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
一匹通體漆黑、膘肥體壯的高頭大馬在一陣急促的喘息聲中,猛地停在了皇甫嵩面前。
馬鼻孔中噴出的熱氣帶著白霧,肆無忌憚地撲在皇甫嵩的臉上。馬上的男子身著烏黑亮麗的玄鐵重甲,將他魁梧高大的身軀襯得如同一座小山。
他面龐粗獷,一臉濃密的絡(luò)腮胡,一雙眼睛精光四射,帶著審視和傲慢,仿佛能看透人心底的懦弱。
“義真,”他操著粗狂的嗓音,如同響雷般在戰(zhàn)場上炸響,“別來無恙乎?”
明明只是一句簡單的問候,卻字字透出上位者的輕蔑,仿佛帶著刀鋒。
皇甫嵩心中火起,他曾是平叛的主將,如今卻敗兵折將,狼狽不堪,而眼前這個西北來的涼州軍閥,卻帶著五萬完好無損的精兵,如同來收割勝利果實的豺狼。
他深知此刻情勢比人強,壓下怒氣,面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托仲穎的福,一切尚可?!?/p>
他豈能聽不出董卓話語中夾槍帶棒、幸災樂禍的意味?這哪里是問候,分明是來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但現(xiàn)在,他必須保持克制。
董卓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有些狼狽的皇甫嵩,嘴角勾起一絲帶著嘲弄的弧度。
他來自殘酷的邊塞,信奉實力至上,對中原那些講究排場和資歷的官員素來不屑。在他看來,皇甫嵩此番戰(zhàn)敗,便是無能的表現(xiàn)。
“尚可?義真啊,這廣宗城的黃巾妖道,似乎不太好對付???”
董卓的語氣慢悠悠的,像是在關(guān)心,卻更像是在揭人傷疤,字里行間透著對皇甫嵩“名將”頭銜的質(zhì)疑,
“四萬精銳的傷亡……嘖嘖,這妖術(shù)果然厲害,連義真這樣的‘名將’都吃了虧?!彼匾鈱ⅰ懊麑ⅰ倍忠У煤苤?,暗示皇甫嵩不過浪得虛名。
隨后,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變得更加直接和不容置疑:
“不過,朝廷急召我董仲穎前來平叛,可不是讓戰(zhàn)事如此膠著,讓這些腌臜賊如此猖獗的。義真在此久攻不下,損兵折將,顯然是辦法不對!”
他的眼神銳利,直指皇甫嵩的失敗,
“我涼州兒郎慣于雷霆平叛,不給賊寇喘息之機!我?guī)砹宋迦f精銳,正當用命!攻城這種硬仗,就不必勞煩義真你的疲憊之師了,還是讓我董某親率涼州健兒來試試這妖道的斤兩,速速踏平這廣宗城,向洛陽獻捷!”
這哪里是“試試”,分明是赤裸裸的奪權(quán)和爭功!皇甫嵩心中一沉。董卓的理由很直接:你打不下,我來打;你有損失,我沒有;我兵力充足,我方法更快。
這種邏輯簡單粗暴,卻又符合邊塞軍閥的思維——用最強的力量,最快的速度,解決問題,然后攫取最大的利益。
他不僅帶來了兵馬,更帶來了強硬的姿態(tài)和對指揮權(quán)的覬覦。
按理說,他是此次東征的主將,董卓只是聽令的偏師,但現(xiàn)在董卓仗著兵力充足,又抓住了他戰(zhàn)敗的把柄,顯然是要喧賓奪主,將所有功勞攬入自己懷中。
“仲穎前來支援,本將感激不盡?!?/p>
皇甫嵩竭力保持平靜,試圖強調(diào)規(guī)矩和程序,
“只是,張角狡詐異常,其部下雖是流民,但悍不畏死,不可輕敵。攻城之事,事關(guān)重大,需從長計議,并與朱公偉、郭君業(yè)(郭典的字)以及后續(xù)趕到的其他將領(lǐng)共同商討部署。”
他將朱儁和郭典也搬出來,試圖強調(diào)這是聯(lián)合部隊的行動,需要集體決策,以此來制衡董卓,也是暗示他并非孤立無援。
董卓聞言,鼻子里發(fā)出一聲不屑的哼聲。他何嘗不知道那些所謂的“共同商討”?
在他看來,那不過是中原士大夫們繁瑣的流程和互相扯皮的借口!兵貴神速!洛陽朝堂那些閹黨正等著捷報,他耽擱不起!
“共同商討?哈哈哈!”董卓大笑起來,笑聲粗魯刺耳,充滿了對皇甫嵩這種建議的輕蔑,
“義真,兵貴神速!對付這等烏合之眾,只需雷霆萬鈞,何須婆婆媽媽的計議?妖道新勝,軍心正盛,若是不趁其立足未穩(wěn),立刻壓上,待他們喘過氣來,豈不更難對付?”
他眼中閃爍著焦躁和對功勞的急迫,“在我看來,只要兵力足夠,直接碾壓過去便是!你們疲憊了,正好讓我的涼州兒郎來接手!”
他傲慢的態(tài)度讓皇甫嵩眉頭緊鎖。董卓這是典型的涼州軍閥作風,只知道依靠兵力強行沖殺,從不把其他人的意見放在眼里,更不信任那些他看不上的中原將領(lǐng)。
讓這樣的人掌握指揮權(quán),無異于將大軍推入險境。
“仲穎,攻城并非兒戲,廣宗城高墻厚……”皇甫嵩試圖勸說,強調(diào)廣宗的防御并非董卓想象的那么簡單。
“不必多言!”董卓一揮手打斷了他,眼神中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霸道和不耐煩,
“后續(xù)糧草輜重如何安排,傷員如何救治,這些瑣事,自有義真去處理?!?/p>
他直接將所有后勤和雜務(wù)丟給了皇甫嵩,態(tài)度極為傲慢,
“攻城之事,我明日便親率部隊去城下看看,然后直接攻!你部就在一旁歇息,或負責策應(yīng)后方便是!”
他說罷,根本不給皇甫嵩回應(yīng)的機會,雙腿一夾馬腹,“駕!”一聲,催動胯下戰(zhàn)馬,繞過皇甫嵩,徑直向遠方走去,仿佛皇甫嵩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下屬。
他身后 的大軍也如同黑色的洪流般,卷著塵土,浩浩蕩蕩地開向預定的扎營地點,將皇甫嵩這位名義上的主將完全晾在了原地。
只留下皇甫嵩站在原地,望著董卓遠去的背影,臉色陰沉得仿佛要滴出水來。戰(zhàn)敗的恥辱尚未洗刷,內(nèi)部的爭斗卻已悄然拉開帷幕。
他深知,與董卓的合作,將比對付張角還要艱難。這位涼州豺狼的到來,以及他所代表的強權(quán)和傲慢,給本已陷入困境的漢軍平叛之局,帶來了新的、更加復雜的變數(shù)。
就在漢軍大營中,皇甫嵩與董卓的暗流涌動之際,廣宗城內(nèi),張角也正召集麾下主要渠帥議事。
他從臨時住所走出,步履沉重。沿途所見,是滿目瘡痍的戰(zhàn)后景象:
被拆得只剩地基的房屋,堆積如山的滾木礌石,以及更多尚未完全清理干凈的血跡和殘肢。
許多黃巾士卒衣衫襤褸地倒在地上,或是包扎傷口,或是疲憊睡去。昨夜的大雨將地面變得泥濘不堪,空氣中彌漫著揮之不去的血腥、泥土和腐敗的氣味。
然而,當這些士卒看到張角出現(xiàn)時,原本疲憊的臉上瞬間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驚喜。
“大賢良師!”“黃天顯靈了!”“天公將軍醒了!”
此起彼伏的呼喊聲帶著哭腔響起,無數(shù)人掙扎著起身,甚至撲通跪地,以額觸土,口稱“黃天顯靈”。
他們本以為大賢良師已然病逝,此刻親眼見到他立于眼前,心中的震驚、狂喜與敬畏無以復加。
張角走過去,俯身將一個個信徒扶起。觸及他們粗糙沾血的雙手,看著他們臉上激動又質(zhì)樸的神情,張角心中翻涌著復雜的情感。
既有被崇敬的感動,也有對這份信任的沉重愧疚。是他,沒能更早地進行改革,沒能更好地指揮,導致了如此巨大的傷亡。
這些忠誠追隨黃天、追隨他的人,付出了太多不必要的代價。但這份“假死”的布局,又確實為黃巾軍換來了片刻喘息和突圍的可能。
這也是無奈之舉,是他這個穿越者為改變命運必須付出的代價。
他來到一處簡易的棚屋——這已是城中少數(shù)尚可蔽體的地方。多數(shù)房屋為了防御已被拆毀,士卒們只能露宿。
棚屋內(nèi)光線昏暗,空氣渾濁。一張倒扣過來的牲畜食槽被當作案幾,旁邊鋪著幾張草席。張角努力拋開環(huán)境中令人作嘔的惡臭和艱苦,在案幾后坐下,閉眼片刻,迅速理清思路。
不一會兒,張梁便帶著幾名主要渠帥走了進來。走在最前的是潘玉,身后跟著饒亮、翦涉、九民三人。
他們身上的甲胄和衣袍都帶著血跡與泥土,顯然剛從城墻上下來不久。
“參見大賢良師!”四名渠帥齊聲行禮,臉上都帶著難以掩飾的喜色。
他們同樣被張角突然“康復”的消息驚到,此刻親眼見到,心中一塊大石落下。
張角點了點頭,示意他們坐下。他沒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題:
“此番能擊退漢軍,全賴各位浴血奮戰(zhàn)。”他的目光掃過四人,
“今日召集各位,是為了商討后續(xù)的安排?!?/p>
他看向張梁,張梁會意,展開一張地圖展示給眾人:“接下來,我軍必須在兩天之內(nèi)撤出廣宗,往西北方,撤往并州?!?/p>
并州?這個決定讓幾位渠帥面面相覷,露出不解和顧慮的神色。
翦涉首先抱拳道:“稟天師,末將以為不妥。城中多老弱婦孺,行動緩慢。而冀州地勢平坦,若是朝廷派騎兵追殺,我軍難以擺脫……”
張角抬手制止了他,聲音平靜但充滿力量:
“我明白你的擔心。因此,我們撤離后,打算先往西行。冀州西側(cè)河網(wǎng)密布,多沼澤之地,雖然會在一定程度上拖慢我軍的行軍速度,但這復雜地形也能有效遲滯朝廷騎兵的追擊?!?/p>
饒亮接著上前:“可是,天師,我們在并州并無根基。即便避開冀州的追兵,進入并州后,同樣會遭到當?shù)毓俑秃缽姷膰?,更何況那里也可能駐有朝廷軍隊!”
張角點了點頭,表示認可他們的分析:“你說的不錯。我太平道在并州根基確實薄弱。”
他看著幾位沉思的渠帥,語氣中帶著引導,
“但是,既然你們都知道這個事實,那么朝廷的將領(lǐng)們,在看到我軍棄守廣宗后,又會猜測我們會退往何處?”
潘玉、饒亮、翦涉、九民等人陷入了思考。他們是黃巾軍中相對有頭腦的渠帥,雖然軍事素養(yǎng)有限,但基本的戰(zhàn)略意識還是有的。
他們開始分析可能的退路:南方的黃巾軍大多已被鎮(zhèn)壓,目前能去的只有青州?亦或是北上幽州,重回鄴城或往北海?
片刻后,幾人紛紛給出了自己的判斷,有的說是鄴城,有的說北海,有的說往青州與管亥將軍匯合,也有人提出下曲陽。
張角聽完,臉上露出一絲贊許:“你們說的都有道理,也是朝廷將領(lǐng)最可能猜到的方向。但是,他們無論如何都猜不到我們會前往并州。就算猜到了,也為時已晚?!?/p>
幾名渠帥互相對視幾眼,又點了點頭,齊聲拜道:“大賢良師深謀遠慮,我等佩服!”
張角霍然起身,一掃之前的疲憊與愁緒,聲音變得洪亮有力:“好!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叔才(張梁)!即刻傳令全軍,在城中廣場集合待命!”
房間中的幾人聽完后都愣在了原地,張角還沒反應(yīng)過來,張梁緩緩湊上前小聲對張角說道:
“大哥,現(xiàn)在是十月份,哪來得東風??!”張角一陣無語,他忘了現(xiàn)在距離赤壁之戰(zhàn)還有二十多年呢!
張角尷尬地揮了揮手:“總之先讓將士們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