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褐色的江綢被素云妥帖收進箱籠最底層。
李紈的目光掠過那緊鎖的箱蓋,仿佛也一同鎖住了榮禧堂那沉甸甸的寒意。
年三十這日,賈府并未因賈珠離世不足三月而全然沉寂。府邸各處,終究還是掃灑一新,門神、對聯(lián)雖不及往年鮮亮張揚,卻也貼得端正。隱約的爆竹聲從街巷深處傳來,廚房方向飄出的蒸騰熱氣與濃郁的肉食香氣,無聲地宣告著年節(jié)的到來,只是那喧囂熱鬧,似乎刻意繞開了李紈所居的僻靜小院,只余一層薄薄的、帶著疏離的喜氣浮在遠處。
李紈立在廊下,聽著那隱隱約約的歡鬧,望著院中積雪映襯下紅得愈發(fā)驚心動魄的臘梅,心中反倒一片釋然的平靜。她不能、也不愿在明面上大肆慶祝,給人口實。但關起院門,與這些朝夕相伴、盡心伺候的心腹下人悄悄置辦一桌像樣的素席,全一全這年節(jié)的人情,慰藉一下這數(shù)月來的清寒寂苦,總還是可以的。
“張嬤嬤,”她喚來最是穩(wěn)重可靠的老嬤嬤,聲音壓得低低的,遞過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勞您親自跑一趟后街,挑那最干凈齊整的鋪子,置辦些上好的素料:新磨的豆腐、嫩冬筍、上好的花菇、口蘑、發(fā)好的木耳、黃花、新鮮的蓮藕、山藥、荸薺、嫩豆苗……再買些頂好的糯米、澄粉、素油。記得,要悄悄的?!彼匾鈬诟?。
張嬤嬤會意,鄭重地接過荷包:“大奶奶放心,老奴省得?!?/p>
至于開宴的時辰,李紈也思慮周全。定在下午未時,一則避開了府中各處主子們用正餐、人來人往最頻繁的早晚,二則趁著天光尚亮,不必在自家小院里點太多燈火引人注目。
廚房里很快便彌漫開與府中其他地方截然不同的、清雅而誘人的香氣。李紈系著干凈的素色圍裙,親自掌勺。案板上,各色素料被處理得精細異常。
素紅燒獅子頭:精選的老豆腐瀝干碾碎,拌入細細剁碎的荸薺粒、冬筍粒、泡發(fā)擠干的花菇粒,調入少許姜汁、鹽、磨細的香料粉,順著一個方向攪打上勁。素油燒熱,將碩大的“獅子頭”生坯小心滑入,炸至金黃定型,再移入砂鍋,用熬得濃醇的素高湯(筍、菌、黃豆芽慢燉而成),加入少許上好的醬油、冰糖,文火慢煨。待湯汁收得濃稠紅亮,獅子頭飽滿吸汁,顫巍巍地盛出,澆上濃芡,撒幾粒碧綠的豌豆,形神兼?zhèn)洌u香濃郁。
素佛跳墻:這是最見功夫的一道。小號紫砂盅里,底層鋪上燉得軟糯入味的素海參(魔芋精制)、素魚肚(竹蓀網衣),中層是煨得油潤透亮的冬筍片、厚實肥美的花菇、滑嫩的口蘑、吸飽了湯汁的油面筋,最上層則是嫩黃的素鴿蛋(土豆泥裹著素蛋黃)、幾顆翠綠的菜心。最后,澆入用十幾種山珍菌子慢火吊了足足兩個時辰、色澤金黃透亮、味道醇厚到極致的素上湯,蓋上蓋子,上籠蒸透。揭開蓋時,異香撲鼻,各色食材在澄澈金湯中層次分明,鮮味直沖靈臺。
糯米藕:選肥碩粉糯的蓮藕,洗凈去皮,將泡發(fā)好的雪白糯米仔細填入每一個孔洞,塞得緊實。入鍋加足量清水、紅糖、紅棗、桂花同煮,直至藕色變成深沉的琥珀色,糯米晶瑩剔透,藕身酥軟而不爛。撈出切片,每一片都藕斷絲連,糯米如珠,淋上粘稠清甜的桂花糖汁,香甜軟糯,是年節(jié)里最踏實的甜蜜。
黃金豆腐球:嫩豆腐碾成極細的茸,混入少許土豆泥增加粘性,調入鹽、姜末。掌心抹油,將豆腐茸團成圓球,滾上一層澄澈金黃的玉米淀粉。熱油溫炸,表皮瞬間定型,形成一層薄脆金殼,內里卻依舊軟嫩如脂。瀝油裝盤,金黃燦燦,誘人食指大動。
珍珠糯米丸:泡透的圓糯米瀝干水份,白生生如珍珠。調好的素餡(豆腐、香菇、馬蹄碎,用素油炒香)搓成小圓子,在糯米堆里滾過,周身均勻沾滿米粒。上籠蒸熟,糯米粒粒晶瑩剔透,內餡隱約可見,熱氣騰騰,口感軟糯鮮香。
洛神脆藕片:嫩藕切極薄的圓片,入冰水浸泡保持脆爽。洛神花熬出濃艷的玫紅色汁水,調入適量冰糖、白醋,放涼成酸甜適口的浸汁。藕片撈出瀝干,浸入洛神汁中,片刻便染上嬌艷欲滴的胭脂色,如片片紅玉。碼在盤中,撒上幾粒炒香的白芝麻,紅白相映,酸甜開胃,脆爽解膩。
此外,還有清炒碧綠豆苗、素燒三鮮(冬筍、花菇、面筋)、爽脆的涼拌木耳黃花,并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菌菇豆腐羹。十道菜,道道費盡心思,色香味形俱佳,擺滿了正屋中央那張臨時拼起的大圓桌。
李紈也沒忘了賈蘭。小廚房里單獨用最細的篩子濾出蛋清,只取嫩黃的蛋黃液,加少許溫水和幾滴香油,攪勻撇沫,蒸出一碗嫩滑如脂、吹彈可破的雞蛋羹,滴上兩滴提鮮的素蠔油,金黃誘人。
香氣早已彌漫了整個小院,勾得丫鬟婆子們心癢難耐,卻都只敢在廊下或門邊悄悄張望。待到李紈親自將最后一道菜端上桌,解下圍裙,對著眾人溫言道:“都進來吧,今日年三十,咱們院里關起門來,不拘那些虛禮,都坐下,一起吃頓團圓飯?!?/p>
素云、碧月、張嬤嬤連同兩個小丫頭,卻都遲疑著,面面相覷,腳下生了根似的,誰也不敢先挪步。張嬤嬤搓著手,一臉惶恐:“大奶奶,這……這如何使得?奴才們站著伺候大奶奶用飯才是本分,哪有和主子同席的道理?傳出去……”
“今日過年,”李紈打斷她,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又是在咱們自己院里,沒有外人。這幾個月,多虧了你們盡心竭力,這桌菜,也算是我一點心意。都坐下,破例一次。”她目光掃過眾人,帶著一種安撫的堅定,“只此一次,下不為例?!?/p>
眾人見她如此,又看著那滿桌從未見過的精致素肴,香氣直往鼻子里鉆,終究是盛情難卻,又帶著幾分激動與忐忑,互相推讓著,才小心翼翼地挨著凳子邊沿坐了下來,一個個腰板挺得筆直,手腳都不知該往哪里放。
李紈在主位坐下,拿起筷子:“都別拘著了,動筷吧。蘭兒還小,自己吃不了,我先喂他?!彼眯°y勺舀起一點嫩黃的雞蛋羹,吹涼了,送到賈蘭嘴邊。小家伙吃得津津有味,小嘴吧嗒著。
見主子動了筷,又親自喂小少爺,眾人這才敢小心翼翼地伸出筷子。起初,夾菜的動作都帶著試探和拘謹,只敢夾離自己最近的那盤。然而,當?shù)谝豢谑澄锼腿肟谥小?/p>
素云夾了一塊黃金豆腐球,酥脆的外殼在齒間輕響,內里滾燙滑嫩的豆腐帶著豆香在舌尖化開,她眼睛瞬間睜大了。
碧月嘗了一口素紅燒獅子頭,那濃稠鮮美的醬汁包裹著軟糯鮮香的“肉”感,混合著荸薺的脆爽,滋味層層疊疊,她忍不住輕輕“唔”了一聲。
張嬤嬤舀了一小勺素佛跳墻的金湯,那極致的鮮美醇厚讓她這個在府里見慣了好東西的老嬤嬤也震驚得忘了言語,只覺得一股暖流直通四肢百骸。
小丫頭則被那胭脂色的洛神脆藕片和香甜的糯米藕俘獲,吃得眼睛都瞇了起來。
拘謹?shù)臍夥?,如同被這滿桌美食的熱氣和滋味無聲地融化了。贊嘆聲此起彼伏,起初還壓著嗓子,后來便忍不住放開了。
“天爺!這豆腐球外頭脆脆的,里面比豆腐腦還嫩!”一個小丫頭驚嘆。
“這……這真是素的?這獅子頭,簡直比真肉還香還入味!”素云簡直難以置信。
“大奶奶這手藝,怕是宮里御膳房的大師傅也比不上!這湯,鮮得眉毛都要掉了!”張嬤嬤由衷贊嘆,看著李紈的眼神滿是敬佩。
“還有這藕片,又好看又好吃,酸甜脆爽!”碧月也忍不住插話。
贊譽像溫暖的潮水,涌向安靜喂著賈蘭的李紈。她聽著,唇邊帶著淺淺的笑意,眼底卻一片清明澄澈,并無半分得意忘形。在這個等級森嚴、規(guī)矩大過天的深宅大院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界限在哪里。今日的破例,是寒冬里擠出來的一絲暖,是犒賞,是慰藉,是年節(jié)下一點不足為外人道的人情味。但“人人平等”這樣的念頭,是砒霜,是烈火,一旦在這高門深院中散播開來,非但救不了這些依附她生存的人,反而會立刻將他們和自己一同燒成灰燼,死無葬身之地。
她要活著,要護著蘭兒好好活著,甚至要活得稍微松快一些,唯一的途徑,就是戴上這時代賦予她的枷鎖,在這鐵一般的規(guī)則里,審慎地、如履薄冰地挪動。在院里,她可以護著她們,給她們一點溫情,一點體面。但出了這院門,她必須要求她們和自己一樣,謹守本分,一絲一毫的“不守規(guī)矩”,都是授人以柄,是取禍之道。
“好了,快趁熱吃吧。”李紈溫聲打斷了大家的夸贊,又給賈蘭喂了一勺蛋羹,“今日高興,但也僅限今日。過了今天,一切照舊。該有的規(guī)矩,一絲也不能錯。記住了?”
她的話音不高,卻像一塊鎮(zhèn)紙,輕輕壓在了眾人心頭。剛剛升騰起來的、因美食和同席而帶來的那點忘形的喜悅,瞬間沉淀下去,化為一種更深的、帶著感激與敬畏的了然。眾人紛紛點頭,齊聲應道:“是,大奶奶,奴婢們記住了?!?/p>
桌上的氣氛依舊溫暖,杯盤交錯,低聲笑語。大家依舊吃得心滿意足,贊不絕口,只是那贊嘆里,多了幾分心照不宣的克制。李紈看著她們滿足的神情,聽著賈蘭滿足的吧嗒聲,自己反倒吃得不多。窗外,天色漸漸暗沉下來,府里其他院落想必已是華燈初上,宴開正酣。她這小院依舊靜悄悄的,只有這正屋透出溫暖的燭光和一室誘人的飯菜香,像茫茫寒夜中一座孤懸的、卻兀自散發(fā)著暖意的島嶼。
冬夜的寒風在院墻外呼嘯而過,卷起幾片零落的紅梅花瓣。那凜冽的梅香,固執(zhí)地穿透窗紙縫隙,與屋內的飯菜香、笑語聲奇異地交融在一起。李紈抱著已有些困倦的賈蘭,目光掃過桌上殘羹,掃過身邊這些因一頓好飯而眉眼舒展的下人,心頭那根始終緊繃的弦,似乎也在這片刻意營造的、短暫的煙火氣中,得到了片刻微弱的松弛。前路依舊漫長而寒冷,但至少此刻,這小小的方寸之地,尚存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