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監(jiān)領(lǐng)著御醫(yī)慌慌張張沖進大殿，腳步在血泊中踏出凌亂波紋。當(dāng)御醫(yī)三根蒼老手指搭上趙構(gòu)腕脈，滿朝朱紫齊齊屏息。
御醫(yī)擦著額角冷汗：“陛下素患風(fēng)眩之癥，今驟遭驚厥，已脈現(xiàn)‘蝦游雀啄’之象！此乃驚厥引發(fā)的‘薄厥’之癥，心脈如將斷之弦，肝氣似倒灌之水，恐……”
勾龍如淵急得扯住御醫(yī)袖子：“說人話！官家何時能醒？”
老御醫(yī)閉目長嘆：“只能盡人事，聽天命?！?/p>
殿內(nèi)死寂。青銅仙鶴香爐青煙裊裊，卻蓋不住濃重的血腥氣。群臣神色各異，或憂懼，或茫然，或隱露決然。
樞密副使王庶突然笏板高舉過眉，聲震屋瓦：“方今社稷危傾之際，神器懸宕之時，圣躬違和，萬機待理。臣請?zhí)拥钕卤O(jiān)國，權(quán)攝軍國重事！以承宗廟之托，安兆民之望！”
“不可！”簽書樞密院事范同踉蹌出列，這位秦檜安插在軍機要地的黨羽臉色慘白，寬大朝服下擺沾著未干的血跡：“太子虐殺宰輔于當(dāng)朝，驚厥圣躬于御座，上悖天倫，下絕人綱！此《春秋》所謂亂臣賊子也，安得承社稷神器乎！”
侍御史方廷實廣袖猛然一拂，喉間迸出金石之音：“范簽書何其謬也！昔董卓鴆殺少帝，史書斥為漢賊；今秦檜欲挾至尊為金國藩屬，實乃無君無國之大盜！太子誅之，正是行《尚書》‘天討有罪’之義！何來悖逆？！”
“方御史倒是會引經(jīng)據(jù)典?！庇分胸┕待埲鐪Y嗤笑一聲，聲音尖利：“太子殘殺宰相，廷叱君父，致圣躬震?！朔谴蟛恍⒑?？《曲禮》云：‘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太子今日所為，可有一絲人子之道？！”
戶部侍郎李彌遜肅容以對，聲音洪亮：“昔舜帝‘不告而娶’，孟子謂之‘告則不得娶，為無后也——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其真意何在？若拘泥‘小孝從親’，則舜當(dāng)終身鰥寡，使堯帝二女老死閨中——此非孝，乃愚也！太子‘不告而誅’秦檜，猶舜之‘不告而娶’，皆為‘大孝保宗廟’！”
他踏前一步，目光如炬：“今殿下寧擔(dān)‘不告而誅’之謗，亦要斬此社稷蠹蟲，正是效大舜‘盡孝于天，盡忠于民’之義！若任奸相斷送大宋江山，致趙氏列祖血食斷絕，那才是真正的大不孝！萬世之罪！”
【注：這段話的意思是：李彌遜以舜帝“不告而娶”（未請示父母而娶妻）為例，指出孟子強調(diào)“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核心是保全宗族傳承而非拘泥形式。若舜死守“稟告父母”的規(guī)矩，反會導(dǎo)致絕嗣，實為愚孝。同理，太子“不告而誅”秦檜（未經(jīng)皇帝批準誅殺奸相），表面違禮，實為鏟除禍國奸佞、保全趙宋宗廟的大孝。李彌遜主張：當(dāng)“小孝”（程序禮法）與“大孝”（存續(xù)根本）沖突時，應(yīng)以社稷存亡為重，靈活權(quán)變方為真忠孝 】
勾龍如淵正要反唇相譏，王庶已踏著秦檜噴濺到丹墀的黏稠血跡，上前三步，直逼勾龍如淵面前。他笏板直指對方，聲若洪鐘：“勾龍中丞豈不聞《孟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他猛地側(cè)身，手指向御座上昏厥不醒、冕服沾滿污穢的趙構(gòu)，語帶深沉的悲愴與質(zhì)問：“若依爾等之論，當(dāng)年揚州渡口，官家倉皇棄民南逃時，我等是否該恪守‘君命召不俟駕’，任由十幾萬的揚州百姓淪為金人刀下魚肉？！任其被屠戮、被驅(qū)趕、被蹂躪？！”
王庶雙目圓睜，目眥欲裂，仿佛又看到了川陜地獄般的景象，聲音因極度的痛苦和憤怒而嘶啞顫抖：
“某在川陜親見金人‘打草谷’——他們將啼哭的嬰孩活生生串在槍尖之上，充作軍糧示眾！父母被鐵鏈穿骨，哀嚎著拖行于馬后，直至血肉模糊、骸骨露野——這便是中丞口口聲聲要太子殿下恪守的‘孝道’么？！這便是我等士大夫該維護的‘禮’么？！”
這血淋淋的控訴，如同蘸著鹽水的鞭子，狠狠抽在勾龍如淵和所有投降派的心上！殿內(nèi)死寂，唯有王庶沉重的喘息和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彌漫。
參知政事孫近藏在袖中的手指顫抖不已，試圖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尖利嗓音帶著色厲內(nèi)荏：“太子劍履上殿已違周禮，今復(fù)弒相驚駕，持刃逼宮，目無君父，豈非王莽、曹操之流乎！”
方廷實手掌重重拍在蟠龍柱上，聲若洪鐘：“孫參政豈不聞《尚書》云‘除惡務(wù)本’？霍光廢昌邑而安漢鼎，史筆猶書‘伊尹之志’！光武除莽而復(fù)炎漢，班書譽其‘紹百王之統(tǒng)’！”
他猛然轉(zhuǎn)身，指著秦檜那灘狼藉的血污：“此賊初竊宋祿，繼附偽楚，終媚金酋！太子執(zhí)天憲、斬妖佞，實乃太祖英風(fēng)重沐——如此豈非炎漢不滅，汴梁故都當(dāng)復(fù)矣！”
王庶突然朝著汴京方向長揖及地，起身時虎目含淚，聲音悲愴而堅定：“昔諸葛武侯言‘漢賊不兩立，王業(yè)不偏安’，今秦檜欲讓官家舉天下而臣金虜，豈非漢賊乎？”
他踏前一步，手指孫近、勾龍如淵等人，厲聲質(zhì)問：“建炎南渡時，爾等棄民如草芥；而如今竟欲棄國如敝履！太子承太祖遺烈，行伊尹放太甲、霍光廢昌邑之事，正為天下除痼疾！何來篡逆？！”
孫近針鋒相對，引經(jīng)據(jù)典試圖扳回：“《禮記》云：‘毋殺使者，雖敵國不棄禮’。昔漢高祖困白登，猶厚遇匈奴使；唐太宗擒頡利，亦禮送突厥酋。今太子逞匹夫之怒，斬使毀書，是欲效紂王把九侯剁成肉醬的暴行嗎？豈不懼金人百萬鐵騎之怒？！”
“好個‘毋殺使者’！”一直冷眼旁觀的趙瑗，此刻昂然開口，聲音清越如龍吟，瞬間壓過所有嘈雜。他目光如電，掃過孫近等人：“昔班超夜斬匈奴使，定西域三十六國——使節(jié)之禮，當(dāng)存于國威不墮！”
他踏著滿地血污、灰燼和碎帛，每一步都沉穩(wěn)如山。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錐，刺入每個人的骨髓：
“爾等談《禮記》？靖康二年，二圣肉袒牽羊，跪拜金酋，汴梁數(shù)十萬婦孺被驅(qū)北上，途中凍斃者填塞溝壑！——那時怎不見爾等談《禮記》？”
“建炎三年洪州屠城，金兵烹食嬰孩為軍糧，父老骸骨壘作京觀！紹興四年鄧州陷落，完顏忒鄰將孕婦剖腹賭胎！——那時怎不見爾等談《禮記》？”
“去歲金國韓常破亳州，簽軍驅(qū)漢民為肉盾攻城，尸首堵塞護城河三日不流！——那時怎不見爾等談《禮記》？”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般的怒火，目光灼灼逼視投降派：“最可誅者！完顏斡離不設(shè)宴青城寨，帝姬、王妃明碼三千錠，宗婦八百銀！朱妃以孕身抗辱被鐵桿穿胸！此等禽獸之行，爾等竟要以禮相待？！”
“孤決不允許我大宋再受此奇恥大辱！”趙瑗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爾等縮在臨安口口聲聲‘保全江南’，可知兩浙路為湊百萬歲貢，農(nóng)婦典兒賣女猶不足？此等‘太平’，沾滿民脂民膏，浸透百姓血淚！”
“今日孤斬的豈是使者？”趙瑗一腳踢飛金使的無頭尸身，聲震殿宇：“孤斬的是踐踏漢祚的豺狼！是凌辱華夏的倨傲！是十二年來壓在大宋脊梁上的鎖鏈！”
孫近等秦檜黨羽面無人色，嘴唇哆嗦著還想強辯，忽見寒光撲面，只見趙瑗抓起金使頭顱，猛地擲向投降派眾人！粘稠血珠在半空劃出赤色弧線，“啪”地砸在范同腳前！
“此頭當(dāng)懸朝天門！”趙瑗厲喝，聲如金鐵交鳴：“以彰《春秋》九世之仇！討賊大義！昭告天下——血債，唯血可償！”
勾龍如淵強忍嘔吐欲，顫聲高叫：“去歲兀術(shù)親筆國書：‘使臣若傷，汴京十萬鐵騎旦夕可至！’日前淮北急報，韓常率漢軍五萬已抵亳州，兀術(shù)親統(tǒng)簽軍十二萬陳兵汴梁正欲南下！殿下欲使江南再歷靖康之禍乎？！”
“鼠目寸光！”趙瑗怒喝如雷，眼中寒光如實質(zhì)利刃刺向勾龍如淵：“韓少保黃天蕩鎖江，岳宣撫襄陽城摧鋒——建炎四年至紹興六年間，二帥七復(fù)州郡！爾等可曾見過漢家兒郎斷矛啖雪、以血沃土？！”
他劍鋒猛然高舉，穿透殿頂琉璃瓦的天光在刃上爆出刺眼寒芒：“此劍既飲金使血，來日必斬完顏亶頭顱！此戰(zhàn)，唯有一方死盡方休！”
滿殿朱紫被這擲顱宣言與酷烈戰(zhàn)意驚得魂悸魄動?；靵y中，那名原本高舉“敕封江南國主”朱漆金字牌的隨從，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手中沉重的金牌脫手墜落，“哐當(dāng)”一聲砸在光潔如鏡的金磚上，恰滾落在趙瑗腳邊不遠處的血泊里！
“敕封江南國主”這六個刺目的大字，浸染著張通古的污血，在慘淡天光下更顯屈辱猙獰！
趙瑗猛地踏前一步，烏皮靴挾裹著千鈞之力，挾著踏碎山河般的決絕，狠狠踏在掉落于血泊之中、那枚刻著“敕封江南國主”的朱漆金字牌上！
“咔嚓嚓——！” 刺耳的碎裂聲炸響！堅硬木牌在他腳下如同酥脆的薄冰般瞬間崩解！飛濺的木屑混合著碎裂的金箔，在慘淡天光下閃爍著屈辱的殘?。?/p>
“靖康之恥，家國深恨，孤未嘗一日敢忘！今日斬殺金使，以彰討虜之鋒！” 趙瑗右手食狠狠點在自己心口！那動作剛猛決絕，仿佛要將滿腔赤誠與滔天恨意盡數(shù)剖出：
“興復(fù)宋祚，克定中原！犁庭掃穴，滌蕩腥膻！孤志在此！誓山河為證，天日昭昭！”
他聲如金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砸在群臣心頭，也砸碎了投降派最后一絲僥幸！
他踏著丹陛上凝固的血污，一步步走向御座方向。靴底沾染的暗紅在光潔的金磚上留下清晰的印記，每一步都踏在投降派的心尖上。
在昏厥的趙構(gòu)與狼藉的秦檜尸身之間，趙瑗霍然轉(zhuǎn)身，面向群臣，目光掃過王庶、方方廷實等忠直之臣，最終定格在驚惶失措的投降派臉上。
年輕的儲君身姿挺拔如松，紫袍玉帶在血腥狼藉中愈發(fā)顯得尊貴威嚴。他聲音沉穩(wěn)，卻蘊含著千鈞之力：
“孤承太祖遺烈，受命于危難。今日誅國賊，斬虜使，非為逞一時之快，乃為滌蕩妖氛，重鑄國魂！金虜與我大宋，非為君臣，乃是死敵！非為和議，唯有死戰(zhàn)！”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如炬，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神器暫虛，國難方殷！此非承平守成之時，乃存亡繼絕之秋！孤以太祖皇帝七世血脈、大宋皇太子之身，受百官所請，監(jiān)國攝政！總攬萬機，以安社稷，以定人心！孤當(dāng)仁不讓！”
話音落，王庶、方廷實、李彌遜、薛徽言等十?dāng)?shù)位大臣，如同聽到?jīng)_鋒號令，齊刷刷拜倒在地，聲如洪鐘：
“臣等——恭請?zhí)拥钕卤O(jiān)國！”
那面被焚毀的詔諭旗最后的灰燼，在殿中緩緩飄落，象征著舊時代的終結(jié)。
勾龍如淵、范同、孫近等人，在太子那如山如岳的威勢和主戰(zhàn)派大臣們山呼海嘯般的擁戴面前，面如死灰，嘴唇哆嗦著，終是雙腿一軟，頹然跪倒在一片狼藉之中，再無半分聲息。
趙瑗立于丹陛之上，俯瞰群臣。年輕的臉上無喜無悲，只有一種冰冷的、磐石般的決絕。他手扶冰冷的龍椅扶手，目光穿透殿門，投向北方那片沉淪的故土，投向那陰云密布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