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植評估通過的那天,周野消失了。
沈昭推開病房門時,床鋪整理得一絲不茍,監(jiān)護儀安靜地立在墻角,窗臺上那盆多肉植物卻不見了——那是她上周帶來的,周野總說它像她,蔫蔫的卻死撐著不肯枯萎。
護士遞給她一張字條,上面是周野龍飛鳳舞的字跡:
"去完成遺愿清單第一條,別找我。"
字條背面粘著一枚銀色U盤,插進電腦后彈出名為《不渡春》的文件夾,里面是37段鋼琴錄音——從她第一次在音樂教室彈的《夢中的婚禮》,到上周他們在病房即興合奏的旋律,每一首都標注著日期和地點。
最后一段音頻的創(chuàng)建時間是今天凌晨4:23,文件名是:"給活到一百歲的沈昭.mp3"
沈昭戴上耳機,周野沙啞的聲音混著海浪聲傳來:
"現(xiàn)在是凌晨四點,我在東海岸等你。"
出租車沿著環(huán)海公路飛馳,沈昭死死攥著手機。
GPS顯示周野最后出現(xiàn)在東海岸礁石區(qū)——那是他們第一次逃課去的地方。那天周野指著海平線說,等做完移植手術要買艘小船,載著她去追鯨魚。
"小姑娘,前面封路了!"司機突然剎車,"說是有人違規(guī)攀爬礁石......"
沈昭扔下車費沖了出去。
警戒線外圍滿了人,救護車的藍光刺得她眼睛發(fā)疼。她撥開人群,看見救援隊正從礁石縫隙里抬出一個人——
黑色棒球帽,蒼白的手腕上戴著熟悉的指紋項鏈。
"周野?。?
醫(yī)護人員攔住她:"家屬請退后!"
擔架上的人動了動,艱難地抬起手,掌心躺著一顆被海水泡發(fā)的多肉葉片。
二次搶救持續(xù)了六個小時。
沈昭坐在手術室外的地板上,手里捏著那片濕漉漉的葉子。警察遞來的塑料袋里裝著周野的隨身物品:
- 一部進水報廢的手機
- 東海岸潮汐時刻表(今天那欄用紅筆畫了圈)
- 折疊起來的病危通知書(簽字日期是三天前)
她展開那張薄紙,"預期生存期不超過三個月"的字樣被水浸得模糊,邊緣還沾著暗紅的血跡——是周野咳血時不小心蹭上的。
手機突然震動,陌生號碼發(fā)來一段視頻。畫面里周野站在礁石上,海風掀起他寬大的病號服,露出腰間猙獰的手術疤痕。
"沈昭,"他對著鏡頭笑,"我找到最適合彈《不渡春》的地方了。"
浪花拍打礁石的轟鳴中,他舉起那個多肉盆栽:"如果......"
視頻戛然而止。
周野再次醒來是在雨夜。
沈昭趴在病床邊淺眠,被他冰涼的指尖驚醒。氧氣面罩下,他的嘴唇蠕動著吐出幾個音節(jié)。
"多肉......"
窗臺上,那株被海水泡爛的植物已經(jīng)重新栽好,根部裹著厚厚的繃帶。沈昭把它捧到周野眼前:"搶救回來了,比你頑強。"
周野的睫毛顫了顫,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里戴著他的指紋項鏈,銀鏈在監(jiān)護儀的冷光下泛著微藍。
"潮汐......算錯了......"他氣若游絲地開玩笑,"差點提前完成......遺愿清單。"
沈昭把額頭抵在他手背上,淚水浸濕了留置針膠布。周野輕輕勾住她的小指,像他們第一次逃課時約定的暗號。
監(jiān)護儀上的心率突然飆升到120。
林妙妙的道歉信塞在病房門縫里。
沈昭展開皺巴巴的紙,發(fā)現(xiàn)背面印著音樂社的公章——原來那些謠言始于一場落選的鋼琴伴奏。林妙妙用紅筆在結(jié)尾寫道:"他堂弟的死真的不是他的錯。"
病床上,周野正在看移植中心的評估報告。窗外暴雨如注,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將紙上的"匹配度92%"暈染得模糊不清。
"沈昭。"他突然開口,"幫我個忙。"
他從枕頭下摸出本泛黃的日記,翻到折角的那頁——2018年3月21日,他堂弟去世前寫的最后一篇:
"哥,替我去看冰島的極光吧,要帶著你喜歡的人。"
周野的指尖撫過那個"喜"字,輕聲說:"如果......"
"沒有如果。"沈昭打斷他,"等做完手術,我們一起去。"
雷聲轟然炸響,蓋過了監(jiān)護儀的警報聲。
午夜查房時,沈昭在消防通道發(fā)現(xiàn)了抽煙的父親。
男人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會診單,煙灰缸里積了七八個煙頭。看到她時,他慌亂地按滅煙蒂:"我......"
"謝謝。"沈昭輕聲說,"為移植的事。"
父親盯著窗外的雨幕:"當年你媽媽......"他的喉結(jié)滾動了幾下,"如果當時有合適的供體......"
沈昭第一次主動擁抱了父親。男人的肩膀在顫抖,消毒水味混著煙味撲面而來。
回到病房時,周野正對著手機哼歌。見她回來,他慌忙鎖屏,卻被沈昭搶過——屏幕上開著錄音軟件,最新文件命名為《不渡春·終章》。
"打算瞞著我寫完?"沈昭瞪他。
周野笑著咳嗽起來,指腹擦過她眼下的青黑:"總得......給你留點遺產(chǎn)。"
手術定在立春那天。
術前最后一晚,周野偷溜到天臺看星星。沈昭找到他時,他正用手機拍月亮,寬大的病號服被風吹得鼓起來,像張即將啟航的帆。
"過來。"他拍拍身邊的位置,"給你看個東西。"
手機相冊里存著上千張照片——她趴在圖書館睡覺的側(cè)臉,她彈琴時緊繃的肩線,她生氣時微紅的耳尖......最早的一張拍攝于三年前,市鋼琴比賽后臺,穿藍裙子的女孩正在擦眼淚。
"那時候就......"沈昭聲音發(fā)抖。
周野笑著點頭,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鮮血從他指縫滲出,在月光下黑得發(fā)紫。沈昭慌忙去按呼叫鈴,卻被他抓住手腕:
"聽完......最后一句......"
他顫抖著按下播放鍵,手機里傳出海浪聲與鋼琴的混響。最后一個音符結(jié)束后,是十七歲的周野帶著笑意的聲音:
"沈昭,要長命百歲啊。"
"還有......"
救護車的鳴笛吞沒了后半句。
手術前48小時,周野被禁止下床。
沈昭推開病房門時,他正靠在床頭折紙船,蒼白的指尖捏著藥盒里的鋁箔紙,疊出精巧的帆。晨光透過百葉窗落在他身上,將睫毛的陰影投在顴骨那道淡疤上——那是東海岸礁石留下的紀念。
"偷渡成功了嗎?"她故意問,把早餐放在床頭柜上。
周野抬頭,嘴角還沾著一點牙膏沫:"沈老師查崗真嚴格。"他晃了晃手里的紙船,"看,諾亞方舟限量版。"
船底用紅筆畫了條歪歪扭扭的鯨魚,旁邊寫著"沈昭號"。沈昭突然想起他曾經(jīng)說,等病好了要買艘真正的船,帶她去看鯨魚。
監(jiān)護儀突然發(fā)出短促的"滴"聲。周野迅速把手藏進被子里,但沈昭還是看到了——他的指尖泛著不正常的青紫。
"手給我。"她強硬地抓住他的手腕。
周野無奈地攤開掌心,鋁箔紙邊緣的割痕滲著血珠,而他自己竟沒察覺。沈昭用棉簽蘸了碘伏,動作很輕:"疼嗎?"
"你吹吹就不疼了。"他笑著說,卻在沈昭低頭時變了臉色。冷汗順著他太陽穴滑下,左手無意識地揪緊了床單。
沈昭假裝沒看見,只是更輕地包扎:"今天想聽什么曲子?"
"《鯨歌》。"周野閉著眼靠在枕頭上,"你彈的那版。"
那是她十四歲創(chuàng)作的曲子,從未公開過。
移植中心的走廊比ICU更冷。
沈昭坐在長椅上,看父親和主刀醫(yī)生低聲交談。男人的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鋼筆——是她小學時送的生日禮物,漆都磨掉了。
"匹配度92%的供體非常罕見。"醫(yī)生遞來一份文件,"但需要家屬簽署風險告知書。"
沈昭接過文件,第三頁的條款讓她手指一顫:
"若術中發(fā)生不可逆腦損傷,是否放棄搶救?"
周野的簽名赫然在目,日期是兩周前。
"他早就簽好了......"沈昭的聲音哽住,"連這個都想到了。"
父親突然按住她發(fā)抖的手:"看背面。"
文件背面用鉛筆寫著極小的一行字:
"但如果是沈昭做決定,請選'繼續(xù)搶救'。"
鋼筆水暈開了最后幾個字,像是被淚水打濕的。
午夜的病房像一座透明牢籠。
沈昭趴在床邊淺眠,被周野急促的呼吸聲驚醒。他正盯著天花板,冷汗浸透了枕套,右手按在左胸——那里有一道蜈蚣似的舊疤,是童年第一次手術留下的。
"做噩夢了?"她擰了條熱毛巾。
周野搖頭,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沈昭,我堂弟......"他的喉結(jié)滾動了幾下,"他最后說的話是'哥,別彈《安魂曲》。"
沈昭愣住。那是她第一次聽周野主動提起堂弟的死。
"他討厭悲傷的曲子。"周野的指尖在她掌心畫了個音符,"所以《不渡春》......"
"要歡快一點。"沈昭接上他的話,"像你笑起來的樣子。"
月光從窗簾縫隙漏進來,照在床頭那株多肉上。它長出了新芽,嫩綠的尖端還帶著絨毛。
手術當天,暴雨如注。
護士推著轉(zhuǎn)運床穿過長廊時,周野突然掙扎著坐起來:"等等!"
他從枕頭下摸出個發(fā)皺的信封塞給沈昭:"現(xiàn)在不能看。"氧氣面罩讓他的聲音悶悶的,"等我出來......或者......"
"沒有或者。"沈昭把信封按在心口,"我等你親手拆。"
手術燈亮起的瞬間,她終于看清信封上淡紅的指印——是周野咳血時不小心蹭上的。
父親穿著刷手服經(jīng)過,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供體質(zhì)量很好,是......"他頓了頓,"是個在登山事故中去世的年輕人。"
沈昭望向窗外。雨幕中,有人正放飛一串藍色氣球,像極了極光的樣子。
等待的第七個小時,沈昭拆開了信封。
里面是張去冰島的機票,日期欄空著。登機牌背面寫著:
"極光會在格林尼治時間21:43出現(xiàn),持續(xù)12分鐘。"
"足夠說一萬遍喜歡你。"
折疊處夾著一片干枯的多肉葉片,背面用顯微鏡才能看清的小字標注著經(jīng)緯度——那是看鯨魚的最佳坐標。
手術燈突然熄滅。
主刀醫(yī)生走出來時,口罩還沾著血跡。
"手術很成功。"他疲憊地微笑,"但......"
這個"但"字像一把鈍刀,緩緩切入沈昭的胸腔。
"但什么?"
"供體心臟在運輸過程中受了輕微凍傷。"醫(yī)生摘下眼鏡,"需要觀察48小時排異反應。"
透過ICU的玻璃窗,沈昭看到周野蒼白的胸膛上纏著厚厚的繃帶。新心臟在他體內(nèi)跳動著,心電監(jiān)護儀畫出陌生的波紋——那不是周野的心跳節(jié)奏。
她突然想起《不渡春》里未完成的樂章,想起他說"剩下的你來寫完"。
掌心的機票被汗水浸濕,登機時間那一欄依舊空白。
她的眼睛像是被雨水打濕的玻璃,蒙著一層霧蒙蒙的灰。
連續(xù)幾夜的守候讓沈昭的眼瞼泛著不健康的淡青色,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陰影,像是兩片凋零的蝶翼。那雙曾經(jīng)清亮的瞳孔如今像是褪了色,虹膜邊緣的淺褐色紋路變得模糊,仿佛連光線都難以在其中停留。每當監(jiān)護儀發(fā)出警報聲,她的眼睫會不受控制地輕顫一下,像是驚弓之鳥,卻又在下一秒強迫自己睜大雙眼——仿佛只要稍一閉眼,病床上的人就會消失不見。
她的視線總是落在同一個地方:周野胸口微微起伏的弧度。那里纏著厚厚的繃帶,隨著呼吸微弱地起伏,像是風暴中即將沉沒的小船。每當那起伏變得微弱,她的目光就會驟然收緊,瞳孔縮成針尖大小,死死盯著心電監(jiān)護儀上跳動的數(shù)字,直到確認那曲線仍在繼續(xù)才稍稍放松。
疲憊讓她的眼神變得遲緩。有時護士與她說話,她需要停頓幾秒才能將視線從周野臉上移開,目光游離著找不到焦點,像是剛從很深的水底浮上來。而當她重新看向周野時,那眼神又立刻變得異常清醒,帶著某種近乎偏執(zhí)的專注,仿佛要用視線將他牢牢釘在這個世界上。
最令人心碎的是她強打精神時的模樣。當周野短暫醒來,她會迅速眨去眼中的水汽,強迫嘴角上揚,可那雙眼睛卻騙不了人——瞳孔微微放大,倒映著對方蒼白的臉,眼底盛著太多說不出口的恐懼。那種眼神,就像看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正在眼前緩緩沉入水底。
偶爾在周野睡著的深夜,她的眼神才會泄露出真實的疲憊。眼皮沉重地半闔著,目光虛虛地落在窗外的櫻花樹上,卻什么也沒真正看進去。月光照進來時,能看清她眼球上布滿的紅血絲,像一張精心編織的網(wǎng),兜住了所有即將決堤的淚水。
排異反應在術后第36小時突然襲來。
沈昭正用棉簽蘸水潤濕周野干裂的嘴唇,監(jiān)護儀突然爆發(fā)出尖銳的警報。他的身體在病床上劇烈抽搐,氧飽和度數(shù)值像崩盤的股票般直線下跌。
"室顫!準備除顫!"
她被護士推出病房的瞬間,透過玻璃窗看見醫(yī)生撕開周野的病號服——那道新鮮的刀口周圍已經(jīng)泛起詭異的紫紅色。除顫器電極片貼上胸膛時,周野的身體像破敗的玩偶般彈起又落下,黑發(fā)被冷汗浸透黏在額頭上。
"200焦耳!充電完畢!"
"砰!"
沈昭癱坐在走廊地板上,手里還攥著那根棉簽。折斷的塑料尖端刺入掌心,血珠滾落在冰島機票上,將"格林尼治時間21:43"染成暗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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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在器械室找到她時,沈昭正在翻找周野的器官捐獻協(xié)議副本。
"供體心臟有問題。"她抖著手展開文件,"這個捐獻者......"
父親按住她肩膀:"登山事故,腦死亡后捐獻的。"
"死亡時間是2月14日。"沈昭指著表格角落,"但周野的移植評估2月10日就通過了!"
白熾燈管在父親鏡片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斑。他沉默了很久,最終從內(nèi)袋掏出一張折疊的紙——《定向器官捐獻匹配同意書》,簽署日期是半年前。
周野的名字下方,受益人欄寫著"周予安"——他堂弟的名字。
"他早就簽了定向捐獻。"父親聲音沙啞,"如果自己活不下來,心臟優(yōu)先匹配給他堂弟的父親......也就是他叔叔。"
沈昭突然想起周野胸前的舊疤痕。原來那次童年手術,是叔叔把部分心臟肌肉移植給了他。
監(jiān)護儀的警報聲穿透墻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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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除顫后,主治醫(yī)生把沈昭叫到談話室。
玻璃門外,護士正在更換周野的血漿置換袋。暗紅色的液體順著導管流入機器,再變成橙黃色輸回他體內(nèi)。
"供體心臟確實受過凍傷。"醫(yī)生調(diào)出CT影像,"但現(xiàn)在更大的問題是這個——"
屏幕上,周野的胸腔像被暴風雪席卷的荒原。原本應該呈珊瑚狀分布的血管,此刻扭曲成詭異的灰白色樹枝。
"血管排斥。"鋼筆尖在影像上畫了個圈,"就像......"
"像他叔叔當年那樣。"沈昭脫口而出。
醫(yī)生驚訝地抬頭。沈昭終于明白周野為什么總摸著那道疤——那不是手術痕跡,是失敗的移植留下的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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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ICU只允許十分鐘探視。
沈昭戴上無菌帽,輕輕握住周野的手。他的指甲蓋泛著淡紫色,像被凍傷的極光。各種導管從被單下延伸出來,如同捆綁飛鳥的鎖鏈。
"告訴你個秘密。"她俯身靠近他耳畔,"《不渡春》最后八小節(jié)......我寫完了。"
心電監(jiān)護儀的波紋突然有了微弱波動。
沈昭從口袋里取出皺巴巴的樂譜,輕輕展開。最后一行音符旁邊畫著艘小船,甲板上站著兩個火柴人,其中一個戴著標志性的棒球帽。
"等你醒了,我們......"
"患者瞳孔放大!"突如其來的喊聲打斷了她。護士推開沈昭,迅速拉上圍簾。透過縫隙,她看見醫(yī)生舉起瞳孔筆,光照下周野的虹膜像融化的琥珀。
"腦壓升高,準備甘露醇!"
沈昭被再次請出病房時,手里樂譜的空白處還留著未寫完的歌詞:
"當鯨魚躍出北冰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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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妙妙出現(xiàn)在凌晨三點的等候區(qū),手里拎著保溫桶。
"不是來道歉的。"她把湯塞給沈昭,"是來還債。"
保溫桶夾層藏著一張SD卡。插入電腦后,畫面顯示是音樂社的監(jiān)控錄像——去年校慶,林妙妙偷偷更換了周野堂弟的降壓藥。
"我不知道他有心臟病......"她的美甲摳著保溫桶花紋,"只是想讓他比賽發(fā)揮失常。"
視頻里,少年在后臺捂著胸口倒下時,手里還攥著琴譜。最后一幀畫面定格在門口——十五歲的周野沖進來,校牌在奔跑中甩飛,恰好落在撒落的藥片旁邊。
沈昭突然站起來。
"你去哪?"林妙妙慌亂地問。
"找他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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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院地下室有個鮮為人知的地方——器官捐獻協(xié)調(diào)辦公室。
值班員打著哈欠調(diào)出資料:"RH陰性血型的心臟供體?最近只有......"屏幕突然定格,"哦,這個很特殊。"
捐獻者照片是個穿小提琴手禮服的少年,眉目間竟與周野有三分相似。死亡原因?qū)懼?登山繩索斷裂",但沈昭注意到遺體照片里,他左手戴著和周野同款的指紋項鏈。
"定向捐獻的接收人本來是他父親。"值班員指著屏幕,"但移植前夜,那位父親突發(fā)腦溢血去世了。"
沈昭渾身發(fā)抖:"所以心臟......"
"按順位給了匹配度第二高的患者。"值班員露出職業(yè)微笑,"就是您那位朋友。"
打印機嗡嗡作響,吐出捐獻者檔案。家屬聯(lián)系人那欄,赫然寫著周野叔叔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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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點,沈昭闖進父親辦公室。
男人正在研究CT片,聞言猛地抬頭:"你去找捐獻記錄了?"
"那個小提琴手......"沈昭的聲音嘶啞,"是周野叔叔的兒子?"
父親摘下眼鏡:"是他堂弟的雙胞胎哥哥,出生就送養(yǎng)給音樂學院的教授了。"
陽光從百葉窗縫隙刺進來,照亮桌上一份泛黃的報紙。社會版頭條刊登著十年前的照片:《天才小提琴手夫婦登山遇難,遺孤由叔父收養(yǎng)》。
照片角落里,戴棒球帽的少年抱著兩個小男孩——一個是周野,另一個應該就是他堂弟。
"周野從沒說過......"
"因為那對夫婦,"父親輕聲說,"是帶他去冰島看極光時遇難的。"
沈昭腿一軟跪坐在地。原來所謂遺愿清單,全是周野替別人活著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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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小時,周野的腦壓終于下降。
沈昭獲準進入ICU時,發(fā)現(xiàn)他床頭擺著個陌生的保溫杯。護士解釋說凌晨有位先生來過,留下個據(jù)說是"家鄉(xiāng)偏方"的藥茶。
"什么樣的人?"
"戴著口罩,但眼睛和周先生很像。"護士比劃著,"對了,他走前在患者耳邊說了句話。"
沈昭輕輕俯身。周野的呼吸平穩(wěn)了些,蒼白的嘴唇微微張合,似乎在重復某個詞。她將耳朵貼近——
"鯨魚......"
保溫杯里飄出古怪的草藥味。沈昭擰開蓋子,在內(nèi)壁發(fā)現(xiàn)刻上去的一行小字:"阿野,這次換我等你。"
杯底沉著兩片已經(jīng)泡發(fā)的心形葉片,像是從什么植物上剛摘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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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小時,奇跡發(fā)生了。
沈昭正在洗手間用冷水拍臉,突然聽見走廊爆發(fā)出歡呼。她沖回ICU,看見主治醫(yī)師舉著最新的血液檢測報告:"排異指數(shù)降了!"
周野的睫毛顫動著,在所有人屏息等待中,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的目光渙散了很久,最終聚焦在沈昭臉上。氧氣面罩下,干裂的嘴唇緩慢蠕動。
沈昭貼上去聽。
"極光......"周野氣若游絲地說,"是......綠色的嗎?"
她淚如雨下地點頭,將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跳動著與他相同的頻率,像兩艘終于相遇的船。
窗外,今年的第一片櫻花飄落在窗臺上。
醫(yī)院的櫻花開了。
起初只是枝頭幾點淡粉,像被水彩輕輕點染過的棉絮,怯生生地綴在灰褐色的枝干上。不過一夜風雨,那些花苞便再藏不住,紛紛掙破萼片的束縛,在晨光里舒展成半透明的云團。
風掠過時,花瓣脫離得近乎決絕。它們不像別的花那樣打著旋兒飄落,而是筆直地墜下,仿佛早已與枝頭達成某種沉默的協(xié)議。有些落在窗臺邊沿,被夜露壓得微微下垂;有些粘在ICU的玻璃窗上,隔著雙層玻璃與監(jiān)護儀的綠光對望;更多的鋪滿了消防通道的鐵質(zhì)樓梯,每一步踏上去都會發(fā)出極其細微的"吱呀"聲,像誰在暗處輕輕折斷羽毛。
沈昭彎腰拾起一朵完整的落花。五片花瓣邊緣已經(jīng)泛起銹色,花蕊卻還保持著鮮嫩的鵝黃。這種矛盾的鮮活感讓她想起周野此刻的心跳——供體心臟強健有力地搏動著,而承載它的胸腔還殘留著排異反應的淤痕。
樹梢傳來幼鳥的啼叫。她抬頭望去,發(fā)現(xiàn)最高的枝椏上竟還留著個未綻的花苞,在風中固執(zhí)地搖晃。那抹粉色比盛開的同伴更深些,像是凝結(jié)的血珠,又像少年人咳在手帕上的新鮮血跡。
正午陽光最盛時,櫻花開始大規(guī)模凋落。粉白的浪潮漫過草坪,有幾片甚至乘著通風口的暖流飄進走廊,落在轉(zhuǎn)運床的白色被單上。護士們見怪不怪地拂去,唯有沈昭盯著那片停在周野名字牌上的花瓣——它恰好蓋住了"病危"兩個字。
黃昏時分,清潔工來掃花。竹帚刮過地面的聲響里,那些早晨還嬌艷的花朵此刻已成泥濘的暗紅。
但沈昭知道,明天會有新的櫻花繼續(xù)開。
就像她知道,有人會永遠停在那個未能綻放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