礪出的堅硬。她抬手,極其緩慢地,按了按自己左側(cè)太陽穴的位置,那里,有一根血管在突突地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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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忙碌的縫紉機(jī)聲中,悄然滑向1927年的初春。上海灘的空氣里,除了慣常的脂粉香和汽油味,開始隱隱浮動一種新的、緊繃的氣息。報紙上的鉛字越來越沉重,北伐軍的消息、租界外的風(fēng)聲、工人糾察隊的活動……像一層無形的陰云,籠罩在十里洋場的上空。然而,租界之內(nèi),尤其是霞飛路這樣的地方,霓虹依舊閃爍,舞廳的爵士樂徹夜不息,衣香鬢影的宴會一場接著一場,仿佛一墻之隔的動蕩只是遙遠(yuǎn)的背景噪音。人們用更熱烈的享樂,來對抗那日益逼近的不安。
云裳的生意,在這種畸形的繁榮中,竟意外地攀上了一個高峰。那些急于在亂世中抓住最后一絲浮華的名媛貴婦們,對華服美裳的需求前所未有地膨脹。工作間的燈光,常常要亮到深夜。
這天夜里,時針已指向十一點。工作間里燈火通明。阿敏伏在縫紉機(jī)前,眼皮沉重地打著架,手里一件藕荷色晚禮服的裙擺還差最后幾道線。小學(xué)徒阿玲趴在角落的小板凳上,頭一點一點,早已睡熟,手里還捏著一塊用來練習(xí)鎖邊的碎布頭??諝饫飶浡剂稀㈧俣泛腿似v的氣息。
張幼儀獨自站在寬大的工作臺前。臺面上鋪開著一匹流光溢彩的銀線織錦緞,在燈光下折射出星辰般細(xì)碎的光芒。這是為一位極其重要的銀行家夫人定制的晚宴主禮服料子,價值不菲。她微微弓著背,左手穩(wěn)穩(wěn)地按住光滑的緞面,右手握著一柄鋒利的大裁縫剪刀。刀尖懸在錦緞上方,如同即將落下決定命運(yùn)的一筆。她的眼神銳利如鷹,所有的疲憊都被一種高度的專注所取代。房間里只剩下她平穩(wěn)而悠長的呼吸聲,以及剪刀刀鋒輕輕劃過緞面時發(fā)出的、令人屏息的“沙……沙……”聲。每一刀落下,都精準(zhǔn)無誤,沿著她用劃粉精心描繪的線條,分割出旗袍前片的完美輪廓。銀色的緞子在她手下馴服地分開,露出細(xì)膩的里襯,邊緣光滑如鏡。
突然,一陣急促而猛烈的敲門聲,如同驟雨般砸在工作間的木門上,瞬間打破了這凝神屏息的專注。
“夫人!夫人!開門??!”是住在亭子間幫傭的吳媽的聲音,帶著哭腔和一種近乎窒息的恐慌。
張幼儀手中的剪刀猛地一頓,刀尖在光滑的緞面上劃出一道極其細(xì)微、幾乎看不見的斜痕。她的心驟然一沉,一種冰冷的不祥預(yù)感瞬間攫住了她。她立刻放下剪刀,快步走到門邊,猛地拉開門。
吳媽站在門外,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懷里緊緊抱著裹在厚厚絨毯里的阿歡。孩子的小臉燒得通紅,像熟透的蝦子,眼睛緊閉著,平日里活潑好動的小身體此刻軟綿綿地癱在吳媽懷里,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證明他還活著。他呼吸急促而費力,發(fā)出一種令人揪心的、微弱的“呼哧”聲。
“夫人!阿歡……阿歡他……”吳媽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晚飯后還好好的,剛睡下沒多久,突然就燒得滾燙!怎么都叫不醒!我……我摸著……摸著……”她騰出一只手,顫抖地指向孩子的胸口,“這里……這里跳得又快又亂,像……像揣了個小兔子在里頭瘋跑!嚇?biāo)廊肆?!?/p>
一股寒氣從張幼儀的腳底直沖頭頂,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她甚至來不及感受那巨大的恐懼,身體已經(jīng)先一步做出了反應(yīng)。她一把從吳媽懷里接過滾燙的孩子,那灼熱的溫度透過毯子燙著她的手臂和胸口。她低頭,臉頰貼上阿歡滾燙的額頭,孩子的呼吸灼熱而急促地噴在她的頸側(cè)。
“阿歡?阿歡!睜開眼看看姆媽!”她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尖銳顫抖。
阿歡毫無反應(yīng),只是痛苦地蹙著小小的眉頭,發(fā)出一聲模糊不清的呻吟。
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縮緊。柏林醫(yī)院里,彼得那張蒼白透明的小臉和冰冷的心電圖線條,如同最恐怖的夢魘,瞬間沖破記憶的閘門,清晰地重疊在眼前阿歡燒紅的小臉上!巨大的恐慌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她淹沒。她抱著孩子的手臂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眼前一陣發(fā)黑。
“幼儀姐!”阿敏也被驚醒了,沖到門口,看到這情景也嚇得臉色發(fā)白。
“叫車!立刻去廣慈醫(yī)院!”張幼儀的聲音猛地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和不容置疑的命令,瞬間壓過了所有的恐慌。那聲音尖銳得劃破了工作間的死寂,也驚醒了角落里昏睡的阿玲。
她不再看任何人,抱著懷里滾燙的、小小的身體,像抱著失而復(fù)得卻又即將再次失去的稀世珍寶,跌跌撞撞地沖出工作間,沖下狹窄陡峭的木樓梯。高跟鞋在寂靜的夜里敲打出凌亂而急促的聲響,如同她此刻瘋狂擂動的心跳。懷里的阿歡似乎被這劇烈的顛簸弄得更不舒服,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帶著哭腔的嗚咽。
“姆媽在……阿歡不怕……姆媽在……”張幼儀一邊踉蹌著往下沖,一邊語無倫次地、用盡全力地安撫著懷里的孩子,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洶涌而出,滾燙地滴落在阿歡燒紅的小臉上,又迅速被高溫蒸干。她沖出店門,沖進(jìn)初春深夜料峭的寒風(fēng)中,站在霓虹迷離卻行人稀少的霞飛路邊,像一頭絕望的母獸,朝著空蕩的街道嘶喊:
“黃包車!黃包車——!”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籠罩著廣慈醫(yī)院兒科病房長長的走廊。慘白的燈光從高高的天花板上投射下來,將墻壁和地面都映照得一片冰冷??諝饫飶浡舅?、藥水和一種孩童特有的、混合著奶味與病氣的復(fù)雜氣味,沉重得令人窒息。
張幼儀獨自坐在走廊靠墻的長條木椅上。那件深青色的工作旗袍外面,胡亂披著一件薄外套,盤起的長發(fā)有些散亂,幾縷碎發(fā)被汗水黏在蒼白的額角和鬢邊。她微微佝僂著背,雙手緊緊交握,放在并攏的膝頭,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柔軟的皮肉里,留下幾道月牙形的深痕。
她的目光,死死地釘在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寫著“治療室”三個紅字的房門上。那扇門,像一道生死的閘門,隔絕了她的視線,也隔絕了里面那個小小的、承載著她所有希望和恐懼的生命。
時間被拉長得如同凝固的膠質(zhì),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般難熬。走廊里偶爾有穿著白色制服的護(hù)士匆匆走過,鞋跟敲擊在光潔的水門汀地面上,發(fā)出空洞而急促的回響,每一次都讓張幼儀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繃緊,驚惶地抬起眼,直到確認(rèn)那腳步聲并非走向治療室,才又頹然地垂下目光,重新陷入那種令人窒息的等待。
治療室的門內(nèi),隱約傳來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夾雜著器械碰撞的冰冷聲響和醫(yī)生低沉的安撫(或是命令?)聲。那哭聲像一把鈍刀,反復(fù)地、緩慢地切割著張幼儀的心臟。每一次阿歡的哭喊拔高,她的身體就跟著劇烈地顫抖一下,交握的手指掐得更深,仿佛要將那痛楚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
她想起彼得。在柏林那家同樣彌漫著消毒水氣味的醫(yī)院里,隔著冰冷的玻璃窗,她也是這樣無力地看著那個小小的身體在病魔的折磨下一點點萎弱下去,直至消失。那種滅頂?shù)慕^望和深入骨髓的恐懼,此刻如同掙脫了封印的惡魔,獰笑著卷土重來,比四年前更加兇猛,更加清晰。她仿佛又被按回了那個冰冷的地獄,眼睜睜看著命運(yùn)再次獰笑著,要將她僅存的珍寶奪走!
“不……”一聲破碎的、帶著血腥氣的嗚咽從她緊咬的牙關(guān)里溢出。她猛地閉上眼,試圖將那恐怖的畫面驅(qū)散,淚水卻不受控制地從緊閉的眼角洶涌滑落,滾燙地滴落在她冰冷的手背上。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刻鐘,也許是一個世紀(jì)。那扇緊閉的門,終于“咔噠”一聲,從里面被拉開了。
張幼儀像被電擊般猛地彈起,幾乎是撲到了門口。
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法國醫(yī)生走了出來,眼神里帶著職業(yè)性的疲憊,但更多的是如釋重負(fù)。他摘下口罩,露出一張輪廓分明的中年面孔,用帶著濃重口音的中文說道:“夫人,孩子暫時穩(wěn)定下來了?!?/p>
這簡單的幾個字,如同天籟。
張幼儀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驟然斷裂,巨大的眩暈感猛地襲來,她眼前一黑,雙腿一軟,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重重地靠在了冰冷的墻壁上,才勉強(qiáng)支撐住沒有滑倒。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劫后余生的巨大沖擊讓她一時說不出任何話,只有淚水更加洶涌地奔流。
醫(yī)生示意護(hù)士將病床推出來。阿歡躺在小小的白色病床上,小臉依舊帶著病態(tài)的潮紅,但呼吸已經(jīng)平穩(wěn)了許多,不再有那種令人心碎的急促呼哧聲。他沉沉地睡著,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一只小小的手背上扎著輸液針頭。
看著那張沉睡中依舊皺著小小眉頭、卻終于恢復(fù)了平穩(wěn)呼吸的小臉,張幼儀捂住嘴,壓抑著幾乎要沖口而出的嚎啕。她踉蹌著撲到病床邊,顫抖的手指,極其輕柔、極其小心地?fù)崦⒆訚L燙的額角,仿佛在確認(rèn)這不是又一個易碎的夢。
護(hù)士推著病床,走向病房。張幼儀亦步亦趨地跟在旁邊,目光片刻不離阿歡的臉,仿佛要將這失而復(fù)得的景象牢牢刻進(jìn)靈魂深處。她的腳步虛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緊貼在皮膚上,冰涼一片。
將阿歡在病房安頓好,看著點滴瓶里的藥液一滴滴落下,流入孩子細(xì)小的血管,張幼儀才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緩緩地、幾乎是跌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
窗外的天色,已透出黎明前最深的墨藍(lán)。醫(yī)院的夜燈在玻璃上投下模糊的光暈。病房里一片寂靜,只有阿歡均勻而微弱的呼吸聲,還有點滴管里藥液滴落的、極其輕微的“嗒……嗒……”聲。
張幼儀靠在冰冷的椅背上,身體里翻江倒海的恐懼和虛脫感尚未平息。她疲憊地閉上眼,然而,柏林冰冷的產(chǎn)房、彼得蒼白的小臉、陸小曼穿著煙紫色旗袍的明媚笑容、還有剛剛阿歡在治療室里撕心裂肺的哭聲……無數(shù)混亂、尖銳、帶著痛楚的畫面,不受控制地在黑暗中瘋狂閃現(xiàn)、交織、撕扯著她早已不堪重負(fù)的神經(jīng)。太陽穴突突地跳著,針扎似的疼。
她猛地睜開眼,仿佛要逃離那片混亂的黑暗。目光下意識地投向病房門口旁邊墻上掛著的、一個供病人看時間的圓盤掛鐘。
時針,不偏不倚,正指向凌晨兩點十分。
就在這一刻,隔著病房的門板,從外面寂靜的走廊深處,隱隱約約地,飄來一陣極其微弱、卻又無比清晰的音樂聲。那旋律慵懶、曖昧、帶著旋轉(zhuǎn)的節(jié)奏,是爵士樂。還有幾聲模糊的、屬于成年人的、輕松愉快的哄笑。
是隔壁高級病房區(qū),某位同樣在陪護(hù)的富貴閑人,打開了收音機(jī)。深夜的電波,頑強(qiáng)地穿透醫(yī)院的墻壁,固執(zhí)地送來霞飛路某個通宵營業(yè)的舞廳里,正上演的紙醉金迷。
那靡靡之音,與病房里消毒水的冰冷、點滴瓶的靜默、孩子病弱的呼吸,形成了最荒誕、最刺耳的對比。
張幼儀坐在椅子上,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頭,目光穿過病房門上鑲嵌的磨砂玻璃,投向外面走廊深處那片象征著另一個世界的、模糊的光影。那里面,有霓虹,有美酒,有旋轉(zhuǎn)的舞步,有徐志摩和陸小曼也許正在享受的、被整個社交圈祝福的良辰美景……
她聽著那微弱卻執(zhí)著的爵士樂,聽著那虛幻的歡聲笑語,再低頭看看病床上阿歡燒得通紅、在睡夢中依舊痛苦蹙眉的小臉。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帶著腥甜的荒謬感,如同黑色的潮水,猛地淹沒了她。
她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卻只牽動了一個比哭更難看、更空洞的弧度。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輕、極壓抑的、如同嗚咽般的喘息。然后,她猛地低下頭,將臉深深地埋進(jìn)自己冰冷而顫抖的雙掌之中。瘦削的肩膀,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在病兒微弱的呼吸和遠(yuǎn)方虛幻的舞曲聲中,無聲地、劇烈地聳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