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風(fēng)帶著微醺的暖意,吹過文學(xué)院古樸的回廊,卷來遠(yuǎn)處荷塘清雅的香氣。周五下午,建筑系的素描課移師文學(xué)院后花園,目標(biāo)正是那片開得正盛的荷塘。
林一背著畫板,手里捏著幾支新削好的炭筆,腳步輕快地穿過月洞門。眼前豁然開朗:碧綠的荷葉層層疊疊鋪滿水面,粉白相間的荷花亭亭玉立,或含苞待放,或盡情舒展,在午后明亮的陽光下,風(fēng)姿綽約。微風(fēng)拂過,荷葉輕搖,荷香浮動,沁人心脾。學(xué)生們?nèi)齼蓛缮㈤_,尋找著各自心儀的角度。
“林一!這里!” 張浩站在靠近水榭的回廊邊,用力揮手。他旁邊已經(jīng)架好了畫架,位置不錯,視野開闊,能將一片開得最熱鬧的荷花盡收眼底。
林一走過去,剛放下畫板,張浩就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快快快!救命的炭筆!” 林一笑笑,把準(zhǔn)備好的幾支遞給他。張浩如獲至寶,立刻埋頭削起筆來。
林一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梭巡。他找了個正對著一叢姿態(tài)優(yōu)美、光影效果極佳的白荷的位置,支好畫板。心不在焉地削著炭筆,木屑簌簌落下,心思卻飄得有些遠(yuǎn)。顧沉……會來嗎?那天在操場,張浩提寫生時他就在旁邊,他聽見了吧?雖然知道他計算機(jī)協(xié)會下午可能有例會,但一絲微弱的期待,如同水底悄悄探頭的嫩芽,固執(zhí)地存在。
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蔭灑下斑駁的光點,落在畫紙上。林一收斂心神,強(qiáng)迫自己專注于眼前的美景。他觀察著荷葉的脈絡(luò)走向,荷花花瓣的微妙卷曲,光影在花瓣和葉面上跳躍的痕跡。炭筆落在粗糙的紙面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線條由生澀漸漸變得流暢。
不知過了多久,身后似乎傳來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停在了幾步開外的地方。林一沒有立刻回頭,只是握著炭筆的手指微微一頓。周圍同學(xué)們的低語、畫筆的沙沙聲、偶爾掠過的鳥鳴,仿佛在這一刻都模糊了背景。一種奇異的、帶著熟悉感的靜謐籠罩下來。
他深吸一口氣,終于緩緩側(cè)過頭。
顧沉就站在那里。他今天穿著一件淺灰色的棉麻襯衫,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清瘦的手腕。沒有背畫板,手里只拿著那個眼熟的鵝黃色素描本。他似乎剛到,目光正落在林一畫板上初具雛形的荷花上。陽光穿過枝葉的縫隙,在他身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整個人顯得格外沉靜。
林一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隨即又擂鼓般加速。他真的來了!不是錯覺!
“你…你怎么來了?” 林一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喜和緊張。
顧沉的視線從畫板移到林一臉上,目光平靜,仿佛他的出現(xiàn)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奥愤^?!?他淡淡吐出兩個字,目光重新落回林一的畫稿,“光影抓得不錯。”
簡單的一句評價,卻讓林一的臉頰瞬間升溫,心底涌起一股被認(rèn)可的雀躍。他連忙移開視線,假裝專注于自己的畫:“還…還差得遠(yuǎn)?!?炭筆在指尖微微發(fā)燙。
顧沉沒再說話,只是在他身后不遠(yuǎn)處站定,身體微微倚靠著回廊的木柱,翻開了他的素描本。他沒有動筆,只是安靜地觀察著荷塘,目光沉靜而專注,偶爾會落在林一的背影上片刻,又很快移開。
林一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目光的存在,沉甸甸的,帶著無形的溫度,落在他背上。他握著炭筆的手指有些僵硬,原本流暢的線條變得小心翼翼,生怕畫錯一筆??諝饫锔又上愫筒菽镜臍庀?,陽光暖融融地包裹著兩人。林一努力集中精神在眼前的景物上,但顧沉的存在感是如此強(qiáng)烈,他幾乎能聽到身后那人沉穩(wěn)平緩的呼吸聲。
時間在沙沙的筆觸和無聲的陪伴中悄然流淌。
“林一,你看我這片葉子畫得是不是太死板了?” 張浩的大嗓門突然從旁邊響起,打破了這份微妙的靜謐。他拿著自己的畫板湊過來,一臉苦惱。
林一被驚得手一抖,炭筆在紙上劃出一道突兀的深痕。他懊惱地“啊”了一聲。
“嘖,對不住對不?。 ?張浩這才注意到旁邊的顧沉,愣了一下,“喲,顧沉也在啊?真巧!” 他大大咧咧地打著招呼。
顧沉對他點了點頭,算是回應(yīng),目光掃過林一畫稿上那道破壞構(gòu)圖的深痕。
“你看這里……” 張浩還在糾結(jié)他的葉子。
林一有些無奈,只得暫時放下自己的畫稿,湊過去看張浩的畫,給他指點了幾句。
等他再回到自己的位置時,下意識地看向剛才顧沉站的地方——人不見了。林一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揪了一下,一絲失落的涼意迅速蔓延開來。他走了嗎?只是真的“路過”一下?
他失神地望著那個空位,連張浩后面又說了什么都沒聽清。直到——
“試試這個。”
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身側(cè)響起,同時,一支嶄新的、削得極其尖細(xì)的炭筆遞到了林一眼前。
林一愕然抬頭。顧沉不知何時又回來了,手里還拿著他那本素描本,另一只手遞過來的炭筆,筆身是深沉的墨黑色,比他常用的那種質(zhì)地似乎更好。
“那個…劃痕,可以處理成陰影?!?顧沉的目光落在林一畫稿那道突兀的深痕上,語氣平淡地給出建議,仿佛只是隨口一提。
林一的心瞬間從谷底被拋上了云端。他沒有走!他只是去……拿炭筆了?他接過那支溫潤的炭筆,指尖在交接時無意間擦過顧沉微涼的指關(guān)節(jié),一股細(xì)微的電流感瞬間竄過?!爸x謝……” 他低聲說,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雀躍。
顧沉沒再說什么,只是重新靠回剛才的木柱,翻開了素描本。這一次,他拿出了鉛筆。
林一握著那支嶄新的炭筆,深吸了一口氣,將心底翻涌的情緒壓下去。他按照顧沉的建議,小心地用筆尖在那道深痕邊緣掃上陰影,巧妙地將其融入一片荷葉的暗部。果然,原本礙眼的痕跡消失了,反而讓那片葉子的立體感更強(qiáng)。林一忍不住偷偷側(cè)過臉,想看看顧沉在畫什么。
顧沉低著頭,鉛筆在紙頁上快速游走。他的側(cè)臉輪廓在斑駁的光影里顯得格外清晰流暢,專注的神情仿佛隔絕了周遭的一切。林一只能看到他筆下勾勒出的似乎是水榭飛檐的一角,線條簡潔而有力。陽光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溫柔的陰影。林一的心跳在那一刻變得異常清晰,如同被這靜謐午后無限放大的鼓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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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鈴聲在悠揚的荷風(fēng)中響起。學(xué)生們收拾畫具,三三兩兩離開。張浩招呼林一一起走,林一卻鬼使神差地說:“你先回吧,我……再收拾一下細(xì)節(jié)?!?/p>
張浩不疑有他,抱著畫板先走了。
人群漸漸散去,荷塘邊恢復(fù)了寧靜,只剩下風(fēng)吹荷葉的沙沙聲和遠(yuǎn)處的蟬鳴。林一慢吞吞地收拾著東西,眼角余光瞥見顧沉也合上了素描本。
“回畫室?” 顧沉走到他身邊,很自然地開口問道,語氣像是在確認(rèn)一件既定的事情。
林一的心猛地一跳,抱著畫板的手指微微收緊,點了點頭:“嗯。”
兩人并肩走出文學(xué)院的后花園,穿過栽滿梧桐的林蔭道。午后的陽光透過茂密的枝葉,在地上投下細(xì)碎跳躍的光斑。一路無話,只有鞋底踩在落葉上發(fā)出的輕微聲響。林一抱著畫板的手臂有些僵硬,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顧沉走在自己身邊的存在感,那淡淡的皂角氣息混合著炭筆的味道,縈繞在鼻尖。每一次不經(jīng)意的肩膀輕碰,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一圈圈微瀾。
畫室的門被推開,熟悉的松節(jié)油和木屑混合的氣息撲面而來??帐幨幍漠嬍依?,只有陽光斜斜地從高大的窗戶照進(jìn)來,空氣中飛舞著細(xì)小的塵埃。
林一走到自己常坐的位置放下畫板。顧沉則走到窗邊他慣用的位置,將素描本放在畫架上,似乎打算繼續(xù)剛才的創(chuàng)作。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安靜而微妙的張力。林一的目光落在畫板上那幅未完成的荷花上,心思卻全然不在上面。他捏著那支顧沉給他的墨黑色炭筆,指尖反復(fù)摩挲著光滑的筆身,像是在汲取某種勇氣。最終,他深吸一口氣,轉(zhuǎn)過身,看向窗邊的顧沉。
“顧沉……” 林一的聲音在空曠的畫室里顯得有些突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顧沉握著鉛筆的手頓住,側(cè)過頭看向他。陽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頜線,深邃的眼眸里帶著詢問。
“今天……謝謝你?!?林一鼓起勇氣,目光迎上顧沉的視線,“謝謝你的炭筆,還有……那個建議?!?他指的是處理畫稿劃痕的事。
顧沉靜靜地看著他,沒說話,似乎在等待下文。
林一被他看得臉頰又開始發(fā)燙,他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fù)钢嫲宓倪吘墸曇舾土诵骸斑€有……謝謝你……來看我們寫生?!?他終于把那個盤旋在心底的疑問和感激說了出來。他不相信那只是“路過”。
畫室里一片寂靜,只有窗外風(fēng)吹樹葉的沙沙聲。時間仿佛被拉長了。
顧沉沉默了幾秒。林一甚至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就在他以為顧沉不會回答,或者又會用“路過”搪塞過去時,顧沉低沉的聲音在安靜的空氣里清晰地響起:
“荷花,畫得很好看?!?/p>
林一猛地抬起頭,撞進(jìn)顧沉沉靜的視線里。他沒有說“你畫得很好”,也沒有說“我想看你畫”,而是說“荷花,畫得很好看”。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像一把精準(zhǔn)的鑰匙,瞬間打開了林一所有緊繃的心緒。他聽懂了里面的潛臺詞:荷花好看,所以值得來看;你畫它,所以值得來看你畫。
一股巨大的、帶著酸脹感的暖流猛地沖上林一的眼眶,他慌忙低下頭,掩飾自己瞬間泛紅的眼圈和幾乎要控制不住上揚的嘴角。他緊緊攥著那支墨黑色的炭筆,仿佛握著無價的珍寶。
“那個……這支筆……” 林一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一點,“很好用。我……我會好好用的?!?/p>
“嗯。” 顧沉低低應(yīng)了一聲,目光重新落回自己的素描本上,鉛筆尖重新在紙頁上摩擦起來,發(fā)出沙沙的輕響。那聲音在靜謐的畫室里,聽在林一耳中,卻像是世界上最溫柔安心的樂章。
林一也轉(zhuǎn)過身,面對著畫板上的荷花。這一次,他心中再無雜念,只有滿溢的暖意和沉靜的喜悅。他拿起那支墨黑色的炭筆,筆尖落在紙上,流暢而篤定,仿佛被注入了某種堅定的力量。他專注地描繪著荷瓣的柔嫩,葉脈的舒展,光影的流轉(zhuǎn)。每一次落筆,都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和幸福。
窗外的陽光緩緩移動,將兩人的身影在畫室的地板上拉長、靠近。空氣里只有鉛筆和炭筆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和諧地交織在一起,如同兩顆年輕的心跳,在無聲的陪伴中找到了最契合的節(jié)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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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一!你看到我……”
畫室的門被猛地推開,陳念的大嗓門戛然而止。他手里拿著兩瓶冰鎮(zhèn)汽水,保持著推門的姿勢,目瞪口呆地看著畫室里的景象。
窗邊,顧沉站在畫架前,微微傾身,一只手似乎正覆在林一握著炭筆的手背上,另一只手指著林一的畫稿,像是在低聲講解著什么。林一微微仰著頭,側(cè)臉映著窗外的天光,表情專注而認(rèn)真,耳根處卻透著一抹可疑的紅暈。兩人靠得很近,近到幾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那畫面,靜謐而親密,帶著一種不容外人打擾的氣場。
陳念的嘴巴張成了“O”型,手里的汽水瓶差點滑落。他猛地回過神,臉上迅速堆起一個夸張的、擠眉弄眼的笑容,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哦——打擾了打擾了!你們‘探討藝術(shù)’,繼續(xù),繼續(xù)!” 說完,他像被燙到似的,飛快地縮回身子,“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門,動作快得像一陣風(fēng)。
關(guān)門聲在安靜的畫室里顯得格外響亮。
林一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驚得渾身一僵,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從顧沉手掌的溫度下抽回自己的手,臉頰瞬間爆紅,一直紅到了脖子根,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他慌亂地低下頭,恨不得把臉埋進(jìn)畫板里。
顧沉的手還懸在半空,掌心似乎還殘留著林一手背的觸感。他緩緩收回手,神色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只是目光在關(guān)上的門板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類似無奈的情緒。
“他……他誤會了!” 林一的聲音細(xì)若蚊吶,帶著濃濃的窘迫,頭都不敢抬,“我……我只是……”
“嗯?!?顧沉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聲音聽起來沒什么波瀾,仿佛陳念那咋咋呼呼的闖入和那句意有所指的“探討藝術(shù)”不過是拂過的一縷微風(fēng)。他重新拿起自己的鉛筆,目光落回素描本,淡淡地補了一句,“炭筆,別捏斷了?!?/p>
林一一愣,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因為過度緊張,正死死攥著那支墨黑色的炭筆,指關(guān)節(jié)都泛白了。他像被燙到般趕緊松開一點力道,指尖卻還殘留著顧沉手掌的溫度和力量感,那觸感比炭筆的木質(zhì)外殼更加清晰、滾燙。
畫室再次陷入安靜,但空氣里仿佛還殘留著陳念帶來的那一絲尷尬和躁動,以及兩人之間陡然升溫的、心照不宣的微妙氣息。林一盯著畫稿上那朵被他精心描繪的白荷,卻再也無法集中精神。臉頰的熱度久久不退,手背上被顧沉觸碰過的地方像烙印般鮮明,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著剛才那短暫的、近乎親密的接觸。
他悄悄用眼角的余光去瞄窗邊的顧沉。
顧沉依舊專注在他的素描本上,側(cè)臉線條在夕陽的余暉里顯得沉靜而柔和,仿佛剛才的一切插曲都未曾發(fā)生。只有林一注意到,他握著鉛筆的指尖,似乎比平時更用力一些,指節(jié)微微泛白。而他微微垂落的眼睫下,那深邃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比平時更沉,更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了無聲的漣漪。
夕陽的金輝透過高大的窗戶,將整個畫室染上一層溫暖的橙黃??諝庵酗w舞的塵埃在光柱里清晰可見,鉛筆和炭筆的沙沙聲再次響起,卻比之前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心弦被輕輕撥動的韻律。
林一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fù)著擂鼓般的心跳,重新拿起那支墨黑色的炭筆。筆尖落在紙上,這一次,線條卻帶著一絲細(xì)微的顫抖。他描繪的不再僅僅是眼前的荷,還有心底那片被徹底攪亂、卻又無比甘甜的心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