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慈醫(yī)院兒科病房里消毒水的氣味,像一層頑固的薄膜,粘附在鼻腔深處,久久不散。張幼儀坐在阿歡的病床邊,孩子經(jīng)過一夜的折騰,此刻在藥力的作用下沉沉睡著,小臉上病態(tài)的潮紅退去了一些,呼吸也變得均勻綿長。她懸了一夜的心,終于隨著那平穩(wěn)的呼吸聲,稍稍落回胸腔,卻依舊沉重得如同灌了鉛。一夜未眠,眼下的青黑濃重得如同暈開的墨跡,臉色是失血般的蒼白。她伸出手,指尖極其輕緩地、一遍遍描摹著阿歡輸液中微涼的小手輪廓,仿佛這是維系她與現(xiàn)實世界的唯一錨點。
窗外天色大亮,城市蘇醒的喧囂隔著玻璃隱隱傳來。護士進來換藥瓶,輕手輕腳。張幼儀的目光追隨著護士的動作,直到點滴管里的液體重新開始穩(wěn)定滴落,她才像是確認了什么,緩緩站起身。身體僵硬酸痛,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在無聲地抗議。
“吳媽,”她轉(zhuǎn)向守在一旁同樣憔悴的幫傭婦人,聲音嘶啞干澀,“你守著阿歡,寸步不離。我去處理點事情,很快回來?!?/p>
吳媽連忙點頭:“夫人放心,我眼睛都不眨一下?!?/p>
張幼儀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薄外套,裹住身上那件揉皺了的深青色旗袍,腳步虛浮地走出病房。走廊里刺目的光線讓她下意識地瞇了瞇眼。她急需一杯滾燙的濃茶,不是為提神,只為壓下喉嚨里那股揮之不去的、帶著血腥氣的苦澀和徹骨的寒意。
醫(yī)院一樓角落的茶餐廳,彌漫著廉價咖啡和消毒水混合的怪異氣味。張幼儀找了個最靠里、最不起眼的角落位置坐下,點了一杯最便宜的花茶。茶水滾燙,她雙手捧著粗糙的搪瓷杯,汲取著那點微薄的暖意,試圖熨帖冰冷僵硬的手指和同樣冰冷的心。
就在茶水的霧氣氤氳了她疲憊的視線時,一個穿著藏青色綢面長衫、戴著金絲邊眼鏡、腋下夾著一個鼓囊囊公文包的中年男人,腳步精準地停在了她的桌前。他臉上帶著一種職業(yè)化的、混合著精明與不容置疑的神情。
“張女士?”男人微微頷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鄙姓周,大通銀行霞飛路分理處的信貸專員?!彼呎f邊從公文包里利落地抽出一份文件,動作流暢得沒有一絲多余,“關(guān)于貴號‘云裳時裝公司’于上月十五日在本行所貸之短期周轉(zhuǎn)款項,共計大洋八百元整?!彼麑⑽募频綇堄變x面前,指尖在幾個加粗的數(shù)字上點了點,“按照合同約定,今日,二月二十八日,是最后還款日。本息合計,八百六十四元整?!?/p>
冰冷的鉛字,如同淬毒的針尖,瞬間刺穿了茶水帶來的微弱暖意。張幼儀捧著茶杯的手猛地一抖,滾燙的茶水濺出幾滴,落在手背上,她卻渾然未覺。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幾個冰冷的數(shù)字上——八百六十四元!這筆錢,像一座突然壓下的山岳,幾乎要將她本就搖搖欲墜的意志徹底碾碎。
她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這錢,是為了趕制一批開春急單,預(yù)付昂貴進口面料才咬牙貸的款。原本計劃著這個月幾筆重要客戶的尾款到賬,加上新接的訂單預(yù)付款,足以周轉(zhuǎn)??砂g突如其來的重病,像一場毫無預(yù)兆的風(fēng)暴,打亂了一切。她連日守在病床前,心力交瘁,哪里還有精力去催收那些尾款?店鋪的運轉(zhuǎn)幾乎停滯。
“周先生……”張幼儀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您看……能不能通融幾天?孩子突發(fā)急病,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我實在……分身乏術(shù)。等孩子情況穩(wěn)定些,我立刻去……”
周專員推了推金絲邊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銳利而冰冷,嘴角卻扯出一個公式化的、毫無溫度的弧度:“張女士,鄙人非常理解您的難處,為人父母,感同身受?!彼恼Z調(diào)平板,毫無波瀾,“但銀行有銀行的規(guī)矩。合同白紙黑字,還款日就是今日。逾期一日,便要按日計罰息,并且……”他頓了頓,加重了語氣,“您的抵押物,是‘云裳’在霞飛路的鋪面租賃權(quán)和使用權(quán)。逾期超過三日,根據(jù)合同條款,我行有權(quán)啟動抵押物處置程序?!?/p>
“處置程序”四個字,像四把冰冷的錘子,狠狠砸在張幼儀的心口。鋪面!那是“云裳”的命脈,是她耗盡心血、從無到有一點點壘砌起來的堡壘,是她在這紛亂世道里唯一能站住腳的根基!失去它,就等于失去一切!
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直沖頭頂,瞬間凍結(jié)了她所有的血液。她猛地站起身,動作太快,帶倒了桌上的搪瓷茶杯。殘茶潑濺出來,在粗糙的桌面上迅速蔓延開,像一攤絕望的淚痕。
“周先生!三天!就三天!”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瀕臨崩潰邊緣的尖銳和不顧一切的懇求,“求您!給我三天時間!我一定想辦法湊齊!鋪面……鋪面絕對不能動!那是我……”她后面的話哽在喉嚨里,變成一陣劇烈的嗆咳,瘦削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周專員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失態(tài)的樣子,仿佛在看一出與己無關(guān)的悲情戲碼。他慢條斯理地掏出懷表看了看,語氣依舊平靜得令人心寒:“張女士,請控制您的情緒。這里是醫(yī)院。鄙人的職責(zé)是通知您合同條款。今天是最后期限?!彼掌鹉欠荼涞奈募?,重新夾回公文包,“下午三點前,請將款項存入貴號在我行的賬戶。否則,一切后果,按合同執(zhí)行?!彼⑽㈩h首,姿態(tài)無可挑剔,轉(zhuǎn)身離開,皮鞋敲擊水門汀地面的聲音,在張幼儀聽來如同喪鐘的回響。
張幼儀僵立在原地,看著那攤迅速冷卻的茶漬,聽著那腳步聲遠去。巨大的恐慌和無助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三天!八百六十四元!去哪里找?阿歡還在病床上……鋪面……她的“云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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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陽光帶著虛假的暖意,透過當(dāng)鋪那扇蒙塵的高高窗戶,吝嗇地投下幾束光柱??諝饫飶浡f木頭、灰塵和一種陳年物件特有的、混合著霉味與脂粉氣的復(fù)雜氣息,沉悶得令人窒息。高高的柜臺后面,坐著一個穿著油膩長衫、戴著老花鏡的朝奉,一張臉在幽暗的光線下顯得模糊不清,只有鏡片偶爾反射出一點精明的冷光。
張幼儀站在柜臺前,感覺自己是站在懸崖邊緣。她打開隨身帶來的那個小藤箱,里面沒有金銀珠寶,只有幾件她壓箱底的、帶著過往痕跡的舊物。一件是母親在她出嫁時給的赤金絞絲鐲子,沉甸甸的,雕著精細的纏枝蓮紋,是娘家最后的體面。另一件,是徐家老太太在她生下阿歡后賞的一支點翠鑲珠鳳釵,華美貴重,曾經(jīng)象征著她短暫的、作為徐家少奶奶的榮光。還有幾件成色普通的玉飾。她一件件地將它們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柜臺上那層油膩烏黑、被無數(shù)絕望和窘迫磨得光亮的木板上。
朝奉伸出枯瘦、留著長指甲的手指,慢條斯理地拈起那只赤金鐲子,對著窗口的光線瞇著眼仔細端詳,指甲在鐲身上刮擦,發(fā)出細微的聲響。又拿起那支點翠鳳釵,對著光看鑲嵌的珍珠成色,用指尖撥弄著那點翠羽毛的接口處。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挑剔和冷漠,仿佛在檢查一堆沒有生命的貨物。
“鐲子,赤金的,分量還行,就是款式太老了,現(xiàn)在沒人戴這個?!背畹穆曇舾砂T沙啞,像砂紙摩擦,“鳳釵……點翠有點松了,珍珠也不是頂好的東珠。這幾塊玉……”他用指甲敲了敲,“水頭不足,雜質(zhì)多?!彼畔聳|西,抬起渾濁的老眼,透過鏡片看向張幼儀,報出一個數(shù)字:“統(tǒng)共,大洋一百二十塊。死當(dāng)。”
那數(shù)字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張幼儀的心上。一百二十塊!距離八百六十四,簡直是杯水車薪!巨大的失望和屈辱瞬間攫住了她,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她看著柜臺上的首飾,那金鐲曾寄托著母親的期許,那鳳釵曾是她身份的點綴……如今,它們只換來一個冰冷得近乎羞辱的價格。
“先生……”她的聲音干澀發(fā)顫,“能不能……再多一點?這鐲子實心的,分量很足,那鳳釵的點翠工藝……”
“太太,”朝奉不耐煩地打斷她,手指在烏黑的柜臺上敲了敲,發(fā)出篤篤的輕響,“行情就是這樣。你這幾件東西,也就這個價。要當(dāng)就當(dāng),不當(dāng)請便。后面還有人等著?!彼掳统T口努了努。
張幼儀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門口果然怯生生地站著一個抱著包袱的婦人,臉上寫滿了與她相似的窘迫和絕望。那婦人觸到她的目光,慌忙低下頭去。
一股冰冷的絕望感瞬間攫住了張幼儀。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當(dāng)鋪里那渾濁的空氣。再睜開時,眼底所有的掙扎和屈辱都被一種近乎麻木的決絕取代。她沒有再看那些首飾一眼,仿佛它們與自己再無瓜葛,只是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
“當(dāng)?!?/p>
拿到那幾張輕飄飄、卻仿佛有千鈞重的鈔票時,張幼儀的手抖得厲害。她緊緊攥著它們,像攥著自己最后一點被典當(dāng)?shù)淖饑篮拖M?,逃也似的沖出了當(dāng)鋪那扇散發(fā)著霉味和絕望氣息的門洞。外面正午的陽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幾乎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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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飛路云裳時裝公司小小的賬房里,空氣凝滯得如同鉛塊。張幼儀坐在唯一的桌子后面,臉色蒼白如紙,眼下的青黑濃得化不開。桌上攤開著賬本,旁邊放著那幾張當(dāng)首飾換來的鈔票,還有一沓她剛剛翻找出來的、尚未結(jié)算的客戶訂單和應(yīng)收票據(jù)。阿敏站在一旁,大氣不敢出,臉上寫滿了擔(dān)憂。
“幼儀姐……”阿敏終于忍不住,聲音帶著哭腔,“這點錢……加上店里現(xiàn)在所有的現(xiàn)錢……也……也遠遠不夠?。∵€差好幾百塊呢!周先生下午三點……”
張幼儀沒有說話。她的目光死死地釘在賬本上幾個客戶的名字上。一個是宋太太,銀行家的夫人,年前訂了一套晚宴禮服和兩件常服,尾款三百元遲遲未結(jié)。另一個是李公館的三小姐,訂了四件春裝,預(yù)付了一百,還有二百五十元未付。
“阿敏,”張幼儀的聲音響起,嘶啞,冰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現(xiàn)在立刻去宋公館和李公館。宋太太那里,就說……”她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最合適的措辭,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水里撈出來,“就說云裳周轉(zhuǎn)臨時出了點小問題,急需這筆尾款救急。她訂的那件寶藍色織錦緞禮服,我們用了最好的法國蕾絲鑲邊,光是料子錢就占了大半。請她看在合作愉快的份上,務(wù)必今日結(jié)清?!彼闹讣庠谫~本上宋太太的名字上用力劃過,留下一道淺淺的凹痕。
“那……那李三小姐呢?她脾氣可不太好……”阿敏的聲音更低了。
“李三小姐……”張幼儀的眼神更冷了幾分,“她訂的衣服,四件里有三件已經(jīng)做好了,放在店里。你去告訴她,如果今天下午兩點前不能把剩余二百五十元送來,或者派人來付清取貨,”她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我就把她那三件已經(jīng)完工的春裝,掛到櫥窗里,按現(xiàn)貨標價出售。上海灘,等著穿新衣的小姐太太,有的是?!?/p>
阿敏倒吸了一口冷氣,震驚地看著張幼儀。這近乎撕破臉、帶著威脅的強硬手段,完全不符合幼儀姐一貫隱忍周全的行事風(fēng)格!
“幼儀姐!這……這會不會……”
“去!”張幼儀猛地抬起頭,目光銳利如刀,直直射向阿敏,那眼神里燃燒著一種被逼到絕境后迸發(fā)出的、近乎兇狠的光芒,“照我說的做!我們沒有時間了!記住,兩點前,必須拿到錢,或者拿到她們付錢的承諾!否則……”她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之意如同寒冰。
阿敏被那目光震懾,不敢再多言,用力點點頭,抓起桌上的地址條,轉(zhuǎn)身就沖了出去,腳步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急促。
賬房里只剩下張幼儀一人。她挺直的脊背,在阿敏離開的瞬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猛地垮塌下來。她用手撐住沉重的額頭,指關(guān)節(jié)用力到泛白。胃部傳來一陣劇烈的痙攣絞痛,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巨大的壓力、連日的疲憊和此刻孤注一擲的賭注,幾乎要將她壓垮。她閉上眼睛,柏林冰冷的產(chǎn)房、彼得蒼白的小臉、徐志摩遞來的離婚書、醫(yī)院里阿歡撕心裂肺的哭聲、朝奉冰冷估價的眼神、還有周專員那毫無通融余地的面孔……無數(shù)冰冷刺痛的畫面碎片般涌來,瘋狂地撕扯著她的神經(jīng)。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苦呻吟從她緊咬的牙關(guān)里溢出。她猛地俯下身,將臉深深埋進臂彎里,瘦削的肩膀在死寂的帳房里,劇烈地、無聲地顫抖起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鍋里煎熬。張幼儀不知道自己這樣趴了多久,直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猛地沖進賬房。
“幼儀姐!幼儀姐!”阿敏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興奮和喘息,“拿到了!宋太太……宋太太讓管家直接把三百塊現(xiàn)洋送來了!說……說知道我們不容易,讓您別急!”阿敏手里捧著一個沉甸甸的藍色布包,嘩啦一聲放在桌上,解開,里面是碼放整齊的、閃著銀光的現(xiàn)大洋!
張幼儀猛地抬起頭,臉上還帶著未干的淚痕和深深的疲憊,但眼中那死寂的寒潭里,驟然燃起一絲微弱的火光。
“李三小姐呢?”她的聲音依舊嘶啞,卻多了一絲急切。
“她……她開始還發(fā)脾氣,說我們不講信用!可我一說兩點前不付錢就拿衣服去賣……”阿敏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她氣得臉都白了!可她……她那幾件衣服是真的好看,料子也好!她大概是怕真被別人買走了,丟不起那個人!最后……最后派了個老媽子跟著我回來,錢……錢也帶來了!二百五十塊,一分不少!”阿敏又掏出一個略小的布包。
大洋倒在桌面上,發(fā)出清脆悅耳的碰撞聲。三百塊,加上二百五十塊,再加上當(dāng)首飾的一百二十塊和店里原本的一點現(xiàn)錢……
張幼儀幾乎是撲到桌邊,手指顫抖著,飛快地清點、疊放。當(dāng)最后一塊大洋被摞進那堆閃爍著救贖光芒的銀山時,她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讓她感到一種近乎虛脫的真實。夠了!八百六十四塊,夠了!
她猛地抓起那堆還帶著體溫的大洋,胡亂塞進一個布袋子,緊緊抱在懷里。那冰冷的金屬觸感,此刻卻成了唯一的熱源。
“阿敏,你看店!我去銀行!”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嘶啞和不容置疑的急迫,抓起外套就往外沖。
當(dāng)她幾乎是跑著沖進大通銀行霞飛路分理處,將那個沉甸甸的布袋子“咚”地一聲放在周專員面前高高的柜臺上時,時間,距離下午三點,還差一刻鐘。
周專員抬起眼,看著眼前這個頭發(fā)微亂、臉色蒼白如鬼、眼底卻燃燒著奇異火焰的女人,臉上那職業(yè)化的冰冷面具,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裂紋。他打開布袋,清點著那些還帶著倉促體溫的銀元。
張幼儀沒有看他。她只是挺直了脊背,微微揚起下巴,目光越過周專員,投向銀行光潔的大理石墻壁。墻壁上倒映出她模糊的身影,單薄,卻像一根被狂風(fēng)暴雨狠狠抽打、卻終究沒有折斷的蘆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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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華燈初上。霞飛路的霓虹再次亮起,將云裳的櫥窗映照得流光溢彩。張幼儀拖著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回到店里。阿歡已經(jīng)退了燒,被吳媽接回了亭子間。危機暫時解除,鋪面保住了。然而,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和更深的疲憊,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從頭到腳淹沒。
她甚至沒有力氣上樓,直接癱坐在店堂里用來招待客人的一張絲絨面沙發(fā)上。身體陷進去,仿佛再也拔不出來。眼皮沉重得如同掛了鉛塊,大腦一片混沌。
“幼儀姐,”阿敏小心翼翼地端來一杯熱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幾上,聲音帶著擔(dān)憂,“喝口水吧?阿歡已經(jīng)睡了,吳媽看著呢。您……您要不要也去歇歇?”
張幼儀疲憊地擺了擺手,連說話的力氣都仿佛耗盡。
就在這時,店門被輕輕推開,帶進一陣初春夜晚微涼的空氣。一個穿著體面長衫、管家模樣的人走了進來,手里捧著一個扎著紅綢帶的、沉甸甸的硬殼禮盒。
“張老板,”管家微微躬身,將禮盒放在茶幾上,態(tài)度恭敬,“我家老爺徐申如先生,命小的來給您送份賀禮?!?/p>
“賀禮?”張幼儀疲憊的神經(jīng)被觸動,勉強抬起頭,眼中帶著一絲不解的茫然。
“是,”管家臉上帶著得體的笑容,“老爺說,二少爺志摩與陸小姐,今日在北平北海公園舉行新式婚禮。徐家上下皆大歡喜。老爺念及您……念及您畢竟是阿歡少爺?shù)纳福知氉栽谏虾?chuàng)業(yè)不易,特命小的送來一點心意,聊表……關(guān)懷?!彼拇朕o謹慎而微妙。
禮盒被打開。里面是碼放整齊的、嶄新的、一百塊銀元。銀元在店內(nèi)明亮的燈光下,閃爍著冰冷而刺目的光芒。
空氣仿佛瞬間凍結(jié)了。
張幼儀的目光,落在那堆嶄新的銀元上,又緩緩抬起,看向管家那張帶著職業(yè)化笑容的臉。徐申如……關(guān)懷?阿歡的生母?徐志摩與陸小曼……今日……婚禮?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柏林產(chǎn)房冰冷的鐵欄桿……離婚書上扭曲的簽名……彼得蒼白的小臉……醫(yī)院里阿歡撕心裂肺的哭喊……銀行催命的賬單……當(dāng)鋪里朝奉冰冷估價的眼神……還有此刻眼前這堆嶄新的、帶著施舍意味的銀元……
所有被強行壓抑的、被生存重擔(dān)暫時擠到角落的痛楚、屈辱、被拋棄的冰冷、喪子的絕望、被命運反復(fù)捉弄的荒謬感……在這一刻,被這“賀禮”和“關(guān)懷”徹底點燃,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熔巖,轟然爆發(fā)!
“呵……”一聲極輕、極壓抑、卻帶著無盡悲愴和諷刺的冷笑,從張幼儀喉嚨深處溢出。她猛地站起身,身體因為極致的情緒和疲憊而劇烈地搖晃了一下。
她沒有看那堆銀元,也沒有再看管家一眼。她的目光,死死地盯在工作間那扇緊閉的門上。仿佛那里是唯一的出口,唯一的戰(zhàn)場。
她一把推開試圖攙扶的阿敏,踉蹌著,卻異常堅定地沖向工作間。高跟鞋在光潔的地面上敲打出凌亂而決絕的聲響。
“砰!”工作間的門被她用力推開,撞在墻上發(fā)出巨響。
里面燈光通明。寬大的工作臺上,鋪展著那匹流光溢彩的銀線織錦緞——正是為陸小曼定制的、那件正紅色晚宴旗袍的料子。旁邊放著剛剛畫好的設(shè)計稿,上面勾勒著繁復(fù)華麗的鳳凰于飛圖案。
張幼儀沖到工作臺前,目光如同燃燒的火焰,死死地盯住那塊鮮艷欲滴、如同血痕般的紅錦緞。她猛地抓起工作臺上那柄沉重鋒利的大裁縫剪刀!
冰冷的金屬握柄硌著她冰冷的手心。她高高舉起剪刀,刀鋒在燈光下閃爍著森然的寒光,對準了工作臺上那幅華麗的設(shè)計圖稿,對準了那匹象征著陸小曼新婚喜慶、也如同尖刀般刺入她心臟的紅色錦緞——
阿敏嚇得捂住了嘴,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剪刀帶著決絕的風(fēng)聲,狠狠落下!
“咔嚓——!”
一聲刺耳的裂帛聲,驟然響起,回蕩在狹小的工作間里,帶著一種毀滅般的快意和深入骨髓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