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整三天。
沈昭站在醫(yī)院走廊的窗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窗框上斑駁的漆痕。窗外,雨水順著玻璃蜿蜒而下,將整個世界切割成模糊的色塊。ICU的探視時間還沒到,她只能隔著玻璃遠遠望著周野——他比前幾天更瘦了,顴骨在蒼白的皮膚下凸起,像兩座小小的山丘。
心電監(jiān)護儀的綠光在昏暗的病房里格外刺眼,線條起伏微弱但規(guī)律。沈昭數(shù)著那些跳動的波紋,仿佛這樣就能確保他不會在下一秒突然停止呼吸。
“沈昭?”
身后傳來輕柔的女聲。周野的母親站在走廊盡頭,手里拎著一個保溫桶,眼圈泛紅,嘴角卻勉強扯出一個微笑。
“阿姨?!鄙蛘颜局鄙眢w,手指在身后悄悄攥緊。
女人走近,身上帶著雨水和淡淡的中藥味。她將保溫桶遞給沈昭:“小野昨晚醒了一會兒,問起你?!?/p>
沈昭的心臟猛地一跳:“他……說什么了?”
“他說……”周野媽媽頓了頓,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讓你別等他?!?/p>
雨聲忽然變得很大。
沈昭沒有走。
她坐在ICU外的長椅上,保溫桶擱在膝頭,熱度透過金屬外殼傳到皮膚上,燙得她眼眶發(fā)熱。護士來來往往,偶爾投來憐憫的一瞥,卻沒人趕她。
直到探視燈亮起,她才猛地站起來,膝蓋撞到椅角也渾然不覺。
周野比想象中清醒。
他半靠在床頭,氧氣面罩換成了鼻導管,襯得那張臉更加瘦削。見沈昭進來,他微微睜大眼睛,隨即又恢復成那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不是讓你別來嗎?”
沈昭沒回答,只是擰開保溫桶。雞湯的香氣瞬間彌漫開來,混著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莫名讓人鼻酸。
“你媽媽燉的?!彼艘簧?,遞到他嘴邊。
周野盯著那勺湯,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低頭喝掉。他的睫毛垂下來,在眼下投出細小的陰影,像是疲憊至極。
“藝術節(jié)的視頻……”他突然開口,聲音沙啞,“我看了。”
沈昭的手一抖,湯汁灑在床單上,暈開一小片油漬。
“拍得挺丑的?!敝芤俺读顺蹲旖牵澳銖椀降谌」?jié)的時候,手抖了?!?/p>
沈昭猛地抬頭:“你那時候不是昏迷了嗎?”
周野沒回答,只是輕輕握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比平時更涼,指腹的薄繭摩挲著她的脈搏,像在確認什么。
“沈昭?!彼兴拿郑曇糨p得像嘆息,“我可能撐不到畢業(yè)了?!?/p>
窗外的雨聲忽然變得震耳欲聾。
沈昭逃走了。
她沖出醫(yī)院,雨水瞬間浸透校服,冰冷的觸感讓她打了個哆嗦。街上行人匆匆,傘面碰撞,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她的褲腳。
周野的話在耳邊回蕩——
“我可能撐不到畢業(yè)了?!?/p>
她跑過熟悉的街道,跑過學校的圍墻,最后停在那間廢棄的音樂教室前。門沒鎖,推開的瞬間,灰塵在陽光下飛舞,像一場微型雪暴。
鋼琴還在那里,琴鍵上落了一層薄灰。沈昭顫抖著按下中央C,沉悶的聲響在空蕩蕩的教室里回蕩。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在這里遇見周野的樣子——他懶散地靠在琴邊,說她寫的曲子“像在求救”。而現(xiàn)在,求救的人變成了他。
沈昭的指尖重重砸在琴鍵上,雜亂無章的噪音在四壁間沖撞。直到手指發(fā)麻,她才停下來,額頭抵在冰涼的琴蓋上。
門外傳來腳步聲。
“果然在這里?!?/p>
沈昭猛地抬頭。林小滿站在門口,手里撐著一把透明的傘,雨水順著傘骨滴落,在她腳邊匯成一小灘。
“李老師找你?!绷中M的表情有些復雜,“關于……周野的事?!?/p>
辦公室里,李老師推了推眼鏡,將一疊資料遞給沈昭。
“周野申請了休學?!彼麌@了口氣,“他母親剛來辦的手續(xù)?!?/p>
沈昭盯著那份申請表,周野的簽名潦草得幾乎認不出來,像是一筆帶過的敷衍。
“為什么?”她的聲音干澀。
李老師猶豫了一下:“他的病情……不太樂觀?!?/p>
沈昭攥緊拳頭,指甲陷進掌心的軟肉。她早該知道的,從那天在病房里看見強心苷的藥瓶開始,從周野笑著說“可能明天就死”開始。
“我能幫他保留學籍嗎?”她突然問。
李老師愣了一下:“什么?”
“筆記、作業(yè)、試卷……”沈昭抬起頭,聲音出奇地平靜,“我可以每天帶去醫(yī)院給他?!?/p>
窗外,雨勢漸小,一縷陽光穿透云層,照在辦公桌的相框上——那是去年班級合照,周野站在最后一排,嘴角掛著懶散的笑,陽光在他的發(fā)梢跳躍。
李老師沉默了很久,最終點了點頭。
沈昭再次去醫(yī)院時,帶了一沓空白試卷。
周野的病房換了,從ICU轉到了普通病房,但監(jiān)護儀依然滴滴作響。他正睡著,呼吸輕淺,左手搭在被子外,留置針周圍的皮膚泛著不健康的青白色。
沈昭輕手輕腳地放下書包,取出筆記本開始抄題。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里,她聽見周野的呼吸聲,微弱但平穩(wěn)。
“作弊啊……”
沙啞的聲音突然響起。沈昭抬頭,對上周野半睜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在陽光下近乎透明。
“醒了?”她放下筆,“李老師讓我給你帶作業(yè)?!?/p>
周野輕笑,隨即被一陣咳嗽打斷。沈昭連忙扶他坐起來,手忙腳亂地拍他的背。他的肩胛骨硌得她手心發(fā)疼,像一對即將破皮而出的翅膀。
“疼嗎?”她小聲問。
周野搖頭,目光落在她攤開的筆記本上:“真要給我補課?”
“嗯?!鄙蛘逊饺呛瘮?shù)那一頁,“今天講誘導公式。”
周野盯著她看了幾秒,突然伸手,指尖輕輕擦過她的眼角:“哭了?”
沈昭躲開他的觸碰:“沒有?!?/p>
“撒謊?!敝芤暗哪粗覆溥^她的下眼瞼,帶走一抹濕意,“優(yōu)等生也會騙人?”
沈昭的眼淚突然砸了下來。
周野的手僵在半空,最終輕輕落在她發(fā)頂,揉了揉:“別哭啊……我又沒說不學?!?/p>
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靠得很近。
周野的病情暫時穩(wěn)定下來,醫(yī)生同意他每天下床活動兩小時。
沈昭推開病房門時,他正坐在窗邊的輪椅上,膝蓋上攤著一本物理習題冊,鉛筆夾在指間要掉不掉。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身上投下條紋狀的光影,將他的輪廓勾勒得近乎透明。
“第17題選B?!鄙蛘寻驯赝胺旁诖差^柜上,“你上次做錯過類似的?!?/p>
周野頭也不抬:“這次我選C?!?/p>
“為什么?”
“因為……”他翻過習題冊,露出背面潦草的涂鴉——一只戴眼鏡的憤怒小鳥,旁邊寫著“沈老師好兇”,“C選項比較順眼。”
沈昭奪過習題冊,紅筆唰唰打叉:“胡鬧。”
周野笑著看她批改,突然伸手拽了下她的馬尾辮。發(fā)繩滑落,黑發(fā)如瀑般散開,有幾縷拂過他的指尖。兩人同時愣住。
“抱歉。”周野收回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輪椅扶手,“……手滑?!?/p>
陽光突然變得很燙。
午休時間,沈昭去開水間洗保溫桶。
水流嘩啦啦地沖過桶壁,她的思緒卻飄回昨晚——父親發(fā)現(xiàn)她每天去醫(yī)院后,摔碎了茶杯。
“那種問題學生早晚會毀了你!”
瓷片飛濺,在她腳踝劃出一道血痕。她沒解釋,只是默默收拾碎片,聽著父親在書房里打電話查周野的檔案。
“需要幫忙嗎?”
沈昭猛地關掉水龍頭。林妙妙倚在門框上,手里轉著手機,屏幕亮著校園論壇的界面——最新熱帖標題赫然是《深扒某校草的黑歷史:暴力傾向+絕癥》。
“誰發(fā)的?”沈昭的聲音冷得可怕。
林妙滿聳肩:“匿名帖,但IP顯示是音樂社電腦?!彼D了頓,“林妙妙今天請假了?!?/p>
沈昭擦干手,掏出手機拍下帖子內容。轉身時,林妙滿突然拽住她:“小心點,那家伙背景不簡單?!?/p>
開水間的陰影里,沈昭看清了林妙滿眼中的擔憂。
“我知道?!彼p聲說。
回到病房時,周野正在輸液。
他閉著眼,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兩片陰影,左手無力地垂在床邊,留置針周圍的皮膚泛著淤青。沈昭輕手輕腳地放下保溫桶,卻還是驚醒了他。
“吵到你了?”
周野搖頭,視線落在她攥緊的手機上:“怎么了?”
沈昭猶豫片刻,還是遞過手機。周野掃了一眼帖子,嗤笑一聲:“老套路?!?/p>
“是真的嗎?”沈昭盯著他,“他們說你在原學?!讶送葡聵翘??!?/p>
輸液管里的液體突然加速滴落。周野的指節(jié)泛白,半晌才松開手機:“如果我說不是,你信嗎?”
“我信。”
周野猛地抬頭。
沈昭拿回手機,一字一句道:“但我需要知道真相。”
窗外的云層遮住陽光,病房驟然暗了下來。
真相來得比想象中快。
當晚,沈昭在圖書館查資料時,收到一封匿名郵件。附件是段模糊的監(jiān)控視頻——穿著校服的周野跪在樓梯口,懷里抱著個滿臉是血的男生,四周尖叫聲四起。
郵件正文只有一句話:
【他救人的樣子,像不像在懺悔?】
沈昭沖出圖書館時,暴雨傾盆。她渾身濕透地撞進病房,周野正戴著耳機聽她錄的鋼琴曲,見狀慌忙拔掉耳機:“怎么了?”
手機屏幕懟到他眼前。
周野的表情凝固了。
“是這個人嗎?”沈昭聲音發(fā)抖,“被你‘推下樓梯’的那個人?”
視頻暫停在男生面部特寫——和周野有七分相似。
“我堂弟?!敝芤暗穆曇糨p得像嘆息,“先天性心肌病……家族遺傳?!?/p>
雨聲震耳欲聾。
三年前的體育課,周野的堂弟突發(fā)昏厥,從樓梯栽下去。周野沖過去救人時被監(jiān)控拍下,卻被謠傳成施暴者。
“他后來……”沈昭不敢問完。
“移植手術失敗。”周野摘下頸間的銀鏈,墜子是枚小小的指紋瓶,“這是他留給我的?!?/p>
沈昭突然明白他為什么總摸著胸口——那里不僅藏著病痛,還壓著一段無人知曉的往事。
監(jiān)護儀發(fā)出規(guī)律的“滴滴”聲,像某種倒計時。
“沈昭?!敝芤巴蝗粏?,“如果有一天……”
“沒有如果?!彼驍嗨?,聲音比想象中哽咽,“你會好起來?!?/p>
周野笑了,伸手擦掉她臉上的雨水:“嗯,借你吉言。”
他的指尖很涼,卻讓沈昭眼眶發(fā)燙。
暴雨持續(xù)了整整一夜。
沈昭蜷縮在病房的陪護椅上,身上蓋著周野的外套,鼻尖縈繞著淡淡的薄荷混著藥香的氣息。窗外雷聲轟鳴,偶爾閃電劃破夜空,將病床上周野的側臉映得忽明忽暗。
他睡得不安穩(wěn),眉心微蹙,輸液管里的液體以緩慢的速度滴落。沈昭輕輕握住他搭在床邊的手,指尖觸到一片冰涼。留置針周圍的皮膚泛著青紫,像一朵凋零的花。
手機屏幕突然亮起——父親發(fā)來的短信:
「明天早上回家,我們談談?!?/p>
沈昭熄滅屏幕,將臉埋進周野的外套里。衣領處還殘留著洗衣液的清香,和他慣用的止痛貼膏的苦澀味道。
清晨六點,護士來換藥時,沈昭已經(jīng)收拾好書包。
周野靠在床頭喝粥,見她起身,勺子頓了頓:“要走了?”
“嗯。”沈昭把整理好的筆記塞進他枕頭底下,“三角函數(shù)公式標紅了,你……”
“會看的?!敝芤按驍嗨?,嘴角揚起慣常的懶散弧度,“沈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哪敢不寫?”
他故意把語調拖得很長,眼里卻帶著沈昭熟悉的溫柔。
走到門口時,周野突然叫住她:“傘。”
那把透明的長柄傘靠在墻邊,傘骨上還掛著未干的水珠。沈昭搖頭:“雨停了。”
周野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光,輕聲說:“總會再下的?!?/p>
沈昭站在家門前,鑰匙插在鎖孔里,卻遲遲沒有轉動。
她太熟悉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父親會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面前擺著一杯冷掉的茶,眼鏡片后的目光冷靜而鋒利,像手術刀一樣將她剖開審視。從小到大,每一次爭執(zhí)都是同樣的流程。
她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
果然,父親就坐在那里,茶幾上攤著幾份文件。沈昭一眼就看到了最上面那份——周野,,先天性心肌?。易暹z傳史)。
“解釋。”父親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沈昭沒有動,只是攥緊了書包帶:“沒什么好解釋的?!?/p>
“沒什么好解釋的?”父親冷笑一聲,手指敲在文件上,“他爺爺、叔叔、堂弟都死于這個病,現(xiàn)在全校都在傳他活不過十八歲,而你——”
“那又怎么樣?”沈昭猛地抬頭,聲音比她想象的要尖銳,“他是病人,不是罪犯!”
父親的眼神驟然冷了下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他的病歷上清清楚楚寫著‘預后不良’,隨時可能猝死!而你每天逃課去醫(yī)院,就為了陪一個連未來都沒有的人?”
“他不是‘沒有未來的人’!”沈昭的聲音發(fā)抖,“他比任何人都努力活著!”
“活著?”父親猛地站起身,抓起茶幾上的另一張照片甩到她面前,“你看看他這副樣子,像是能活很久的人嗎?!”
照片上是周野蹲在巷子里,嘴角滲著血,眼神陰鷙。
沈昭盯著那張照片,突然笑了:“你調查他?”
“我是你父親!”
“你只是害怕失控?!鄙蛘训穆曇艉茌p,卻像刀子一樣鋒利,“從小到大,你連我每天喝幾杯水都要管,現(xiàn)在你發(fā)現(xiàn)我的人生里出現(xiàn)了你無法掌控的變量——周野,一個你既不能‘治愈’,也不能‘矯正’的存在?!?/p>
父親的臉色變了:“沈昭!”
“我說的不對嗎?”她終于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你從來不在乎我想要什么,你只在乎我是否符合你的‘標準’。”
父親的手猛地揚起——
“啪!”
耳光落在臉上,火辣辣的疼。沈昭偏著頭,舌尖抵了抵發(fā)麻的嘴角,忽然笑了。
“打得好?!彼p聲說,“這樣我就更不用愧疚了。”
她彎腰撿起那張照片,輕輕擦去周野臉上的灰塵,然后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
身后傳來茶杯砸在地上的碎裂聲,父親的聲音壓抑著怒火:“從今天起,你不準再去見他!”
沈昭的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
“晚了?!彼f,“我已經(jīng)決定喜歡他了?!?/p>
門被摔上的瞬間,客廳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 。
沉昭沒回醫(yī)院。
她徑直去了學校音樂社,推開門時林妙妙正在調小提琴弦。
“帖子是你發(fā)的。”沈昭反鎖了門。
林妙妙挑眉:“證據(jù)呢?”
“不需要證據(jù)?!鄙蛘炎呓?,將照片拍在譜架上,“你和我爸什么時候聯(lián)系的?”
照片上赫然是林妙妙和父親在咖啡廳交談的背影。
琴弦“錚”地斷了一根。林妙妙臉色變了:“你以為周野是什么好人?他堂弟怎么死的,他轉學前打過多少架,你……”
“我知道?!鄙蛘汛驍嗨?,“我都知道?!?/p>
林妙妙愣住了。
“但你們不知道的是——”沈昭抽出周野的病例復印件,上面蓋著省立醫(yī)院的公章,“他上個月剛簽了器官捐獻協(xié)議?!?/p>
陽光透過彩窗玻璃照進來,將病例上“心臟優(yōu)先匹配直系親屬”一行字映得發(fā)亮。
沈昭回到醫(yī)院時已是黃昏。
走廊上亂哄哄的,醫(yī)護人員推著藥車疾跑。她心跳驟然加速,跟著人群沖向周野的病房——
床鋪空空如也,監(jiān)護儀被推到墻角,點滴架上的藥瓶還在搖晃。
“23床呢?”她抓住路過的護士。
“急救室!突發(fā)室顫……”
沈昭沒聽完就沖了出去。
急救室的紅燈亮得刺眼,透過門上的小窗,她看見醫(yī)生圍在病床前,除顫器的電極片貼在周野蒼白的胸膛上。
“充電完成,所有人離床!”
“砰!”
周野的身體在電擊下彈起又落下,像斷了線的木偶。沈昭腿一軟,跪坐在冰冷的地磚上。
不知過了多久,綠燈亮起。
醫(yī)生走出來時,手術服上沾著血跡:“暫時穩(wěn)定了,但……”他欲言又止,“他想見你?!?/p>
周野躺在ICU的病床上,身上插滿管子。見到沈昭,他微微動了動手指。
沈昭握住他的手,觸到一片冰涼。他的指甲泛著淡淡的紫色,腕骨凸出得嚇人。
“哭什么……”周野的聲音輕得像氣音,嘴角卻掛著笑,“我還沒死呢?!?/p>
沈昭把臉貼在他手背上,淚水浸濕了紗布。
周野用盡全力抬起另一只手,從枕頭下摸出個信封:“本來想等畢業(yè)……”
牛皮紙信封上潦草地寫著《致沈昭》,背面還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笑臉。
“現(xiàn)在看?”沈昭哽咽著問。
周野搖頭,指尖輕輕碰了碰她的睫毛:“等春天?!?/p>
監(jiān)護儀突然發(fā)出尖銳的警報。
第二次搶救持續(xù)到凌晨。
沈昭蜷縮在走廊長椅上,信封緊貼在心口。窗外又開始下雨,雨滴拍打著玻璃,像誰在輕輕叩門。
護士出來時,手里拿著個MP3:“他讓我交給你的?!?/p>
沈昭坐在ICU外的長椅上,手里攥著那封未拆的信。
醫(yī)院的走廊永遠亮著慘白的燈,照得人臉色發(fā)青。消毒水的氣味混著某種難以言明的沉寂,像是時間在這里被按下了暫停鍵。偶爾有醫(yī)護人員快步經(jīng)過,鞋底與地膠摩擦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又很快消失在某個轉角。
MP3的耳機里,周野改編的鋼琴曲循環(huán)播放著。原本憂傷的旋律在后半段變得明亮,像暴雨后突然穿透云層的光。最后一個音符結束后,那段帶著笑意的氣聲如約而至:
她猛地按下暫停鍵,指尖在耳機線上勒出深痕。
長命百歲。
多殘忍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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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點十七分,急救室的燈終于滅了。
醫(yī)生走出來時,手術服后背全濕透了,口罩在下頜勒出深紅的印子。沈昭站起來,雙膝撞到鐵質椅腿,卻感覺不到疼。
"暫時穩(wěn)定了。"醫(yī)生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但……"
這個"但"字像一把鈍刀,緩緩切入沈昭的胸腔。
"但什么?"
"他的左心室功能只剩30%,需要立即進行移植評估。"醫(yī)生猶豫了一下,"您是他家屬嗎?"
沈昭搖頭,又點頭,最后啞聲說:"我是他……"
"女朋友。"
身后傳來疲憊的女聲。周野的母親拎著保溫桶站在那里,眼圈通紅卻帶著溫柔的笑意:"她是小野的女朋友。"
醫(yī)生了然地點點頭,轉身去準備材料。周野媽媽輕輕握住沈昭發(fā)抖的手,把一枚帶著體溫的鑰匙放進她掌心:"去我家洗個熱水澡吧,衣柜最下層有他留給你的東西。"
鑰匙齒痕硌得掌心生疼,沈昭突然想起周野總愛摩挲胸口掛著的指紋瓶——原來疼痛真的會傳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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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野的房間像一座精心布置的紀念館。
窗邊的鋼琴上擺著他們藝術節(jié)的合照,玻璃相框擦得一塵不染。書桌抽屜里整齊碼著三十七個MP3,每個標簽上都寫著日期——全是她彈過的曲子。
衣柜最下層有個鐵盒,里面躺著一本厚厚的樂譜手稿。扉頁上用鉛筆寫著:
《不渡春》——給活到一百歲的沈昭
第一頁是她十二歲比賽失誤時彈的《夢中的婚禮》,周野在旁邊批注:"這里彈錯兩個音,但比標準版好聽。"
最后一頁是未完成的五線譜,只寫了前八小節(jié)??瞻滋幜什莸禺嬛鴤€笑臉,下面補了行小字:
"剩下的你來寫完,要歡快點的,像你笑起來的樣子。"
窗外晨曦微露,早班電車駛過的震動讓鐵盒輕輕顫抖。沈昭抱緊樂譜,突然發(fā)現(xiàn)盒底還壓著一張照片——十四歲的周野站在領獎臺上,身邊是和他長得幾乎一樣的男孩,兩人共同舉著鋼琴比賽金獎證書,笑得像兩株迎著太陽的向日葵。
照片背面用紅筆圈出了日期:2018.3.21
那是他堂弟去世的前一周。
回到醫(yī)院時,周野已經(jīng)醒了。
晨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臉上投下條紋狀的陰影,監(jiān)護儀的電極片在他蒼白的胸膛上貼出蛛網(wǎng)般的痕跡。見沈昭進來,他試圖抬手,卻被氧氣管牽制。
"偷看我遺產(chǎn)?"他聲音啞得像砂紙,嘴角卻掛著熟悉的懶散笑容。
沈昭把樂譜拍在他胸口,力道很輕:"誰準你擅自安排我的未來了?"
周野笑著咳嗽起來,指腹摩挲著樂譜扉頁:"那你……咳咳……打算活到多少歲?"
"一百零一。"沈昭握住他冰涼的手,"比你安排的多一年,氣死你。"
輸液管里的液體突然晃出一圈光暈。周野低頭看著他們交握的手,輕聲說:"好啊。"
窗外,今年的第一片梧桐葉飄落在窗臺上,嫩綠的邊緣還帶著晨露。
三天后,沈昭在校門口被父親攔住。
男人白大褂上沾著血跡,眼下掛著濃重的青黑。他遞來一份文件,最上方印著"心臟移植等待者登記表",患者簽名處是周野工整的字跡。
"全國最好的心外科專家下周來會診。"父親的聲音疲憊而平靜,"但他需要保證患者在術前的情緒穩(wěn)定。"
沈昭盯著父親襯衫第三顆紐扣——那里別著枚生銹的曲別針,是她小學手工課做的父親節(jié)禮物。
"為什么幫他?"
父親轉身走向停車場,白大褂下擺被風吹起:"上周急診收了個爆發(fā)性心肌炎的孩子,十五歲。"他的腳步頓了頓,"搶救時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年有人愿意救你媽媽……"
后面的話消散在風里。沈昭站在原地,看著父親的背影漸漸縮小,最終變成白色光斑里一個模糊的點。
手機震動起來,周野發(fā)來張照片——他穿著病號服比V字,背景是醫(yī)院后院的櫻花樹。
"今天走了53步,比昨天多11步。"
"沈老師,作業(yè)能不能少布置點?"
陽光突然變得很燙。沈昭把移植同意書小心折好,抬頭時發(fā)現(xiàn)櫻花正紛紛揚揚落下來,像一場溫柔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