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在風雪里分食了那塊黑面包,面黃肌瘦,渾身顫抖,互相攙扶著走回被轟炸過的家里。
“你說人會輪回轉(zhuǎn)世嗎?如果有的話,我還能遇到你嗎?”
“我不知道,下一世,我們?nèi)]有戰(zhàn)爭的國度,養(yǎng)一群羊,好不好……”
“好。”
原珷醒了,他看了眼鬧鐘,慌慌忙忙從床上跳起來,迅速穿好衣服,光速下樓。
爺爺已經(jīng)在餐桌前等他。
老人大概70歲,身形板正,因為年紀大了,肌膚松弛,頭發(fā)斑白,戴著黑框眼鏡,像一棵快要枯萎的松樹。
桌上的包子和豆?jié){已經(jīng)不冒熱氣了。
鬧鐘沒響,完蛋了。
“報告!原珷遲到一次,事出有因,手機沒充上電,不是故意的!今天之內(nèi)環(huán)院子跑二十圈,自愿接受懲罰!”
原珷控制自己的表情保持在一個嚴肅的范圍,但是眉眼之間有一種憋不住的喜感,仿佛隨時都要笑出來。
“態(tài)度誠懇,積極認錯,遲到兩分鐘可以原諒,先吃飯吧,今天帶你去林家認識一下林家大小姐,跟你年紀相仿,溫婉可人,你小子有福了。”原珷剛坐下,就被爺爺潑了一盆冷水。原本這個時間自己都應該洗漱完體體面面地吃早餐了,可是今早上自己牙都沒刷,實在吃不下東西。
他猶豫了一下,就說了一句:“爺爺,我有喜歡的女孩子了,但是,她年紀比我大一點,人很不錯的,她也喜歡軍旅文化,我們很聊得來。”
原珷說完,滿心期待又有些忐忑地看著爺爺。
“那她一定是一個好姑娘吧,家里是做什么的?比你大個幾歲沒關系的,你喜歡才是最重要的?!?/p>
“是啊,她很好的,她爸媽和她關系不太好,好像是鄉(xiāng)下來的,她在望京工作,比我大十歲。”
原珷說完了空氣凝固了幾秒。只有壁爐架上那座古老的鐘,發(fā)出“滴答、滴答”規(guī)律到近乎冷酷的聲響。
爺爺看著眼前已經(jīng)成人的孫兒,眼中是一如既往的慈愛,他也沒有像原珷預想中那樣皺眉或呵斥。他只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摘下了老花鏡。眼睛抬起來,除了慈愛,那情緒不是憤怒,也不是震驚,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審視,帶著歲月沉淀下來的銳利和一種近乎冰冷的探究。
“三十一歲?” 爺爺?shù)穆曇舨桓?,甚至算得上平穩(wěn),但每個字都像秤砣一樣砸下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他身體微微后靠,陷入寬大木質(zhì)椅子的身體里,雙手交疊放在身前,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點著另一只手的手背。
原珷感覺后背有些發(fā)緊,但還是用力點了點頭:“嗯?!?/p>
“做什么的?” 爺爺?shù)膯栴}簡短直接,直奔核心。
“她……是一個很優(yōu)秀的作家,她自己會寫書?!?陳默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堅定些。
“嗯……那她有什么作品嗎?如果是望京的作家,我應該也要略有耳聞才對?!?爺爺發(fā)出詢問。
他沉默著,目光越過原珷的肩膀,仿佛在凝視餐廳角落那盆蒼翠的羅漢松,又仿佛穿透了墻壁,在衡量著某種無形的價值與風險。
原珷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他預想過爺爺?shù)牟淮笈?,或者苦口婆心的勸導,唯獨沒預料到這種深海般的沉默和審視。這比任何激烈的反應都更讓人心慌。
就在原珷以為這沉默會無限延長下去時,爺爺終于又開口了,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寒意和一絲……玩味?
“比你多吃了十年飯,多走了十年路……” 爺爺?shù)闹讣馔V沽饲脫簦抗庵匦戮劢乖谠犇樕?,銳利得仿佛要剝開他的皮囊,“她圖你什么?你又能給她什么?年輕?新鮮?還是陳家的名頭和……你爸的錢?”
“爺爺!”
原珷的臉瞬間漲紅,聲音拔高,帶著被冒犯的急切,“不是您想的那樣!她……她很獨立,根本不需要那些!
“獨立?”
爺爺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幾乎不能算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絲冰冷的嘲諷,“三十一歲的‘獨立’女人,和一個二十一歲、連社會大門都沒完全邁進的毛頭小子談感情?”
他頓了頓,語氣陡然加重,每個字都像淬了冰,“小珷,你告訴我,她愿意和你在一起嗎?你能‘接住’她嗎?”
這直白到近乎殘酷的質(zhì)問,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瞬間熄滅了原珷方才的激動,讓他感到一種赤裸裸的難堪。他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發(fā)現(xiàn)爺爺?shù)膯栴}像精準的手術刀,切中了他內(nèi)心深處自己也未曾深思的惶恐。
爺爺看著他瞬間蒼白的臉色和囁嚅的嘴唇,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復雜情緒,快得抓不住。他重新拿起桌上的老花鏡,用絨布慢條斯理地擦拭著鏡片,動作恢復了之前的從容,仿佛剛才那番誅心之論從未發(fā)生過。
再次陷入沉寂,只有鐘擺的滴答聲和爺爺擦拭鏡片的細微聲響。過了許久,他才重新戴上眼鏡,目光透過鏡片看向?qū)O子,語氣恢復了之前的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終結(jié)感:
“喜歡?行。年輕人,有喜歡是好事。不過,原珷,在你覺得‘非她不可’之前,先把自己活明白。等你翅膀真的硬了,能扛事了,等你爸媽也同意了,再把你那位‘成熟獨立’的女士,帶回來給我看看?!?/p>
他語氣平淡無波地補充了一句,聲音輕得像嘆息,又重得像警告:
“記住,感情不是過家家,你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我尊重你的選擇,但是今天的林家家宴是定好的,要去走個過場?!?/p>
原珷坐在原地,手腳冰涼。爺爺?shù)脑挍]有一句責罵,卻比任何責罵都更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像一個巨大的謎團和冰冷的警示,沉甸甸地懸在空氣里。他喉嚨發(fā)干,最終什么也沒能再說出來,他知道如果現(xiàn)在不吃飯可能就要餓一早上肚子,于是快速吃了兩個包子,就上了樓。他把房間門輕輕合上,隔絕了那片令人窒息的空氣。
林家。
林宅會客廳。不同于原家老宅的厚重歷史感,林家的會客廳更偏向現(xiàn)代藝術與低調(diào)奢華的融合。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中式庭院,假山流水,翠竹掩映。室內(nèi)色調(diào)以米白、淺灰和胡桃木色為主,線條簡潔流暢。奶油色沙發(fā)圍合著中心一塊巨大的、紋理如潑墨山水般的天然大理石茶幾。
進了會客廳,原珷跟著爺爺拜訪林家家主,向所有長輩問好,得到一片夸獎聲。
其實他知道,這群“大人”不是很喜歡自己的形象,他不符合長輩審美里軍人世家應該有的挺拔的血氣方剛的硬漢形象,他更像是氣質(zhì)柔美的書生,不過也更討年輕女孩喜歡。
原老對唯一的孫子的態(tài)度像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珍寶,所有人都知道他對這根獨苗有多上心,若是能讓自家女兒和原珷聯(lián)姻,自己的家族地位會更加牢固。
林微瀾今天穿著一身質(zhì)地柔軟的淺藍色連衣裙,剪裁極簡,卻完美勾勒出窈窕身姿。長發(fā)松松挽起,露出優(yōu)美的天鵝頸,只戴了一對小巧的鉆石耳釘,在室內(nèi)的光線下偶爾閃爍一下清冷溫柔的光芒。她坐在主位沙發(fā)上,姿態(tài)放松卻帶著主人特有的從容。
她知道原珷要來,也知道這場會面的本質(zhì)——原家老爺子親自致電父親,言辭懇切又隱含分量地“建議”兩個年輕人“多接觸接觸”。她父親作為同樣在商海沉浮多年的老狐貍,自然明白其中的聯(lián)姻意味,也樂見其成。林家雖富足,但比起根基深厚且有戰(zhàn)功的原家,終究差了些底蘊。能與原家結(jié)親,是林家求之不得的階層躍升。
“原老爺,原少爺,這是小女林婉?!绷指腹Ь吹厥疽猓o足了原老尊重。
林婉的父親臉上堆起熱情卻不失精明的笑容:“哎呀,都站累了吧,快請坐。婉兒,原爺爺來了,快給原爺爺敬茶?!?林父的語氣謙遜有禮,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
林微瀾這才緩緩接過傭人端上來的茶杯,抬眸,視線平靜地落在原珷身上。二十歲的女孩目光像兩泓深潭,有和原珷差不多的清澈卻難以見底。
原珷終于把目光投向她,但也只是短暫的一瞥。那眼神里沒有驚艷,沒有探究,客觀來說這個女孩比祁雪要美,但是無論如何也勾不起他的興趣,只剩下一個人類對另一個人類基本的尊重。
他敷衍地朝林婉點了點頭,然后,看著林婉給爺爺敬茶。
四個人走到了最遠、靠近落地窗的沙發(fā)旁邊,先是原老入座,然后再是林父,最后才是原珷和林婉一起坐了下去。
原珷身體陷進柔軟的皮質(zhì)里,向林婉問好。
他雖內(nèi)向,但基本的禮貌還是有的,他幾乎不會對第一次見面的人有敵意。
管家適時地詢問:“原少爺,您喝點什么?咖啡?茶?還是……”
“水,冰水,謝謝?!?/p>
氣氛瞬間有些凝滯。林父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努力調(diào)整回來,試圖活躍氣氛:“嗯,不錯,小伙子說話很溫柔,性格很好嘛。婉兒,給原珷倒杯水去?!?/p>
他轉(zhuǎn)向原珷,問他學業(yè)如何,原珷的回應很有禮貌卻極其簡短,幾乎都是單音節(jié)詞:“嗯?!?“還行?!?/p>
他偶爾低頭看一眼自己放在膝蓋上、不斷點著屏幕、明顯在發(fā)信息的手機。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那專注的神情,與此刻身處的環(huán)境、面對的人,形成了刺眼的反差。
“原哥哥,冰水給你。”
林婉把冰水遞給原珷,原珷雙手接過水杯,點頭道謝。
其余三個人看到原珷的狀態(tài),幾乎可以肯定,屏幕那頭,才是他心之所系。
原老本來想呵斥她幾句,奈何他看手機的時間都是自己和林父交流的時間,而且且態(tài)度溫和有禮,也沒有縫隙給他呵斥,
林父還在努力找話題:“……說起來,婉兒最近剛完成一幅新畫,掛在琴房了,很有靈氣。原珷要不要……”
“林叔叔,” 原珷突然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異常清晰,“我和林婉去看看畫吧,您和爺爺先聊?” 他放下只喝了一口的水杯,杯壁上凝結(jié)的水珠蜿蜒滑落。
林父臉上的笑容更盛,讓林婉帶原珷去看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