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凝固了。
他猛地閉上眼,胸膛劇烈起伏,像是在與體內(nèi)某種兇獸搏斗。再睜眼時,那洶涌的痛楚被強行壓下,只余一片深不見底的、帶著血腥味的疲憊寒潭。
他不再看她手腕,只是沉默地、近乎粗暴地將那盒藥膏塞進她未受傷的左手掌心。藥盒冰冷堅硬,硌著她的指骨。
“看好你的簪子。”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鐵銹,每一個字都透著血腥氣,“再自作主張……” 后面的話被吞沒在一聲壓抑的喘息里。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她紅腫未消的臉頰,那眼神復(fù)雜得如同淬毒的冰刃,裹挾著無法言說的痛楚與某種決絕。隨即,身影如鬼魅般退入窗外的濃重夜色,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只余下那盒殘留著他指溫的藥膏,躺在蘇若若冰冷的掌心。清苦的藥味里,一縷極其淡薄的、被藥氣掩蓋的鐵銹腥甜,固執(zhí)地纏繞在鼻尖。
窗外風(fēng)聲更緊了。
雪粒子砸在窗紙上,沙沙作響,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爪子撓著人心。更深露重,懷王府書房里的燭火卻燒得正旺,將蕭臨淵伏案的身影投在身后巨大的疆域圖上,形如困獸。
筆尖懸在軍報“糧道被劫”四字上,久久未落。一股熟悉的、帶著鐵銹味的鈍痛,毫無預(yù)兆地從胃腑深處絞了上來,瞬間抽干了脊背的力氣。他悶哼一聲,筆桿“啪嗒”摔在案上,墨汁濺污了剛繪好的糧道圖。左手下意識死死抵住上腹,黑皮手套下的指節(jié)因用力而根根凸起,冷汗頃刻間便浸透了內(nèi)衫的領(lǐng)口。
門外侍衛(wèi)的腳步聲近了,又被他一聲壓抑著痛楚的厲喝阻?。骸皾L遠(yuǎn)些!”
黑暗中,他蜷縮在冰冷的太師椅里,牙關(guān)緊咬,抵抗著那幾乎要將臟腑撕裂的絞痛。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牽扯著痛處,額角青筋突突跳動。視線有些模糊,書案上搖曳的燭光分裂成數(shù)個晃動的光暈?;秀遍g,仿佛又回到北疆那個風(fēng)雪夜,密函邊緣鋒利的蠟封割破喉嚨,混著雪水與絕望一起咽下……冰冷的金屬腥氣至今仍盤踞在肺腑深處,伺機反噬。
就在那劇痛幾乎要吞噬神志的邊緣,一絲極淡、卻異常清晰的香氣,如同寒夜中破開迷霧的螢火,固執(zhí)地鉆入鼻腔。
陳皮。微苦,回甘。還帶著一點……新雪的清冽。
是她。
蕭臨淵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向緊閉的門扉。疼痛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氣息逼退了一瞬。
門無聲地開了一道縫隙。
蘇若若的身影裹在素色的斗篷里,像一片被夜風(fēng)送進來的雪。她手中沒有提燈,只有一個小小的、素白無紋的粗陶罐,罐口用蠟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她徑直走到書案前,將那粗陶罐輕輕放在狼藉的軍報和墨漬旁。燭光跳躍,映著陶罐粗糲的表面和那點凝固的深褐色封蠟。
她沒看他痛苦蜷縮的姿態(tài),也沒看那被墨污的疆域圖,只是垂著眼,伸出凍得微紅的指尖,在粗陶罐積著薄灰的罐身上,緩慢地、清晰地劃出三個字:
同 心 烙
指尖劃過粗糙陶面,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在死寂的書房里異常清晰。
寫完,她收回手,攏進袖中,轉(zhuǎn)身便走。斗篷的暗影在燭光下無聲滑過冰冷的地磚。
“站住?!笔捙R淵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礫摩擦。
蘇若若腳步頓在門檻處,背影單薄而挺直。
劇痛再次翻涌上來,比之前更甚。蕭臨淵額上冷汗涔涔,抵住胃部的手痙攣般收緊,手背上繃帶的邊緣露了出來——那是她前幾日替他換藥時仔細(xì)纏好的?!斑@……是什么?”他喘息著,目光盯在那個其貌不揚的粗陶罐上,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里擠出來。
蘇若若沒有回頭。她只是抬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并攏,在自己左側(cè)心口的位置,極輕、極快地叩了兩下。
叩。叩。
如同某種古老儀式的鼓點,敲在人心最深的暗處。
隨即,她纖細(xì)的身影便融入了門外濃稠的黑暗里,消失不見,只余下那縷清苦的陳皮香,與室內(nèi)未散的墨臭、血腥氣無聲地絞纏。
粗陶罐的封蠟被匕首撬開。 一股極其濃烈、近乎霸道的藥氣猛地沖了出來!像是濃縮了陳年艾草的灼熱、老姜的辛辣,又混雜著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鐵器在烈火中燒紅的焦糊氣,瞬間蓋過了書房里所有的味道。深褐色的藥膏凝在罐中,表面結(jié)著一層油亮的蠟?zāi)ぁ?/p>
蕭臨淵皺著眉,用銀匕剜起一小塊。藥膏粘稠如半凝的血,觸感溫?zé)?,甚至有些燙手。他遲疑片刻,終是將它按在了劇痛絞擰的胃腑位置。
“滋——”
一聲輕微的、如同熱鐵烙上生肉的聲響,驟然從皮膚與藥膏接觸的地方炸開!
一股極其兇猛的灼熱感,瞬間穿透衣料,狠狠楔入皮肉之下!那感覺絕非尋常藥物的溫?zé)釢B透,而是如同真正的烙鐵,帶著毀滅性的滾燙,蠻橫地灼燒著那片飽受折磨的臟腑區(qū)域!劇痛被這突如其來的暴烈灼痛瞬間點燃、放大,蕭臨淵猝不及防,悶哼一聲,身體猛地繃直向后撞在椅背上,眼前發(fā)黑,幾乎喘不過氣。
這哪里是藥?!分明是刑!
他咬著牙,額上青筋暴起,冷汗如漿涌出。本能地想要抬手狠狠擦掉那如同附骨之疽的灼熱“刑具”,指尖卻在觸碰到衣襟下滾燙藥膏的瞬間,猛地頓住。
就在那焚心蝕骨的灼痛深處,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涼意,如同寒泉自地底滲出,悄然彌散開來。
那涼意極其精微,絲絲縷縷,精準(zhǔn)地纏繞上臟腑間最灼熱、最痙攣的痛處,如同最靈巧的手指,溫柔而堅定地按壓、梳理。兇猛的灼痛感竟被這奇異的涼意一點點中和、撫平!緊隨其后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微微刺麻的暖流,緩緩浸潤過被劇痛蹂躪得幾乎麻木的筋絡(luò)。那盤踞多年的、鐵銹般的冰冷絞痛,竟在這冰火交織的奇異力量下,如潮水般節(jié)節(jié)敗退!
蕭臨淵急促的喘息慢慢平復(fù)下來,抵住胃部痙攣的手,指節(jié)一根根松開。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感受著那冰與火在體內(nèi)廝殺后留下的、奇異的平和。灼痛感并未完全消失,但已化為一種可以忍受的、甚至帶著某種奇異撫慰的暖意,沉甸甸地熨貼著受創(chuàng)的臟腑。
他睜開眼,目光落在書案上那個粗陋的陶罐上。罐口敞著,濃烈奇異的藥氣彌漫。燭光下,深褐色的藥膏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在閃爍。
蕭臨淵用銀匕撥開藥膏。深褐色膏體下,凝著三枚赤晶般的血塊,如冰封火焰。他腦中閃過北疆巫典殘頁:"貢女心脈血晶,可噬龍睛砂毒"。 匕首挑出血晶投入毒茶,滋啦爆響!毒液翻騰化為灰渣。他左手烙印突如火燒——那"忠"字正是皇帝用龍睛砂混金汁烙成!
蕭臨淵的指尖無意識地?fù)嵘献约盒目诘奈恢谩7讲潘祿舻牡胤?。叩。叩?/p>
冰涼的淚珠……能中和這焚身般的“同心烙”?
一個念頭如同驚電,驟然劈開迷霧!
他猛地起身,動作牽扯到剛被藥力撫慰過的臟腑,帶來一陣悶痛也渾不在意。他疾步走到書架最深處,拉開一個暗格,取出一個明黃錦緞包裹的御賜紫檀木盒。盒內(nèi)是皇帝親賜、名為“安神養(yǎng)元”的赤色丹丸。他每月必服,從未間斷。
他取出一粒丹丸,毫不猶豫地投入書案上那杯早已冷透的殘茶中。
赤色丹丸遇水即化,絲絲縷縷詭異的暗紅在茶湯中彌漫開,散發(fā)出一種極淡、幾乎被茶香掩蓋的甜腥氣。
蕭臨淵眼神驟冷。他拿起蘇若若留下的粗陶罐,用銀匕尖蘸起一點點罐底那幾顆透明淚珠凝成的液體,小心翼翼地滴入那杯暗紅色的茶湯里。
滋——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冷水滴入滾油的聲音。
那絲絲縷縷的暗紅,在淚珠滴落的瞬間,竟如同活物般劇烈翻騰、收縮!隨即,在蕭臨淵冰冷的注視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色、變淡,最終化為一片渾濁的灰白,沉入杯底!
蝕骨毒!
皇帝每月賜下的“安神丸”,竟是蝕骨之毒!而她的眼淚……竟是唯一的解引!
“啪嚓!”
紫檀木盒被蕭臨淵生生捏碎!尖銳的木刺扎入手心,鮮血混著木屑滲出黑皮手套的縫隙,滴落在散開的軍報上。
蝕骨毒……同心烙……
他緩緩抬起沾血的手,目光落在自己常年戴著手套的左手。那下面,是一個扭曲的“忠”字烙印,是先帝用他生母的性命烙下的忠誠枷鎖。而她的母親……那個被當(dāng)作試藥人的宮女……是否也曾在暗無天日的囚牢里,用眼淚化解過同樣的劇毒?
燭火猛烈地跳動了一下。
窗外的風(fēng)雪聲不知何時停了,死寂的黎明前,寒意砭骨。蕭臨淵的目光,穿透洞開的窗欞,死死盯向皇城的方向,眼底翻涌的,是比窗外夜色更濃、更沉的殺意與徹骨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