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漸歇,將軍府內(nèi)彌漫著刺鼻的焦糊味與血腥味。
蘇瑾瑜攥著皇太后懿旨,繡著金線的披風下擺還在往下滴水。
當她踏入靈堂,燭光搖曳中,只見沈清歡跪在蒲團上,素白的中衣早已被雨水浸透,緊貼在身上,發(fā)絲凌亂地垂落,遮住了她毫無血色的臉。
沈清歡手中的帕子輕輕擦拭著沈夫人的臉頰,動作輕柔得仿佛母親只是沉睡。
她的指尖微微顫抖,卻固執(zhí)地一遍遍抹去那些洗不凈的血漬與灰燼。
蘇瑾瑜看著這一幕,心口像是被重錘狠狠擊打,眼眶瞬間通紅。
察覺到有人到來,沈清歡緩緩抬起頭,目光空洞地掃過蘇瑾瑜和蕭烈,只是微微頷首示意,便又低下頭繼續(xù)擦拭。
那一眼,像是看陌生人,又像是透過他們看著遙遠的過去。
她手中動作不停,視線只有面前面色蒼白如紙,早已沒有體溫的母親,聲音沙啞平靜,“見過鎮(zhèn)北王,見過長公主,恕微臣無禮。”
鎮(zhèn)北王蕭烈輕嘆一聲,拍了拍蘇瑾瑜的肩膀,“我去看看其他傷員?!?/p>
轉(zhuǎn)身離開了靈堂,厚重的門簾落下,隔絕了外界的嘈雜。
靈堂內(nèi),只有沈清歡擦拭的細微聲響。
許久,她才開口,聲音沙啞又平靜,“小時候,有個仙人給我算過命,說我生來就是孤家寡人的命格。”
“那時我不信,如今才知道,竟是一語成讖?!?/p>
她的手指撫過沈夫人懷中那個焦黑的匣子,里面裝著沈家兵符,“父親戍守邊境數(shù)十載,戰(zhàn)死在奸人的陰謀里;”
“兄長被親衛(wèi)背叛,至今尸骨還在龍嶺關(guān);”
“祖母為了沈家牌位,葬身火海;母親...到死都還護著沈家最后的命脈?!?/p>
她突然輕笑出聲,笑聲里滿是悲愴,“整個沈家,為大黔流盡了血,可換來的是什么?是同門的構(gòu)陷,是皇權(quán)的猜忌,是滿門的災(zāi)禍!”
她猛地抬頭,通紅的眼睛里閃爍著淚光,“我倒要問問,沈家到底要死多少人,才能換來安寧?”
蘇瑾瑜快步上前,想要抱住她,卻在觸及她冰冷身軀的瞬間僵住了。
她看著沈清歡眼中的怨恨,心如刀絞,“清歡,母后已經(jīng)下令封閉九門,龐丘和他的黨羽一個都不會放過。”
“祖父也在朝堂上為沈家正名,這懿旨...”
她舉起手中的黃綾,“是對沈家的安撫,新的宅邸、糧銀房契都已備好?!?/p>
“備好?”沈清歡突然爆發(fā),猛地推開她,“這些東西,能換回我爹、我兄長、祖母和母親的命嗎?”
“蘇瑾瑜,你是長公主,你坐在那個位置上,可曾真的護住過沈家?”
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我怨你,怨你為什么不能早一點察覺陰謀,怨你為什么護不住我們!”
蘇瑾瑜踉蹌著后退兩步,臉色慘白,她知道,沈清歡所有的怨恨,都源于愛得太深。
她哽咽著說,“清歡,我知道這些彌補不了你的傷痛,我恨自己,恨自己沒能保護好你,沒能保護好沈家...”
“可我發(fā)誓,定要讓那些人血債血償!”
沈清歡背過身,咬著嘴唇不再說話。
她心中的恨意在蘇瑾瑜自責的話語中漸漸消散,只剩下深深的疲憊。
她知道,自己終究還是舍不得傷害眼前這個同樣痛苦的人,即便滿心怨懟,卻依然無法抗拒內(nèi)心深處的愛意。
蘇瑾瑜顫抖的指尖撫過沈清歡后頸處未愈的擦傷,那是天啟道截殺時留下的。
她將臉埋進沈清歡潮濕的發(fā)間,淚水悄然滑落,“你知道嗎?”
“當聽到你‘戰(zhàn)死’的消息,我總在想,若那日沒有親口允了提議,若能早些識破奸計...”
話音未落,懷中的人突然轉(zhuǎn)身,沈清歡泛紅的眼眶里盛著破碎的星光,滴落的淚水砸在蘇瑾瑜手背。
“可你還是信我沒死?!鄙蚯鍤g的聲音帶著哭腔,她攥住蘇瑾瑜繡著金線的袖口,像是抓住最后的浮木。
“沒見到寰鷹帶著玉佩歸來,我就知道你在等我。”
記憶如潮水涌來,蘇瑾瑜及笄之日,沈清歡將雙魚玉佩一分為二,約定若遇不測,就讓寰鷹帶著信物報喪。
此刻蘇瑾瑜懷中的半塊玉佩正貼著心口發(fā)燙,與沈清歡貼身收藏的另半塊遙相呼應(yīng)。
蘇瑾瑜緊緊環(huán)住她消瘦的腰肢,玄甲上的鐵環(huán)硌得生疼,卻抵不過心口翻涌的酸澀。
自沈清歡出征后,她每夜都守在宮墻下,看寰鷹掠過殘月,將前線戰(zhàn)報小心翼翼展開,又在聽聞“死訊”時,把半塊玉佩攥得幾乎嵌入掌心。
“清歡,別再涉險了?!碧K瑾瑜將下巴抵在她肩頭,“我已讓祖父調(diào)鎮(zhèn)北軍入都,龐丘余黨不足為懼。”
她感覺到懷中的人驟然繃緊,沈清歡抬手撫上她因熬夜布滿血絲的眼睛,指腹擦過那些隱忍的疲憊。
“我必須親手討回公道?!鄙蚯鍤g的聲音低沉卻堅定,“父親舊部的遺孀還在等真相,龍嶺關(guān)的兄長英靈未散?!?/p>
“還有母親臨終前死死護著的兵符...”
她望向靈堂外的雨幕,那里蜷縮著沈家幸存的婦孺,孩童的啼哭混著雨聲,如同一把鈍刀割著她的心,“給我七日,安置好他們,我便入朝?!?/p>
蘇瑾瑜心頭一顫,想要反駁的話在沈清歡堅定的目光中化作嘆息。
她想起這些年獨撐朝堂的艱辛,想起面對百官彈劾時強裝的鎮(zhèn)定,可當沈清歡平安歸來,所有的偽裝都轟然倒塌。
“六部的水太深。”蘇瑾瑜握住她發(fā)涼的手,“傅君恒黨羽遍布,你若成了活靶子...”
沈清歡緊握著蘇瑾瑜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尖在她的手上摩挲,“你力排眾議垂簾聽政,不正是新帝前面的靶子。”
“這次...”她伸手拂去蘇瑾瑜額前的碎發(fā),“換我做?!?/p>
“沈家能護你的人已經(jīng)...”她的聲音越發(fā)急切,尾音帶著顫抖戛然而止。
“我最強的后盾不是你嗎?”沈清歡突然輕笑,沾著灰燼的指尖輕輕刮過蘇瑾瑜的鼻尖,這個親昵的動作讓兩人都恍惚回到那個時光。
她將頭埋進蘇瑾瑜頸窩,汲取著熟悉的龍涎香,“你在朝堂披荊斬棘,我便做你的刀?!?/p>
“待塵埃落定,我們再去燕州看雪,就像當年說好的那樣。”
蘇瑾瑜閉上眼,將沈清歡摟得更緊。
窗外驚雷炸響,卻驚不散相擁的兩人。
靈堂燭火忽明忽暗,映著她們交疊的身影,此刻,真正的戰(zhàn)爭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