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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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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臨時在班級群里發(fā)了一個電子文檔:《古文??紝嵲~虛詞歸納表(補充版)》,要求每人打印一份,第二天上課人手一份。教室里頓時哀嚎一片。

“現(xiàn)在才發(fā)?!”

“學(xué)校打印室肯定擠爆了!”

“我家附近打印店好遠(yuǎn)…”

宋清瑜心里猛地一沉,像被一塊石頭砸中。她是住宿生,學(xué)校管理嚴(yán)格,晚上不可能出校門。最近的打印店在校外兩條街,走過去來回至少半小時,還不算排隊時間。晚自習(xí)前肯定來不及。一股熟悉的、因資源匱乏而產(chǎn)生的焦慮瞬間攫住了她。 她下意識地看向林?jǐn)ⅰK亲咦x生,家離學(xué)校不遠(yuǎn)。

林?jǐn)⒄皖^看手機,似乎在查什么。片刻后,他抬頭,眉頭微蹙:“學(xué)校打印室系統(tǒng)好像崩了,在搶修。校外最近的兩家,一家今天店休,另一家…地圖顯示高峰期排隊預(yù)估要五十分鐘以上。”他轉(zhuǎn)頭看向宋清瑜,語氣自然地問:“你來得及嗎?住宿生晚上出不來的吧?”

宋清瑜心里正亂,被他這么一問,INFJ的敏感立刻放大了其中可能隱含的“麻煩”意味。她像被刺了一下,立刻挺直背脊,武裝起一層堅硬的殼,用盡量輕松不在意的口吻說:“沒事,我…我找同學(xué)借一下看看?!彼幌腼@得自己是個需要別人額外幫助的麻煩精,尤其不想在這個人面前暴露自己連這點小事都搞不定的窘迫。

林?jǐn)⒖粗龔娧b的鎮(zhèn)定、微微抿緊的蒼白嘴唇和眼底一閃而過的慌亂,沉默了兩秒,忽然說:“這樣吧,我回家?guī)湍愦蛞环荨N壹矣写蛴C。”語氣平常得像說“借你支筆”,仿佛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宋清瑜猛地抬頭,對上他坦然的視線,一時語塞:“…???這…太麻煩你了吧?” 心底卻有個聲音在尖叫:不要!不要讓他看到更多!

“不麻煩,”林?jǐn)⒁呀?jīng)開始收拾書包,動作利落得不容拒絕,“順路的事。走吧,我騎車帶你,很快?!?/p>

“帶…帶我?”宋清瑜腦子有點懵,心臟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

“嗯,小電驢,坐得下?!绷?jǐn)⒁呀?jīng)背好書包,拿起車鑰匙,長腿一邁就往外走,帶著一種少年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行動力。

宋清瑜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暈乎乎地跟著林?jǐn)⒆叱隽诵iT。晚風(fēng)帶著深秋的涼意吹在臉上,她才后知后覺地感到巨大的緊張和…一絲隱秘的、讓她心慌的期待。 林?jǐn)⒌男‰婓H是普通的黑色,擦得很干凈。他長腿一跨坐上去,遞給她一個頭盔:“戴上?!?/p>

宋清瑜笨拙地扣好帶子,小心翼翼地側(cè)坐在后座,雙手死死地、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后座邊緣的冰涼的金屬架,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盡量讓身體離林?jǐn)掗煹谋臣惯h(yuǎn)一點。 她能聞到他校服上干凈的皂角香,這熟悉的氣息此刻卻讓她更加心亂如麻。

小電驢平穩(wěn)地駛?cè)胲嚵鳌M盹L(fēng)拂過臉頰,吹起額前的碎發(fā)。城市的霓虹在身旁流淌,光影在她眼前晃動,卻無法真正映入她的腦海。 她從未以這樣的視角看過傍晚的城市,也從未和一個男生靠得這么近。心跳在頭盔下瘋狂地鼓噪著,像要掙脫束縛,一種陌生的悸動在胸腔蔓延,混合著巨大的不安。 她偷偷抬眼,看著林?jǐn)WⅡT車的背影,那寬闊的肩膀在夜色中顯得如此可靠…卻又如此遙遠(yuǎn)。 這一刻,他載著她駛向一個她既向往又恐懼的未知領(lǐng)域。 這個念頭讓她臉頰發(fā)燙,手心卻一片冰涼。

林?jǐn)⒌募以谝粋€環(huán)境清幽、管理嚴(yán)格的小區(qū)。停好車,帶她上樓。開門,一室明亮、溫暖、整潔得近乎不真實。淺色木地板光可鑒人,客廳布置簡潔溫馨,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好聞的香氛味道。

“進(jìn)來吧,不用換鞋了。”林?jǐn)⑺坪蹩闯鏊木执俸徒┯?,語氣比平時更溫和了些,指了指玄關(guān)處擺放整齊的幾雙看起來嶄新的客用拖鞋,“隨便坐,我去打印,很快。”他徑直走向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

宋清瑜換上拖鞋,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小心翼翼地踏入客廳。目光所及之處,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像精心設(shè)計的畫面, 無聲地訴說著這個家庭的優(yōu)渥和品味:沙發(fā)旁立著一架光澤溫潤、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立式鋼琴,琴蓋上纖塵不染;開放式書架上除了精裝書籍,還擺放著一些造型獨特、充滿藝術(shù)感的擺件和幾個晶瑩剔透的水晶獎杯;角落里甚至還有一個小型家庭吧臺,上面放著锃亮的咖啡機和剔透的玻璃器皿。她能清晰地想象出林?jǐn)⒌母改复┲孢m的家居服,坐在這里悠閑地喝著咖啡、翻看雜志的畫面。一股冰冷刺骨的自卑感像藤蔓一樣瞬間纏繞上她的心臟,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這里的一切,都是她“春山”夢想里模糊的輪廓,卻是他觸手可及的日常。

林?jǐn)⑼崎_一扇門:“打印機在我房間,稍等?!?他并沒有關(guān)房間的門。

宋清瑜幾乎是屏著呼吸,僵硬地轉(zhuǎn)動視線朝里望去。房間比她想象的更大。墻面是冷靜的淺灰,深藍(lán)色的床品鋪得一絲褶皺也無,如同高級酒店的樣板間。占據(jù)一整面墻的白色定制書柜氣勢恢宏,書籍分門別類碼放得如同等待檢閱的士兵。整個空間是克制、理性且昂貴的黑、白、灰、藍(lán)基調(diào),充滿了屬于林?jǐn)⒌膫€人印記和她無法企及的優(yōu)越感。

然后,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釘在了床頭正中央那個醒目的銀質(zhì)相框上。照片里是更顯稚嫩的林?jǐn)?,穿著嶄新的籃球背心,笑容燦爛得毫無陰霾,像正午的陽光。他親密地、毫無保留地?fù)е改傅募绨?。父親穿著剪裁合體、質(zhì)感上乘的淺色襯衫和休閑西褲,氣質(zhì)儒雅沉穩(wěn); 母親美麗優(yōu)雅, 笑容溫婉。背景是一片碧藍(lán)的海灘和奢華的度假酒店。 照片里的幸福和圓滿,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zhǔn)地刺穿了她竭力維持的平靜。

“好了?!绷?jǐn)⒌穆曇粼谏砗箜懫穑瑤е鴥莎B還散發(fā)著新鮮油墨味的A4紙。他順著宋清瑜僵直如雕塑般的背影和凝固的目光看去, 落在了那張全家福上。

林?jǐn)⒌难凵耋E然一暗,眉頭不易察覺地蹙緊。他看到了她瞬間褪盡血色的臉頰和眼中來不及掩飾的、巨大的受傷與自慚形穢。那眼神空洞得讓他心頭一緊。 他沉默了一秒,似乎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最終卻只是將打印紙遞過去,聲音比剛才低沉沙啞了些:“給,印好了?!?/p>

宋清瑜像被那疊紙燙到般猛地一顫,指尖冰涼僵硬地接過那疊此刻感覺重逾千斤的紙。她迅速垂下眼睫,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如同瀕死的蝶翼,死死盯著自己腳上那雙格格不入的舊帆布鞋,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吸引人的東西。喉嚨像被砂紙磨過般發(fā)緊,她用盡全身力氣強壓下翻涌的酸澀和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哽咽,聲音竭力維持著最后的平穩(wěn),卻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謝謝…太麻煩你了。多少錢?我…我現(xiàn)在給你?!彼艁y地去摸口袋,手指因為冰冷和緊張而笨拙得不聽使喚。

“不用了,幾張紙而已?!绷?jǐn)⒌穆曇魩е唤z清晰的澀意和無力感,目光落在她低垂的、仿佛要將自己縮進(jìn)地縫里的頭頂。他能無比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散發(fā)出的巨大窘迫、抗拒和想要逃離的迫切。他頓了頓,語氣放得更輕、更緩,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走吧,我送你回去,快上晚自習(xí)了?!?/p>

回程的路,死寂像一塊沉重的鉛板死死壓在兩人之間。晚風(fēng)帶著深秋的寒意呼嘯而過,卻絲毫吹不散宋清瑜心頭的冰冷和難堪,反而像刀子一樣刮過她的臉頰。 她依舊像躲避瘟疫般僵硬地側(cè)坐在后座,雙手死死抓住冰涼的金屬架,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身體繃得像一塊石頭,竭盡全力與林?jǐn)掗煹谋潮3种畲?、最安全的距離。城市的霓虹在眼前模糊地流淌,卻再也無法在她眼底映出任何光彩。 剛才房間里的一切,尤其是那張刺眼的幸福全家福,像滾燙的烙印深深刻在腦海里。玻璃板不僅存在,而且瞬間加厚、凍結(jié),變成了隔絕一切溫暖與可能的、堅不可摧的冰墻。 那些“他或許對我有點特別”的隱秘念頭,此刻顯得如此自作多情、荒唐可笑,甚至帶著一絲羞辱感。 他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中間隔著無法跨越的鴻溝天塹。

林?jǐn)⒊聊仳T著車,頭盔下的唇線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他能無比清晰地感受到身后女孩刻意拉開的、如同楚河漢界般的距離和全身散發(fā)的、幾乎要實質(zhì)化的冰冷抗拒。 晚風(fēng)吹過,帶來一絲她身上淡淡的、混合著洗發(fā)水味道的清新氣息,這氣息此刻卻讓他心頭沉甸甸的,像壓著一塊巨石。 他想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想說點什么哪怕是最無關(guān)緊要的天氣來緩解她的情緒。但最終,他只是更緊地、指節(jié)泛白地握住了車把,什么也沒說出口。任何話語在此刻她緊繃如弦、豎起尖刺的神經(jīng)下,都可能被解讀為憐憫或施舍,那只會在她鮮血淋漓的自尊上再撒一把鹽。

到了校門口,宋清瑜幾乎是彈跳著下了車,動作倉促得差點絆倒。她一把摘下頭盔,塞到林?jǐn)牙?,指尖不小心劃過他的手背,冰涼一片。她始終低著頭,聲音又快又急,帶著明顯的逃避:"謝謝!錢...下次一定給你!"話音未落,人已經(jīng)像受驚的小鹿般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沖進(jìn)了校門,迅速消失在昏暗的燈光里。

林?jǐn)⑽罩莻€還殘留著她體溫和發(fā)絲間淡淡清香的黑色頭盔,站在原地。路燈將他頎長的身影拉得很長。他看著那早已空無一人的校門口,眉頭緊鎖,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著清晰的擔(dān)憂、一絲無力感,以及...一種被她拒之門外的落寞。晚風(fēng)吹動他額前的碎發(fā)。

然而,落寞只停留了一瞬。一股更強烈的焦躁和不解涌了上來。他不能讓她就這樣逃回她的殼里!

林?jǐn)⒚偷貙㈩^盔掛在車把上,拔腿就朝校門內(nèi)追去!他跑得很快,晚風(fēng)掠過耳際。

宋清瑜正埋頭狂奔,只想快點逃回宿舍的庇護。急促的腳步聲自身后響起,越來越近。她心慌意亂,不敢回頭,腳步更快了。

“宋清瑜!站?。 ?/p>

林?jǐn)⒌穆曇舸┩讣澎o的校園甬道,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清晰地砸在她背上。

宋清瑜渾身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猛地停住腳步,卻不敢回頭。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沖破喉嚨。

林?jǐn)撞骄妥返剿砗?,氣息微促。他沒有繞到她面前,只是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遙的地方,聲音低沉,帶著壓抑的情緒和前所未有的直接:

“跑什么?”

宋清瑜死死咬著下唇,手指攥緊了書包帶,指節(jié)發(fā)白。

“看著我?!?林?jǐn)⒌穆曇舴跑浟诵?,卻依然堅持,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請求, “轉(zhuǎn)過來,宋清瑜?!?/p>

巨大的羞恥和難堪讓她幾乎窒息。她像一尊僵硬的雕像,一動不動。

林?jǐn)⒌攘藥酌?,見她沒有反應(yīng),深吸一口氣,繞到了她面前?;椟S的路燈光勉強照亮他棱角分明的臉,眉頭緊蹙,眼神銳利地鎖住她低垂的、微微顫抖的眼睫。

“為什么?”他問,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強烈的困惑和不解, “為什么每次你覺得……不舒服,或者……好像我做了什么讓你難堪的事,第一反應(yīng)就是像現(xiàn)在這樣?頭也不回地跑掉,把自己縮起來?”

他頓了頓,語氣帶上了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挫敗和受傷: “我只是想幫忙打印,只是想順路送你回來。這……讓你這么難接受嗎?還是說,我讓你覺得……難堪了?”

宋清瑜猛地抬起頭,撞進(jìn)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沒有嘲笑,沒有鄙夷,只有濃得化不開的困惑、擔(dān)憂,還有一種……因為她這番話和逃跑行為而產(chǎn)生的、真實的、清晰的受傷和不解。他的坦蕩和直接,像一面鏡子,映照出她過度防御下的狼狽。

“我……”她想反駁,想辯解,喉嚨卻像被堵住,只能發(fā)出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涌了上來,模糊了視線。她不想在他面前哭,太狼狽了!她慌忙低下頭,用手背狠狠抹去淚水。

林?jǐn)⒖粗薜眉绨蛭⑽⒊閯?,像個迷路又倔強的孩子,心底那股因被拒絕而生的焦躁和困惑,瞬間被更洶涌的心疼取代。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她的肩,卻在半空中停住,最終只是輕輕嘆了口氣,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遞到她面前。

“擦擦吧?!彼穆曇魪氐总浟讼聛?,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未預(yù)料到的、近乎笨拙的溫柔, “臉都花了?!?/p>

宋清瑜沒有接紙巾,只是抬起淚眼朦朧的臉看著他,眼神復(fù)雜得像被打翻的調(diào)色盤——有難堪,有委屈,有倔強,還有一絲被這突如其來的直球和溫柔擊中后的茫然無措。

夜色濃稠,晚風(fēng)帶著初冬的寒意。宋清瑜最終沒有接那張紙巾,只是胡亂地用袖子抹了把臉,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對不起?!?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說完又想低頭。

“別說對不起?!?林?jǐn)⒌穆曇粢琅f低沉,但堅持, “我不需要這個。我需要知道…為什么?” 他看著她又想縮回去的樣子,語氣帶上了一點無奈, “或者,你至少告訴我,下次…怎么幫你才不會讓你跑掉?”

這近乎直白的“如何靠近你”的詢問,讓宋清瑜的心像被狠狠攥了一下。她無法回答。家境的差距、那份深入骨髓的自卑、害怕被憐憫的恐懼……這些盤根錯節(jié)的情緒,此刻根本無法宣之于口,尤其在他如此坦蕩的注視下。

“我…”她再次語塞,最終只是用力搖頭,“…我不知道?!?這是實話。

林?jǐn)⒖粗n白又倔強的臉,眼底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他意識到今晚可能無法立刻撬開她的心防。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了幾秒。

“算了,”他最終輕輕吐出一口氣,將那張沒送出的紙巾塞進(jìn)她手里,語氣恢復(fù)了平時的平靜,但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堅持, “很晚了,先送你回宿舍。你…別跑了?!?/p>

這一次,宋清瑜沒有再跑。她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離,一路沉默地走回了宿舍樓下。昏黃的光影交界處,林?jǐn)⑼O履_步,看著她走進(jìn)門洞,才轉(zhuǎn)身離開。背影在路燈下拉得很長,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落寞。

…………………………………………………………

宋清瑜回到宿舍,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無序地狂跳,每一次搏動都帶著難堪的余震和冰冷刺骨的自卑感,像無數(shù)冰針扎刺著神經(jīng),混合著一種無處發(fā)泄的、幾乎要將她撕裂的憋悶。 她“砰”地一聲狠狠關(guān)上宿舍門,背靠著冰冷堅硬的門板滑坐在地上,像離水的魚一樣大口喘著氣。室友還沒回來,空蕩的宿舍像一個巨大而冰冷的容器,赤裸裸地盛放著她無處遁形的狼狽和羞恥。白天的一幕幕在眼前瘋狂地、不受控制地閃回:

看向林?jǐn)r心底那點隱秘的、如同螢火般的期待——多么可笑!

坐在他車后座時,那短暫而虛幻的悸動與靠近——多么不自量力!

踏入那個明亮整潔、充滿優(yōu)渥氣息的家時的局促——像誤入天鵝群的丑小鴨!

看到他那個如同雜志樣板間般的房間時的震撼——那是她夢寐以求卻遙不可及的世界!

尤其是那張全家?!改竷?yōu)雅體面、笑容溫暖,林?jǐn)⒑翢o負(fù)擔(dān)的燦爛,背景里昂貴的度假勝地——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精準(zhǔn)地、殘忍地烙在她竭力掩飾的、關(guān)于家庭和出身的巨大瘡疤上!林?jǐn)⑦f過打印紙時,她感覺自己像個可憐兮兮、等待施舍的乞丐。回程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和他無聲卻仿佛洞悉一切的注視,更讓她感覺自己像個被剝光了衣服、在聚光燈下無處藏身的小丑。

這一切,像無數(shù)尖銳的沙礫,不斷累積,狠狠地摩擦著她早已脆弱不堪、鮮血淋漓的神經(jīng)。就在這情緒瀕臨爆炸的臨界點, 口袋里的手機如同索命符咒般瘋狂震動起來。是母親打來的視頻電話。

宋清瑜猛地吸了好幾口冰冷的空氣, 試圖強行平復(fù)劇烈起伏的胸口和灼熱發(fā)脹的眼眶,才顫抖著、用盡力氣按下了接聽鍵。屏幕亮起,母親略顯疲憊但帶著面對弟弟時慣有的笑意的臉出現(xiàn),背景是出租屋熟悉的、堆滿雜物、墻壁斑駁甚至能看到一塊明顯油漬的狹窄廚房。

“清瑜,吃飯了嗎?”母親的聲音傳來,帶著模式化的關(guān)心。

“嗯,剛吃完。”宋清瑜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但緊繃的聲線和尾音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出賣了她。

“學(xué)習(xí)累不累???錢夠不夠花?”母親慣例地問著,目光似乎在屏幕上尋找女兒的狀態(tài),但更像是一種開場白。

“還好,夠的?!彼龢O其簡短地回答,手指無意識地用力摳著身下的地板,不想多說一個字。此刻任何浮于表面的關(guān)心都像隔靴搔癢,甚至讓她心底的煩躁如同野草般瘋長。

這時,一個清脆又帶著不容拒絕的驕縱的男孩聲音強勢地插了進(jìn)來:“媽!我要吃那個新出的進(jìn)口巧克力!電視廣告里那個!你給我買嘛!”鏡頭劇烈晃動,弟弟宋清朗那張紅撲撲、寫滿被寵溺慣了的理所當(dāng)然的臉擠滿了屏幕。他穿著嶄新時髦、印著昂貴卡通聯(lián)名logo的T恤,正用力搖晃著母親的胳膊,像在搖晃一棵理所當(dāng)然會掉下果實的樹。

“好好好,買買買,明天媽媽下班給你帶?!蹦赣H立刻、毫無遲疑地轉(zhuǎn)過頭,臉上瞬間堆滿了寵溺縱容的笑容,聲音都軟了幾個度,伸手親昵地揉了揉弟弟的頭發(fā),語氣是宋清瑜記憶中幾乎從未對她展現(xiàn)過的、帶著一絲無奈卻無比縱容的輕松和溫柔?!扒彖ぐ?,”母親像是才想起屏幕這邊還有個女兒,語氣迅速恢復(fù)了平常的、甚至帶著點例行公事的平淡,轉(zhuǎn)向鏡頭,“你弟弟這次數(shù)學(xué)單元考了95分呢!老師都表揚他了!說他腦子活絡(luò),有潛力!”話語里滿是藏不住、也不想藏的驕傲。

“哦,挺好?!彼吻彖さ穆曇舾蓾孟裆衬?, 沒有任何溫度。她想起自己期中考試班級第三的成績單,父母在電話里似乎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句“知道了,繼續(xù)保持”。那份熬夜苦讀、拼盡全力換來的認(rèn)可,在此刻廉價得如同一張廢紙, 被弟弟一個95分輕易地、徹底地碾碎。

“姐!你看我的新樂高!星球大戰(zhàn)的千年隼!超酷的!”宋清朗迫不及待地、炫耀般地把一個龐大復(fù)雜、零件精細(xì)、一看就價格不菲的樂高模型用力懟到鏡頭前, 幾乎占據(jù)了整個屏幕,“是爸爸給我買的生日禮物!花了好多錢呢!我都快拼完了!”他得意洋洋地炫耀著,語氣里滿是天經(jīng)地義的滿足。

“嗯,看到了。”宋清瑜看著那個在屏幕燈光下閃閃發(fā)光的昂貴玩具,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攪,酸水直往上涌。 她想起了自己上一個生日,爺爺奶奶在老家給她煮了兩個紅雞蛋,父母在電話里帶著遙遠(yuǎn)而模糊的歉意說“等過年回來一定給你補個大禮物”…后來似乎就在生活的忙碌中被理所當(dāng)然地遺忘了。眼前的樂高,就像剛才在林?jǐn)⒎块g里看到的鋼琴、獎杯和那張刺眼的度假全家福一樣,都在無聲地、冷酷地向她宣告:有些東西,對別人來說是唾手可得的日常,對她來說,卻是窮盡努力也遙不可及的奢望,甚至連一個像樣的生日禮物都是奢求!

“清瑜啊,”母親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明顯的猶豫和為難,像一根即將壓垮駱駝的、沾著冰水的稻草,“你弟弟這學(xué)期……他們老師推薦了一個外教口語班,說是全外教小班教學(xué),效果特別好……就是……就是費用有點高?!蹦赣H頓了頓,似乎在艱難地斟酌措辭,但最終還是熟練地、帶著習(xí)慣性的理所當(dāng)然說出了那句宋清瑜已經(jīng)預(yù)感到、甚至在心里排練過無數(shù)次的話:“你看你那邊……生活費能不能……再省著點?爸媽這邊……最近廠里效益不太好,壓力有點大……” 母親的聲音帶著懇求,仿佛這是唯一合理的解決方案,仿佛她這個女兒的存在價值,就是為弟弟的需求讓路和犧牲。

轟——!

宋清瑜腦子里那根一直緊繃的、名為“懂事”和“忍耐”的弦,在這一刻,被這最后一句話徹底、無情地崩斷!

白天積累的所有委屈、憤怒、被忽視的酸楚、巨大的不公感,如同壓抑了十幾年的、滾燙的巖漿,混合著對自身處境的絕望和對眼前這個“家”的冰冷認(rèn)知,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偽裝!

“?。课以趺词??!”宋清瑜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破碎得如同玻璃刮過金屬, 連她自己都感到陌生。

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撕裂般的哭腔, 積壓了十幾年的火山終于猛烈地、不顧一切地噴發(fā)出來:

“我住校吃食堂,每頓飯都算計著打最便宜的菜,買本輔導(dǎo)書都要貨比三家、猶豫半天!他呢?新樂高?進(jìn)口巧克力?外教口語班?憑什么,憑什么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憑什么我就得永遠(yuǎn)省著點、讓著點?!”她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著, 胸口劇烈起伏,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 “你們告訴我這公平嗎?!?。?!”

電話那頭瞬間死寂。 母親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火山般的、完全陌生的爆發(fā)驚呆了,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 錯愕地瞪大眼睛,嘴巴微張, 仿佛第一次真正認(rèn)識屏幕里這個面目猙獰、歇斯底里的女兒。弟弟也停止了炫耀,抱著樂高,茫然又帶著點驚嚇地看著屏幕里姐姐失控、扭曲的臉。

“清瑜!你……你怎么了?!發(fā)什么瘋?!”母親的聲音帶著極度的慌亂、不解,以及一絲被忤逆的、本能的惱怒,“弟弟他還小!他需要好的教育!我們……”

“他需要,我就不需要嗎?!”宋清瑜的眼淚決堤般滾落, 混雜著積壓了十幾年的委屈、不被看見的酸楚和被徹底榨干的憤怒,聲音破碎而悲憤,字字泣血:

“從小到大!你們把我一個人扔在老家,像個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寄人籬下看人臉色!我抱怨過一句嗎?!我拼命考好成績!拼了命地學(xué)!就想讓你們多看我一眼,就想證明我值得!結(jié)果呢?結(jié)果是什么?!”她哽咽著,幾乎喘不上氣, 胸口撕裂般地疼痛:

“結(jié)果是他永遠(yuǎn)在你們身邊,要什么有什么!新衣服、新玩具、過生日有大蛋糕有禮物!我呢?!我在老家過生日只有兩個雞蛋!你們說補的禮物呢?!在哪兒?!現(xiàn)在他上個外教班,錢不夠了,又來找我?。∥疫B打印一份老師臨時要的資料都要求人幫忙,還要被你們要求從牙縫里省錢給他!這公平嗎?!你們摸著良心告訴我這公平嗎?!”

“清瑜!不是這樣的!爸媽也愛你??!”母親的聲音也帶上了哭腔,急切地、蒼白無力地想要解釋,想要安撫,“家里條件就這樣,我們……”

“愛?!”宋清瑜發(fā)出一聲尖銳刺耳的冷笑, 淚水洶涌地模糊了視線,心像被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同時狠狠扎穿。 “你們的愛太‘公平’了!公平到我永遠(yuǎn)排在弟弟后面!公平到我連一點理所當(dāng)然的東西都得覺得是奢望,是我不配,是我不值得!你們有沒有哪怕一次,站在我的角度想過?!我也會委屈!我也會累!我也會想要被無條件地寵一次!而不是永遠(yuǎn)被要求懂事、聽話、讓著弟弟、省著點??!”

巨大的情緒洪流將她徹底淹沒,喉嚨被巨大的悲憤堵死, 她再也說不下去,眼前一片模糊, 手指痙攣般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帶著一種毀滅般的決絕, 狠狠按下了掛斷鍵!

屏幕瞬間黑了下去,像一口深不見底的井, 映出她淚痕狼藉、雙眼紅腫、寫滿絕望與破碎的臉。

世界陷入一片死水般的死寂。宿舍里只剩下她粗重、破碎的喘息聲。

宋清瑜像被瞬間抽走了所有骨頭和靈魂,手機從冰冷僵硬的手中滑落,“啪嗒”一聲掉在床鋪上。她像受傷的幼獸般蜷縮起來,把臉?biāo)浪赖?、仿佛要嵌進(jìn)去般埋進(jìn)膝蓋,壓抑的、不成調(diào)的、仿佛從靈魂深處撕裂出來的嗚咽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從喉嚨里擠出來,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地抖動著。這一刻,所有的驕傲、所有的偽裝、所有的“懂事”,都如同沙堡般土崩瓦解。玻璃板內(nèi)那株曾經(jīng)努力汲取微光、試圖生長的洋桔梗,在經(jīng)歷了外界的冰霜后,終于被來自內(nèi)部、名為“家庭”的劇毒荊棘,徹底絞碎、凍僵了。

宿舍里一片寂靜,冰冷得如同墳?zāi)梗?只有她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哭聲在空曠的回蕩。窗外,城市的燈火依舊冷漠地璀璨著,那光芒如此遙遠(yuǎn), 卻一絲一毫也照不進(jìn)她此刻冰封、黑暗、絕望的心底。深入骨髓的自卑、被榨干的委屈、無處宣泄的憤怒、還有對林?jǐn)⒛欠輨倓偯邦^就被現(xiàn)實狠狠踩進(jìn)泥濘、連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微弱期待… 所有黑暗的情緒如同冰冷的潮水, 混雜在一起,將她徹底拖入了絕望的深淵。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眼淚流干,只剩下干涸的刺痛;直到喉嚨嘶啞,發(fā)不出一點聲音;直到身體因為過度抽泣而麻木僵硬。

她終于抬起頭,眼睛腫得像核桃, 臉上淚痕交錯縱橫,如同干涸的河床。 她失神地看著鏡子里那個狼狽不堪、雙眼空洞、仿佛被全世界遺棄的自己,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過林?jǐn)⒛莻€整潔明亮、纖塵不染的房間,閃過他父母照片上那種她從未體驗過的、溫暖而從容的笑容,閃過弟弟理所當(dāng)然、被寵溺包裹的撒嬌… 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冰冷,像厚厚的積雪,一層又一層地覆蓋上來,將她從里到外徹底凍透。

她動作遲緩地、像一具提線木偶,慢慢擦干臉上冰冷的淚痕。眼神空洞得沒有一絲光亮,像兩口枯井。 心底那層玻璃板,此刻徹底被凍結(jié)、加厚,變成了一座堅硬、厚重、無法穿透的冰墻。 她不再僅僅是困在里面,而是被徹底冰封其中,連掙扎的力氣都已耗盡。 那份想要靠近林?jǐn)⒌墓獾奈⑷醯萌缤L(fēng)中殘燭的勇氣,連同對家庭溫暖的最后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似乎都在今晚這場徹底的爆發(fā)和崩潰中,被碾碎成齏粉,連帶著最后一點火星,也在這刺骨的冰寒中,徹底熄滅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死寂的寒冷。


更新時間:2025-06-09 22:4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