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穿堂風(fēng)帶著陳年紙灰的苦澀味道,冰冷刺骨,如同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扎在裸露的皮膚上。慘白的孝幡在陰風(fēng)中無聲飄蕩,投下幢幢鬼影。列祖列宗森嚴(yán)的牌位在幽暗中層層疊疊,如同沉默的判官,俯視著下方渺小的祭品。
五王爺蕭景明锃亮的烏皮官靴,靴尖包裹著冰冷的鐵片,毫不留情地碾過蘇若若散落在冰冷青磚上的長發(fā)。金線繡制的蟠龍紋在磚石上刮擦,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刺啦”聲,如同鈍刀割在神經(jīng)上。
“三小姐好手段。”他俯下身,陰影完全籠罩住被迫跪在蒲團上的蘇若若,聲音帶著一種貓戲老鼠般的愉悅。他慢條斯理地捏起蘇若若枕下那疊被搜出的戰(zhàn)報剪貼,指尖有意無意地拂過其中一張——正是三年前蘇將軍援軍遲至、致使蕭臨淵左臂重傷、落下永久殘疾的邸報抄件! “私藏軍機要聞,按大梁律,當(dāng)剜目斷舌,以儆效尤……”他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目光如同淬了毒的蛇信,舔過陰影里如同雕塑般站立的蕭臨淵,最終落回蘇若若慘白的臉上,輕笑一聲,帶著刻骨的惡意:“可惜啊,三小姐早已啞了一個舌頭。這剩下的刑罰,倒顯得本王不夠憐香惜玉了?!?/p>
他俯得更低,氣息幾乎噴在蘇若若耳畔,壓低了聲音,如同毒蛇的嘶鳴:“三哥,你說……該如何處置你這‘忠心耿耿’的王妃呢?” 最后幾個字,咬得格外清晰,像淬毒的針。
蕭臨淵立在祠堂最深的陰影里,一身玄色親王蟒袍仿佛吸盡了周遭所有的光,只余下一道冰冷僵硬的輪廓。他左手虛攏在寬大的袖中,那只從不離身的黑皮手套緊繃著,指關(guān)節(jié)在陰影里微微凸起。
“拖去暗牢?!?聲音平直,毫無波瀾,聽不出半分情緒,如同在處置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雜物。
“慢著?!笔捑懊髂_尖一挑,動作輕佻而殘忍。蘇若若懷中跌出的半塊魚形玉佩被他精準(zhǔn)地踢到蕭臨淵腳下。“叮當(dāng)”一聲脆響,在死寂的祠堂里格外刺耳。
“這貢女‘同歸’金珠的舊物,”蕭景明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揭露驚天秘密的亢奮,目光死死鎖住蕭臨淵,“三哥,你可眼熟否?!”
玉佩碎裂處,在昏暗的光線下,清晰地露出里面鏤刻著同樣“同歸”二字的赤金珠芯!那字形、那質(zhì)地,與當(dāng)年先帝賜死所有知青貢女的毒酒壺底銘文,如出一轍!一個冰冷的、象征著死亡與滅口的印記!
蕭臨淵的目光終于從無盡的陰影中抬起,沉沉地落在蘇若若臉上。
她被迫跪在冰冷的蒲團上,唇色慘白如霜,幾縷被靴尖碾亂的黑發(fā)粘在頰邊,更添狼狽。然而,那雙沉靜如古井的眸子里,卻沒有蕭景明期待的驚惶或哀求,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近乎死寂的墨色。仿佛周遭的污蔑、威脅、那象征死亡的“同歸”印記,都未能真正觸及她的核心。
“既已嫁入懷王府,”蕭臨淵緩緩開口,每個字都像沉重的冰坨砸在青磚地上,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目光卻依舊落在蘇若若平靜的臉上,“其罪,當(dāng)由本王親裁?!?/p>
他頓了頓,聲音冷硬如鐵: “押入祠堂,跪省思過。”
沉重的烏木門在蘇若若身后轟然合攏,隔絕了蕭景明探究的視線,也隔絕了祠堂外最后一絲天光與喧囂。濃重的黑暗與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吞沒。濃烈的檀香混合著陳年灰塵和紙灰的氣息沉沉壓下,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腐朽感。無數(shù)牌位在幽暗中森然矗立,無聲地施加著無形的威壓。
膝蓋觸上冰冷堅硬的蒲團。刺骨的寒意如同活物,順著腿骨瞬間竄遍全身,激得她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顫。她咬緊牙關(guān),挺直了早已疲憊不堪的脊背。寒意并未退去,反而化作無數(shù)細(xì)密的冰針,持續(xù)不斷地鉆刺著皮肉筋骨。祠堂深處,只有她自己壓抑到極致的呼吸聲,和心臟在胸腔里沉重擂動的回響。
“吱呀——” 一聲輕微的、仿佛帶著無盡疲憊的推門聲響起。
祠堂門被推開一線。蕭臨淵高大的身影立在門口,背對著廊下燈籠微弱的光,面容完全隱沒在濃重的陰影里,只有腰間那柄烏金錯銀的佩刀,反射著一點幽冷的寒芒。他手中端著一個粗陶藥碗,濃烈苦澀的藥氣隨之涌入,瞬間壓過了祠堂的陳腐氣息。
他無聲地走到她面前,腳步沉重。高大的身影如同山岳,完全籠罩下來,也隔絕了門外最后一絲可能存在的窺探。濃重的黑暗里,只剩下兩人壓抑的呼吸聲。
“喝了?!彼麑⑺幫脒f到她唇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仿佛被砂礫磨過的沙啞。
蘇若若抬起眼。借著碗沿騰起的、帶著苦澀藥味的熱氣,她看清了他眼底密布的血絲,那血絲如同蛛網(wǎng),纏繞著深不見底的疲憊。他下顎的線條繃得死緊,仿佛在承受著千鈞重壓。
她沒有去接藥碗。只是定定地看著他。那雙沉靜的眸子在昏暗中,如同兩點不滅的寒星,穿透了虛弱的身體和狼狽的處境,直直刺向他眼底的陰影深處。那目光里沒有祈求,沒有怨懟,只有一種近乎審視的、無聲的詰問。
蕭臨淵捏著粗陶碗沿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
他單膝點地,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粗暴的力道。一手猛地捏住她的下頜,迫使她仰頭,另一手將那碗氣味刺鼻的藥汁強硬地湊近她蒼白的唇邊。 “五弟的人盯著。喝了它,演得像些!”
苦澀的藥氣直沖鼻腔。蘇若若被迫張開嘴,滾燙粘稠的藥汁灌入口中,灼燒般的苦味瞬間彌漫開來,刺激得她喉頭痙攣!她劇烈地嗆咳起來,身體不由自主地痛苦弓起,眼角瞬間逼出生理性的淚光,在幽暗中微弱地閃爍。
掙扎間,她另一只未被鉗制的手,卻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死死攥住了蕭臨淵按住她下頜的手腕!
指尖冰涼,帶著祠堂地磚的寒氣,帶著藥液的滾燙,帶著瀕死的絕望與孤注一擲的懇求,用力掐進他腕骨之上緊繃的皮膚和薄薄的皮革手套!
蕭臨淵鉗制的動作猛地一滯!
昏昧的光線下,他看見她眼中。嗆咳的淚水模糊不了那深處的銳利光芒——那是一種近乎灼穿靈魂的決絕,死死地釘在他臉上!那目光,像無聲的吶喊,像最終的審判!
她染著藥漬和血痕的手指,在他緊繃的手腕皮膚上,隔著冰冷的皮革手套,緩慢地、一筆一劃地、用盡全身力氣地刻寫著:
一橫。一豎。一點。一撇。再一捺。
------“信”。
寫完最后一筆,她手指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頹然垂下。身體因劇烈的嗆咳而顫抖不止,眼尾那點淚光在幽暗中閃爍,如同風(fēng)中殘燭。
蕭臨淵的手僵在半空。藥碗的余溫灼烤著他的掌心,而腕骨上那個由她冰涼的指尖、帶著藥漬和血痕刻下的“信”字,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帶著毀滅性的溫度,狠狠燙進了他的心底最深處!
一種前所未有的、混合著劇痛、暴怒、被冒犯的寒意、以及更深沉的、幾乎將他撕裂的悸動,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轟然爆發(fā)!
他猛地松開鉗制她下頜的手指,力道之大,帶著一種失控的狂暴,幾乎將她整個人帶倒!
“跪著!”他厲聲斥道,聲音在空曠死寂的祠堂里如同驚雷炸響,激起沉悶壓抑的回響,如同敲在朽木上的喪鐘!每一個字都裹挾著滔天的怒火,卻又像在極力掩飾著什么,“好好想想你的罪過!”
玄色袍角翻飛,卷起一陣冰冷的風(fēng)。他不再看她一眼,如同逃離煉獄般,大步流星地踏出祠堂。
“轟——!”
厚重的烏木門在他身后被狠狠摔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最后一絲光線徹底消失。世界重歸冰冷、沉重、令人窒息的黑暗。
黑暗中,蘇若若蜷縮在冰冷的蒲團上,劇烈的咳嗽終于平息下去,只剩下破碎的喘息。她抬手,用袖子狠狠抹去唇邊殘留的藥漬和血絲。舌尖嘗到一絲極淡、被濃烈藥味掩蓋的、熟悉的陳皮甘香。
祠堂深處,那縷若有若無的陳皮氣息,仿佛是他殘留的體溫,固執(zhí)地纏繞在鼻尖,與濃重的檀灰味做著最后的抗衡。
簌簌……簌簌…… 銅爐里,檀香的灰燼無聲落下,像一場永無止境的、冰冷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