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林的夏天來得比望京更早也更烈。蟬鳴像永不停歇的電流聲,灼熱的陽光炙烤著柏油路,蒸騰起扭曲的空氣波紋。原珷坐了四個小時高鐵,下車的時候撐著一把素色的遮陽傘,站在高鐵站出站口外一片稀疏的樹蔭下,額角還是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他今天穿了件白色的體恤配黑色長褲,搭配米白色運動鞋,很簡潔清爽的打扮。
距離上次抗戰(zhàn)紀念館見面,已經過去了三周。這三周里,他們在游戲里的配合愈發(fā)默契,甚至被固定隊的隊友戲稱為“天生一對”。線上交流依舊頻繁,聊攻略,聊機制,偶爾也聊些無關痛癢的日常,但兩人都默契地避開了某些話題。
手機震動了一下。
【歷川】:雪姐姐,我到了!在排隊出站!
后面還跟了個小狗狂奔的可愛表情包。
祁雪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收起手機,目光投向涌出的人潮。
她今天穿了很簡單的淺藍色連衣裙,帶了一個歐風大草帽,手上、頸部以及全身該戴飾品的地方,依舊空空如也。
很快,那個熟悉又挺拔的身影便躍入眼簾。
原珷今天沒穿正裝,背著一個雙肩包,見面之前早就把傘收了起來,清爽得像一陣穿堂而過的涼風。他似乎一眼就看到了樹蔭下的她,臉上瞬間綻開一個明朗的笑容,快步穿過人群朝她走來。陽光落在他柔軟的黑發(fā)上,跳躍著細碎的光。
“雪姐姐!”他站定在她面前,氣息微喘,帶著旅途的風塵和少年人特有的蓬勃熱氣。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毫不掩飾重逢的喜悅。
“等很久了嗎?外面好熱。”
“剛到一會兒?!?/p>
祁雪彎了彎唇角,遞給他一瓶剛從便利店買的冰鎮(zhèn)礦泉水。
“路上順利嗎?”
“順利順利,高鐵很快?!?/p>
原珷接過水,擰開瓶蓋咕咚咕咚灌了幾口,喉結快速滾動著,幾滴晶瑩的水珠順著下頜滑落,沒入領口。他放下水瓶,似乎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眼神飄忽了一下,才像是下定決心似的,拉開了雙肩包的拉鏈。
“那個……雪姐姐,”他的聲音比平時低了一點,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張,“這次過來,其實,還有一樣東西想給你。”
祁雪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從背包深處拿出一個酒紅色的絲絨方盒,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攥住了。那盒子小巧精致,一看就價值不菲。她幾乎立刻就明白了里面是什么。上次那句“不喜歡戴飾品”的對話,瞬間在腦海里回響。
“原珷,”祁雪的聲音下意識地帶上了一絲疏離的警惕,“我說過……”
“我知道!雪姐姐你先別急著拒絕!”原珷連忙打斷她,語氣急切又誠懇。他雙手捧著那個絲絨盒,沒有立刻打開,而是抬起頭,目光直直地看向祁雪的眼睛。那眼神不再是游戲里少年意氣的清澈,也不再是紀念館初見時的青澀靦腆,而是沉淀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和……心疼?
“上次你說不喜歡戴飾品,嫌麻煩?!彼Z速不快,一字一句,清晰地穿透了嘈雜的背景音,“我當時信了??墒恰髞砦铱傁肫鹉愕氖?。雪姐姐,你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長,骨節(jié)勻稱,敲鍵盤的時候特別靈活有力。你用這雙手寫稿子,做攻略做飯……”
祁雪微微一怔,下意識地將手往身后縮了縮。她從未想過,會有人這樣細致地觀察過她的手。
“父親和母親說過,女孩子一定要有一個鐲子,不管是什么材質,我看到你手腕上什么也沒有……”
原珷的目光落在她光潔的腕間,聲音更輕了些,帶著一種近乎嘆息的溫柔,“雪姐姐,我有種直覺,總覺得,你不是不喜歡,是覺得自己不配?”
他的話像一根細針,猝不及防地刺破了祁雪包裹在外的平靜。原生家庭的疏離,獨自打拼的艱辛,習慣性地把自己放在最邊緣的位置……那些深埋的、連自己都不愿觸碰的角落,似乎被眼前這個比她小了十一歲的少年,以一種近乎莽撞的直白,輕輕掀開了一角。
她抿緊了唇,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眼神復雜。
原珷深吸了一口氣,像是鼓足了畢生的勇氣。他輕輕打開了那個酒紅色的絲絨盒。
盒子里,并非祁雪預想中金光燦燦或鉆石閃耀的俗物。里面靜靜躺著的,是一只玉鐲。玉色溫潤,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細膩得如同凝脂,在夏日的陽光下流轉著柔和內斂的光澤。鐲子打磨得極其圓潤,線條流暢優(yōu)雅,沒有多余的雕飾,只有玉本身溫潤純凈的美。
“這是跟室友要的,我把和你第一次見面的形象大概和他說了一下,然后他就給我?guī)Я诉@只鐲子?!?/p>
原珷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的期待。
“奶奶說,玉養(yǎng)人,也養(yǎng)心。奶奶和媽媽都有兩三只玉鐲,我媽還有一只六十多萬的飄花,如果姐姐喜歡,等我工作了,有更多錢了,也給姐姐買飄花?!?/p>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牢牢鎖住祁雪有些怔忡的臉,聲音清晰而堅定,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赤誠和不容置疑的力量:“雪姐姐,我不知道你過去經歷過什么,讓你覺得自己配不上,甚至可能……覺得自己不被需要不被珍視。但是,在我這里,在我看到的你這里——
你值得最好的陽光,值得最溫柔的風,值得所有美好的東西環(huán)繞著你,我也會盡我所能,保護你?!?/p>
你值得被愛。值得被好好地、用心地愛著。不僅僅是游戲里那個‘秀雪姐姐’,更是現實中這個會累、會痛、會一個人默默扛起所有的祁雪?!?/p>
他的話語如同驚雷,在祁雪耳邊轟然炸響,卻又帶著奇異的安撫力量。那只溫潤的玉鐲靜靜地躺在絲絨上,像一個無聲的、沉甸甸的證明。證明她的獨立堅強被人看見,也證明她的脆弱和孤獨,同樣被人心疼。
周圍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是夏日的喧囂和燥熱。但祁雪的世界,在那一刻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她只能聽見自己胸腔里劇烈的心跳聲,咚咚咚,像密集的鼓點,敲打著她堅固了多年的心房。鼻尖不受控制地涌上一股酸澀,視線有些模糊。
她看著原珷那雙清澈卻又無比認真的眼睛,看著他微微泛紅的耳尖,看著他捧著玉鐲時因為緊張而微微用力到指節(jié)泛白的手指。
拒絕的話,卡在喉嚨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歷川……”祁雪的聲音有些發(fā)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不用現在回答我,雪姐姐?!?/p>
原珷似乎看穿了她的無措,立刻體貼地接話,眼神卻依舊固執(zhí)地堅持著。
“這鐲子,你先拿著。不喜歡,或者覺得是負擔,隨時可以自己處理掉,沒關系的,這是我用零花錢買的,我的零花錢多到花不完。我只是……只是想讓你知道,你是值得的……”
他把打開的絲絨盒子,輕輕往前遞了遞,送到祁雪觸手可及的地方。溫潤的玉光,映入了她的眼底。
祁雪的目光落在玉鐲上,那柔和的光澤仿佛帶著溫度,一點點熨貼著她冰涼的指尖。她沉默著,時間仿佛在兩人之間緩慢流淌。最終,她沒有伸手去接盒子,也沒有立刻拒絕。
她只是抬起眼,望向眼前這個風塵仆仆、帶著滿腔赤誠而來的年輕男孩,聲音很輕,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沙?。?/p>
“……先去吃飯吧。太陽太曬了。”
原珷愣了一下,隨即眼底迸發(fā)出巨大的驚喜和明亮的光彩。她沒有立刻推開!這對他來說,已經是莫大的進展!
“好!吃飯!”他立刻把絲絨盒小心地合上,卻沒有放回背包,而是遞給祁雪,笑容重新回到他臉上,燦爛得蓋過了夏日的驕陽。
祁雪撐開傘,向男孩靠近,接過了那個紅色的絲絨盒子。原珷立刻像個得到糖果的孩子,亦步亦趨地走在她傘下的陰影里,小心地保持著半步的距離,卻又忍不住時不時偷瞄她沉靜的側臉。
那只酒紅色的絲絨盒子,也帶著他滾燙的心跳。他知道,通往她心防的那扇門,或許被剛才那番話,撬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而他,有足夠的耐心和赤誠,去等待那道縫隙慢慢擴大,讓陽光真正照進去。
陽光炙烈,樹影婆娑。傘下的空間狹小而安靜,只有兩人輕微的腳步聲。祁雪感受著身側傳來的、屬于年輕生命的蓬勃熱意。
少年的赤誠比所有欲望來得更迅猛。
她堅固的心防之下,仿佛有什么東西,正悄然裂開一道細微的冰痕。
或許,她可以再試著相信一次?
不。
她的記憶紛涌而來。二十五歲那年,那個人也像歷川一樣在游戲里陪伴她很久,她趕了一整天的飛機,去見他,那個人騙走她的第一次,然后她發(fā)現他手機里還有另一個女孩,自己才是第三者。
后來她聯(lián)系了那個女孩,那個女孩也不知情,也是受害者。
從破碎尖銳的回憶里抽身,她笑著看向了少年。
“怎么了姐姐?”
“沒事,就感覺,你挺可愛的,怎么偏偏喜歡姐姐?學校里沒有女孩子追你嗎?”
祁雪很直接地問了出來。
“現實里很少,因為我真的太宅了,如果不是有課的話,我能連續(xù)一個月躺在宿舍不出去;游戲里的話,會有吧,游戲里甚至還有男孩喜歡我,但是我拒絕了他們?!?/p>
原珷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坐進了出租車。
兩個人后排落座,祁雪嘲笑他適婚年齡都沒到。
“姐姐你好壞啊,我是四月底的生日,明年四月底我就到了,明年我就二十二歲了可以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