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陽光依舊毒辣,無情地炙烤著水泥操場,蒸騰起一層層扭曲、晃動的熱浪。
孟夏站在校門口,目光有些茫然地掃過眼前的一切——一個不大的操場,一個鐵皮斑駁、銹跡明顯的車棚,還有一棟褪了色的五層老樓,灰撲撲地杵在那里,像一張被歲月遺忘、徹底泛黃的老照片。
原本早已收拾心情,做好了復讀一年的準備,卻猝不及防地接到了學校的電話,通知她可以報到了。匆匆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和父母一路趕來時,她以為不過是填幾張表格、領幾本新書就可以回家了。可當帶隊老師讓她去三樓教務處領了套迷彩服、全套被褥和洗漱用品并告訴他宿舍是女生樓518時,孟夏才猛然驚醒——這是要留下來了。
心猛地一沉。從小到大,她從未真正離開過家。一股酸澀毫無預兆地沖上鼻腔,喉嚨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扼住。母親默默幫她鋪床,動作緩慢得近乎凝滯,仿佛在無聲地拖延著告別的時刻。直到帶隊老師又一次催促,父母才不得不轉身。臨到門口,母親卻又折返回來,從包里掏出一雙嶄新的運動鞋——孟夏報到時還穿著皮鞋,母親怕她軍訓時腳受罪。她蹲下身,不容分說地解開孟夏腳上的皮鞋帶,又親手將新鞋帶仔細地穿過每一個孔眼,最后系緊。她的指尖冰涼,微微顫抖。
“好好照顧自己?!蹦赣H說完,轉身快步走了,沒敢回頭。
孟夏僵立在原地,目光追隨著那兩個熟悉又瞬間變得遙遠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宿舍樓冰冷的拐角。
腳下陌生的水泥地,堅硬得硌人。。
軍訓比想象中來得更快。
由于晚報到一天,孟夏被臨時塞進隊伍里,卻不知道自己該站在哪兒。教官喊“列隊”時,她茫然地挪動著腳步,先站到一中隊,被瞪了一眼;又挪到二中隊,還是不對;最后被不耐煩地指到三中隊末尾。孟夏偷偷松了口氣,心想總算找對地方了。
可到了晚上點名時,三中隊的名單里沒有她。
“孟夏……孟夏……”帶隊老師皺著眉頭,手指在花名冊上反復劃拉,“你……是不是四中隊的?”
孟夏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砂紙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一股荒謬感攫住了她——難道連學校都不確定,她該屬于哪里?
最終,她被潦草地劃進了四中隊的名單。后來她才知曉,三中隊和四中隊其實同屬一個專業(yè),不過是分班不同??赡且豢?,站在全然陌生的隊列里,聽著周遭此起彼伏、用她完全聽不懂的方言編織的歡聲笑語,一種強烈的錯覺攫住了她——自己就像一件無主的行李,被隨意地拎起,又漫不經心地丟在了某個角落,無人真正在意她該安放在何處。
宿舍是八人間,簡陋的鐵架子雙層床,爬上爬下的時候吱呀作響,一個下鋪放滿了行李和七七八八的物品,二十平左右的房間擠著四中隊和三中隊的七個女生。
和孟夏同隊的四個女生里,有三個是老鄉(xiāng),一進門就熱絡地聊起來,笑聲又脆又亮。剩下一個本地的女孩,早早爬上床鋪,倚著被子看小說。孟夏坐在自己的床上,聽著她們談論孟夏完全沒聽過的地方和名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
“你是哪兒的?”終于有人注意到她。
“本地人?!泵舷幕卮?。
“你家離得遠嗎?”
“挺遠的?!?/p>
她們了然地點點頭,發(fā)出幾聲意味不明的“哦”,話題瞬間又像歸巢的鳥兒,飛回了那片只屬于她們的、用方言筑成的密林里。
孟夏低下頭,假裝專注地整理著本就疊好的軍訓服,心口那塊空落落的地方,仿佛有冷風灌入。
熄燈哨響過,宿舍的喧囂終于沉淀下來,被此起彼伏的呼吸聲取代。
孟夏躺在硌人的硬板床上,睜大眼睛,空洞地望著天花板上那道蜿蜒的、不知存在了多久的裂縫。黑暗放大了所有細微的聲響,也放大了心底那份無處安放的孤寂。冰涼的液體毫無征兆地涌出眼眶,順著太陽穴滑入鬢角,洇濕了枕巾。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發(fā)出一絲嗚咽。
命運似乎格外喜歡開這種猝不及防的玩笑——孟夏以為自己的人生軌道早已清晰指向了某個方向,可一個急轉彎,她就站在了這個完全陌生、塵土飛揚的起點上。
夜風從未關嚴的窗縫里鉆進來,帶著初秋特有的、不容忽視的涼意。
孟夏猛地翻了個身,將滾燙的臉頰深深埋進帶著新棉布氣味的被子里,肩膀無聲地抽動。
明天,真正的軍訓才會拉開序幕。而這陌生的、堅硬的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