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終于有了停歇的跡象,從瓢潑變成了淅淅瀝瀝的細絲,糾纏著這個骯臟而冰冷的城市。
蘇清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那條散發(fā)著腐爛酸臭味的后巷里爬起來的。她只記得,當陸霆淵那輛黑色的猛獸消失在雨幕盡頭時,世界陷入了絕對的死寂。
她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提線木偶,四肢僵硬地,一步一步,拖著自己被泥水浸透的身體,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
城市的霓虹在她身后拉出長長的、斑駁的光影,卻一寸也照不進她空洞的眼底。
那些光,那些聲音,那些屬于人間的煙火,都與她無關了。
她蘇清顏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痛。
那顆曾經為了一個人而鮮活跳動的心臟,此刻像一塊被扔進極地冰川的石頭,沉寂了,凍結了,連最后一絲余溫都被那句“你的身體,值多少錢”給徹底澆滅。
她輸了。
輸得那么徹底,那么難看。
像一只被人玩膩后隨意丟棄的流浪狗,蜷縮在垃圾堆里,連哀鳴的力氣都沒有。
不知走了多久,那扇熟悉的、斑駁的木門終于出現在視野里。
門上那個用紅色油漆噴涂的、巨大而猙獰的“拆”字,在昏暗的路燈下,像一道剛剛凝固的、猙獰的傷口,又像一個巨大的、充滿了嘲諷的嘴巴,無聲地嘲笑著她的不自量力。
這是她最后的避風港。
是她母親留給她唯一的念想。
如今,也要塌了。
蘇清顏的腳步,停在了門口。
她伸出手,指尖輕輕地,撫摸上那個冰冷的“拆”字。
那刺目的紅色,像血。
她忽然覺得很好笑。
真的,太好笑了。
她的人生,就像一場精心編排的、荒誕的鬧劇。她拼盡全力想要演好自己的角色,卻發(fā)現自己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個供人取樂的小丑。
“呵……”
一聲極輕的、破碎的笑聲,從她蒼白的唇間溢出。
那笑聲在寂靜的雨夜里顯得格外突兀,格外凄涼。
蘇清顏笑著,肩膀開始微微聳動,笑聲越來越大,從喉嚨深處滾出來,帶著一種癲狂的、絕望的嘶啞。
她笑著笑著,就彎下了腰,雙手撐著膝蓋,笑得渾身發(fā)抖,笑得喘不過氣。
笑著笑著,眼淚就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
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混合著臉頰上冰冷的雨水,砸落在地面的積水里,濺起一圈圈小小的、悲傷的漣漪。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的,蘇清顏放聲大哭,像一個迷路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腸寸斷。
她哭那個在琉璃宴上一眼萬年的自己;哭那個抱著計劃書在雨里苦等的自己。
哭那個被心愛的男人按在墻上,用最殘忍的話語凌遲尊嚴的自己。
也哭那個,再也回不去的、天真愚蠢的蘇清顏。
這場遲來的、徹底的崩潰,耗盡了她最后一絲力氣。
雨,徹底停了。
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籠罩著大地。
當第一縷微弱的、灰白色的晨光刺破云層時,蘇清顏緩緩地,直起了身。
蘇清顏抬起手,用那臟兮兮的袖口,胡亂地、用力地抹去臉上的淚痕。
再抬起頭時,那雙被淚水沖刷得紅腫不堪的眼眸里,所有的悲傷、脆弱、迷茫,都已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悸的、詭異的平靜。
一種從廢墟之上,從灰燼之中,涅槃而生的、冰冷的堅定。
看著那個“拆”字,眼神里再也沒有了哀傷,只有一種決絕的、近乎殘忍的冷酷。
不。
不能就這么結束。
她蘇清顏的愛情,即便是一場笑話,也該有一個配得上這場慘烈的、盛大的葬禮。
她要親手,為那個死在昨夜后巷里的自己,為那段可笑的、卑微的、被碾進泥土里的愛戀,縫制一件最華美的——告別禮服。
她用口袋里那把被雨水泡得冰涼的鑰匙,打開了工坊的大門。
吱呀——
門軸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仿佛在訴說著最后的悲鳴。
一股塵封的、混雜著木料與礦物顏料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這是她從小就熟悉的味道,是母親的味道。
可如今,這味道里,也摻雜了一絲名為“腐朽”與“死亡”的氣息。
工坊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許多東西都被胡亂地堆在角落,等待著被當成垃圾清運出去。
這里像一個巨大的、被遺棄的墳墓。
埋葬著母親的心血,也即將埋葬她的過去。
蘇清顏沒有開燈。
她就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的晨光,像一個幽靈,緩緩走過那些熟悉的工具臺,撫過那些冰冷的機器。
最后,她停在了一匹被白色防塵布蓋著的布料前。
她伸出手,猛地將防塵布掀開。
一匹如墨般漆黑的絲綢,在熹微的晨光下,瞬間流淌開來,泛著一種幽暗而深沉的光澤。
那不是普通的黑色。
那是一種仿佛能將所有光線都吸進去的黑,深邃,神秘,帶著一種不祥的美感。
像是渡鴉的羽翼,又像是午夜深淵的顏色。
蘇清顏的指尖,在那冰涼滑膩的絲綢上劃過,一種奇異的戰(zhàn)栗,從指尖竄遍全身。
就是它了。
她的腦海中,幾乎是在瞬間,就浮現出了那件禮服的完整模樣。
沒有草圖,沒有設計稿。
所有的線條,所有的細節(jié),都清晰地、瘋狂地,在她的腦海里叫囂著,奔涌著,迫不及待地想要掙脫束縛,降臨到這個世界上。
她像被某種神秘的力量附了體,轉身沖向角落里那個巨大的工作臺。
她揮開臺面上的雜物,將那匹黑色的絲綢整個鋪了上去。
然后,她找到了那把母親留給她的、最鋒利的裁皮剪刀。
咔嚓——
冰冷的金屬剪開絲滑的布料,發(fā)出的聲音清脆而決絕。
沒有絲毫猶豫。
每一剪,都精準得如同手術刀,利落得如同斬斷過去的執(zhí)念。
那將是一件線條極其鋒利、充滿了攻擊性的禮服。
高領,長袖,將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不露一絲肌膚,帶著一種禁欲般的、冷漠的拒絕。
腰線卻收得極緊,用最野蠻的方式,勾勒出女性身體最原始的曲線,形成一種詭異的、充滿了矛盾與張力的性感。
裙擺,要像一把倒懸的、盛開的黑色利劍,拖曳在地,帶著君臨天下的氣勢。
而整件禮服的靈魂,在胸口。
她要用最極端、最暴力的方式,來處理那里的設計。
她沖進儲藏室,從一堆即將被當成廢料處理的箱子里,翻找出了一些東西。
那是一些殘缺的、色彩斑斕的琉璃碎片。
是過往燒制失敗的次品,因為不夠完美,被母親一片片地收集起來,藏在了這里。
紅色,藍色,綠色,紫色……
每一片,都形態(tài)各異,邊緣鋒利,在昏暗的光線下,折射出破碎而凄美的光。
蘇清顏捧著這些冰冷的、會割傷人的碎片,像是捧著自己那顆被摔得七零八落的心。
她要將這些碎片,用一種古老的、幾近失傳的金繕工藝,一片一片地,重新拼接、鑲嵌、組合。
將它們,以一種最張揚、最殘酷的姿態(tài),呈現在那片純黑的胸口。
那會像什么?
會像一道被暴力撕開的傷口,猙獰地袒露著內里破碎的、流光溢彩的血肉。
美麗,而又觸目驚心。
這件禮服,將不再是一件衣服。
它是她的宣言,是她的戰(zhàn)甲,是她為自己舉行的、最盛大的一場葬禮。
“嗡嗡嗡——”
老舊的縫紉機,在沉寂了許久之后,再次發(fā)出了它獨特的、低沉的轟鳴。
那聲音,在空曠寂靜的工坊里日夜回響,成了她唯一的伴侶。
蘇清顏徹底瘋了。
她忘記了時間,忘記了饑餓,忘記了睡眠。
似乎在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飛速穿梭的針,滾動的絲線,和那片越來越具雛形的、流淌著黑色光澤的布料。
她要與時間賽跑。
與門外那個虎視眈眈的“拆”字賽跑。
與那三天后即將舉行的、全城矚目的世紀婚禮賽跑。
推土機的轟鳴聲,仿佛已經響在耳邊,每一次穿針引線,都像是在倒計時。
蘇清顏的手指,被針尖扎破了無數次,殷紅的血珠滲出來,她只是下意識地放進嘴里吮吸一下,便又立刻投入到那近乎狂熱的創(chuàng)作中。
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來,帶著一絲甜,一絲苦。
眼睛因為長時間的專注而布滿了紅血絲,又酸又澀,幾乎要睜不開。
可她腦海里的那個影像,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瘋狂。
仿佛能看到,自己穿著這件禮服,逆光走進那座金碧堂皇的、圣潔的教堂。
蘇清顏能看到蘇曼妮那張因為嫉妒而扭曲的、楚楚可憐的臉。
能看到賓客們震驚、錯愕、鄙夷的目光。
更能看到……陸霆淵。
那個高高在上的、不可一世的男人,在看到她時,那雙深邃眼眸里會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
是憤怒?是不屑?還是……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過的不安?
想到這里,一種報復的、扭曲的快感,像電流般竄過她的四肢百骸,支撐著她那早已透支到極限的身體,繼續(xù)下去。
每一次踩下踏板,都是在與過去告別。
每一次穿針引線,都是在埋葬一段回憶。
這件禮服,是她的作品,是她的酷刑,也是她的救贖。
不知過了多久。
一天,還是兩天?
工坊的大門,被人用一種極其粗暴的方式,從外面“砰”的一聲,踹開了。
“蘇清顏!你他媽是死在里面了嗎?!”
一道火冒三丈的、充滿了怒氣與擔憂的女聲,像一顆炸雷,在這死寂的空間里轟然炸響。
蘇清顏的動作,有了一瞬間的停頓。
她緩緩地,有些遲鈍地,抬起頭,瞇著那雙早已適應了昏暗的眼睛,看向門口那個逆光的身影。
林溪。
她最好的閨蜜,像一團燃燒的火焰,沖了進來。
當林溪看清眼前景象的那一刻,她所有的怒火,瞬間被一種巨大的、鋪天蓋地的心疼所取代。
蘇清顏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眼前的蘇清顏,哪里還有半點平日里溫婉清麗的模樣。
她整個人瘦得脫了形,眼窩深陷,嘴唇干裂起皮,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
身上還穿著那天被雨水浸透的、早已變得又臟又皺的白襯衫和牛仔褲,上面甚至還沾著干涸的泥點。
蘇清顏就那么赤著腳,踩在冰冷的、滿是灰塵的水泥地上,像一個沒有靈魂的娃娃,麻木地坐在縫紉機前。
而那臺老舊的機器上,一件初具雛形的黑色禮服,正散發(fā)著一種詭異而驚心動魄的美。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瘋狂而絕望的氣息。
“清顏……”
林溪的聲音,在發(fā)抖。
她快步沖過去,一把抓住了蘇清顏那只還在機械地推動布料的手。
冰冷。
那只手,冰冷得像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
而手背上,手心里,指尖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已經結了血痂的針眼。
“你……”林溪只說了一個字,喉嚨就像被什么東西死死地堵住了,再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蘇清顏似乎這才徹底回過神來。
她看著林溪,那雙空洞的眼睛里,終于有了一絲微弱的、屬于人的情緒波動。
動了動干裂的嘴唇,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溪溪……你怎么來了?”
“我怎么來了?”
林溪聽到這句話,那股被心疼壓下去的怒火,“騰”地一下,又竄了上來,燒得她五臟六腑都在疼。
“我要是不來,你是不是就打算在這里直接給自己辦后事了?!”
林溪松開蘇清顏的手,雙手叉腰,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獅子,開始在空曠的工坊里來回踱步,破口大罵。
“蘇宏遠那個老混蛋!他還是不是人?為了給那個綠茶婊養(yǎng)女湊嫁妝,連自己老婆唯一的遺物都要賣!我呸!他怎么不去賣他自己!”
“還有陸霆淵!那個眼瞎心也瞎的王八蛋!他是不是腦子里裝的都是屎?放著你這么個大寶貝不要,去要蘇曼妮那種上不得臺面的白蓮花!他以為他娶的是愛情?他娶的是個奧斯卡影后!”
“最可恨的就是蘇曼妮那個賤人!從小到大就跟在你屁股后面撿你不要的東西,現在連男人都要搶!她怎么那么能耐呢?她怎么不去搶銀行呢?。俊?/p>
林溪罵得中氣十足,酣暢淋漓。
那些蘇清顏無法宣之于口的、積壓在心底的所有憤怒與怨恨,都被她用最粗俗、最直接的方式,吼了出來。
蘇清顏靜靜地聽著,沒有說話。
她那死寂的眼眸,像一潭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罵完了,林溪重重地呼出一口氣,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她走到蘇清顏面前,蹲下身,雙手捧起她那張憔悴得讓人心碎的臉。
“清顏,你看著我?!?/p>
她的語氣,第一次,那么嚴肅,那么鄭重。
蘇清顏的目光,緩緩聚焦,落在了她那雙寫滿了心疼與憤怒的眼睛里。
“我知道你難受,我知道你疼?!绷窒哪粗?,輕輕摩挲著她冰冷的臉頰,“你想哭就哭,想罵就罵,我陪著你。但是,你不能就這么倒下,你聽到了沒有?”
她從身后那個愛馬仕的包里,粗魯地掏出了一大堆東西,一股腦地塞進蘇清顏的懷里。
溫熱的牛奶,還冒著熱氣的三明治,一沓厚厚的、嶄新的人民幣,還有一張銀行卡。
“這些,你先拿著?!?/p>
林溪站起身,卷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有力的手臂,動作利落得像個要去干架的女流氓。
她惡狠狠地,一字一句地說道:
“哭完了,就給老娘站起來!”
“不就是個眼瞎的男人嗎?不就是個破爛的婚禮嗎?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的目光,落在那件黑色的禮服上,眼神里閃過一絲驚艷,隨即變成了熊熊燃燒的戰(zhàn)意。
“你給老娘把這件衣服做完!做得漂漂亮亮的!然后,去砸了那對狗男女的場子!”
“你要讓他們所有人都看看,他們放棄的,究竟是什么!”
“你要讓陸霆淵那個蠢貨,后悔一輩子!”
林溪的話,像一把燒得通紅的烙鐵,狠狠地烙在了蘇清顏的心上。
疼。
但更多的是一種灼熱的、足以將冰川融化的力量。
砸了他們的場子?
讓陸霆淵后悔一輩子?
蘇清顏的身體,控制不住地,輕輕顫抖起來。
她緩緩低下頭,看著懷里溫熱的食物,看著那沓代表著現實與支撐的錢,再看看眼前這個為了她而怒發(fā)沖冠的女孩。
那顆早已冰封的心,那片早已化為廢墟的世界,似乎……照進了一絲光。
很微弱,但很溫暖。
她拿起那個三明治,沉默地,一口一口地,用力地,咀嚼著,吞咽著。
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她活下去的勇氣。
吃完,她將牛奶一飲而盡。
然后,她抬起頭,看向林溪,那雙紅腫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簇小小的、卻無比堅韌的火苗。
“好?!?/p>
她只說了一個字。
聲音依舊沙啞,卻再也沒有了之前的絕望與麻木。
她重新坐回縫紉機前,踩下了踏板。
“嗡嗡嗡——”
那轟鳴聲再次響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堅定,更加充滿了力量。
林溪看著她重新投入戰(zhàn)斗的背影,終于露出了一個混雜著心疼與欣慰的笑容。
她沒有再打擾她。
只是默默地,開始動手收拾這個如同垃圾場般的工坊,將那些散落的工具和材料分門別類地整理好,為她的戰(zhàn)士,清理出一片干凈的、可以讓她心無旁騖的戰(zhàn)場。
陽光,終于穿透了厚厚的云層,從高高的天窗上投射下來,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柱,正好籠罩在蘇清顏和她那件即將誕生的、名為“告別”的禮服之上。
塵埃在光柱中飛舞,像無數破碎的星辰。
而她,就是這片廢墟之上,唯一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