縫紉機(jī)的轟鳴聲是這片廢墟之上唯一的心跳。
蘇清顏的眼中只有飛速下落的針尖與那片如夜色般流淌的黑色絲線。
她的世界被壓縮到了極致,只剩下這方寸之間的光與影,其余的一切,都被隔絕在一層由疲憊和瘋狂織就的薄膜之外。
林溪第三次端著水和食物進(jìn)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蘇清顏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蒼白雕像,赤著腳,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只有那雙握著布料的手,還機(jī)械地、精準(zhǔn)地活動著。
身上的白襯衫早已看不出原色,沾染著灰塵與不知名的污漬,一頭長發(fā)隨意地用一根筆簪著,幾縷碎發(fā)被汗水浸濕,黏在過分消瘦的臉頰上,勾勒出一種驚心動魄的脆弱。
“你他媽到底要不要命了?!”林溪再也忍不住,一把將水杯重重地頓在旁邊的桌子上,發(fā)出的巨響讓蘇清顏的肩膀微微一顫。
“清顏,你看看你現(xiàn)在是什么鬼樣子!你已經(jīng)快七十二個小時沒合眼了!你想猝死在這里,好讓那對狗男女在你的墳頭蹦迪嗎?!”
蘇清顏的動作沒有停。
她的目光依舊黏在那件即將成型的黑色禮服上,聲音輕得像一陣風(fēng),“快了,溪溪……就快好了。”
那聲音沙啞得讓林溪心頭發(fā)緊,像是兩片干枯的樹葉在摩擦。
“好什么好!你……”
林溪的話還沒說完,意外發(fā)生了。
蘇清顏試圖伸手去夠旁邊的一卷絲線,身體卻因?yàn)殚L時間的僵坐和極度的虛弱而失去了平衡。
一陣猛烈的眩暈感如同黑暗的浪潮般襲來,瞬間抽空了她四肢所有的力氣。
她眼前一黑,身體不受控制地向旁邊倒去,手臂下意識地?fù)]動,想要抓住什么東西來穩(wěn)住自己。
“清顏!”林溪驚呼著撲過來。
但已經(jīng)晚了。
蘇清顏的手撞倒了角落里一個堆滿雜物、老舊不堪的木頭架子。
哐當(dāng)——嘩啦——
架子轟然倒塌,上面積攢了多年的玻璃瓶、舊工具、木料碎塊噼里啪啦地滾落一地,揚(yáng)起漫天的灰塵。
“你沒事吧?有沒有傷到哪里?”林溪扶住搖搖欲墜的蘇清顏,緊張地上下檢查著她的身體。
蘇清顏搖了搖頭,被這突如其來的撞擊和聲響震得有些發(fā)懵。她撐著林溪的手臂,勉強(qiáng)站穩(wěn),目光卻被架子移開后露出的那片空地吸引了。
那里的水泥地面,似乎有些不一樣。
在厚厚的灰塵之下,有一塊方形的地板,顏色比周圍的要深一些,邊緣的縫隙也更明顯。
像是一個……入口。
蘇清顏的心,沒來由地漏跳了一拍。
她掙開林溪的攙扶,踉蹌著走過去,蹲下身,用手指拂去那塊地板上的灰塵。
果然。
那是一塊活動的木板,被巧妙地偽裝成了水泥地面的樣子。
“這是什么?”林溪也湊了過來,好奇地打量著。
蘇清顏沒有回答。
她用那雙沾滿灰塵和血痂的手指,摸索著木板的邊緣,指甲陷進(jìn)縫隙里,用力向上一撬。
吱嘎——
一聲輕微的、沉悶的聲響,木板被撬開了一條縫。
一股干燥的、混合著檀木香氣與陳舊紙張味道的空氣,從地底絲絲縷縷地溢散出來,鉆進(jìn)她的鼻腔。
這個味道……
是母親的味道。
蘇清顏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她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攫住,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那塊沉重的木板整個掀開。
下面是一個不大的方形地窖,地窖的正中央,安安靜靜地躺著一個被厚厚的油布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東西。
林溪倒吸一口涼氣,“天啊,清顏,你媽媽……她還給你留了寶藏?”
蘇清顏沒有說話。
她像是被蠱惑了一般,小心翼翼地跳下地窖,跪在那團(tuán)油布前。
指尖在顫抖,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撞擊著她的肋骨,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一層一層地,解開那早已變得僵硬的油布。
當(dāng)最后一層油布被揭開,一個古樸雅致的紫檀木盒子,呈現(xiàn)在眼前。
盒子上沒有鎖。
蘇清顏的手指懸在盒蓋上,遲遲不敢落下。
她害怕,害怕這只是一個幻覺,害怕里面空無一物,害怕這突如其來的希望會像泡沫一樣瞬間破滅。
“打開看看。”林溪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帶著一絲鼓勵的溫柔。
蘇清顏深吸一口氣,指尖終于落下,緩緩地,推開了盒蓋。
“咔噠?!?/p>
盒蓋開啟的瞬間,沒有萬丈光芒,只有一股更濃郁的、屬于時光的香氣,溫柔地將她包裹。
最上層,鋪著一層暗紅色的絲絨,絲絨上靜靜地躺著幾件小巧玲瓏的首飾。
一支點(diǎn)翠的梅花簪,一對小巧的珍珠耳環(huán),還有一條用細(xì)細(xì)的金絲串起的琉璃珠手鏈。
這些都是母親生前最喜歡的物件,蘇清顏小時候經(jīng)常偷偷拿出來戴,然后被母親笑著刮鼻子。
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涌了上來,模糊了視線。
她顫抖著手,拿起那支梅花簪,冰涼的觸感貼在掌心,仿佛還能感受到母親的余溫。
她將首飾一件件地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
盒子的底層,并不是空的。
那里,靜靜地躺著一本筆記本。
本子的封面是深藍(lán)色的硬殼,已經(jīng)有些褪色和磨損,邊角卷翹起來,透著一股滄桑的年代感。
蘇清顏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將筆記本捧了出來,像是捧著一件絕世的珍寶。
翻開第一頁,一行清秀雋永的字跡,映入眼簾。
那筆跡,她再熟悉不過,是母親的手筆。
“贈吾愛女清顏,愿汝心如琉璃,內(nèi)外明澈,不為俗世所染。”
一滴滾燙的淚,砸落在泛黃的紙頁上,迅速暈開,模糊了字跡。
蘇清顏吸了吸鼻子,忍住洶涌的悲傷,繼續(xù)向后翻去。
本子里沒有日記,沒有抱怨,沒有那些家長里短的瑣事。
有的,只是一頁又一頁,關(guān)于一種特殊工藝的詳細(xì)記錄和圖解。
那是一種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技藝。
筆記里寫道,這種工藝源自蘇家先祖一次偶然的失誤。
在燒制琉璃時,一滴滾燙的琉璃液濺落在一塊織錦上,非但沒有燒毀織錦,反而冷卻后與織物纖維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顆剔透晶瑩、宛如琥珀的“淚珠”。
先祖受此啟發(fā),耗費(fèi)數(shù)十年心血,反復(fù)試驗(yàn),終于研究出了一套完整的、可以將熔化到特定溫度的琉璃,以一種近乎刺繡的方式,嵌入織物、皮革甚至金屬之中的特殊工藝。
這種工藝對溫度的把控、操作的手法、材料的選擇都要求到了極致的苛刻,稍有不慎,便會前功盡棄。
而成品,則擁有著令人嘆為觀止的美麗。
那嵌入的琉璃,不再是冰冷的裝飾,而是仿佛與基底融為一體,擁有了生命,擁有了溫度,在光線下流轉(zhuǎn)著攝人心魄的光彩。
筆記的最后,母親用娟秀的字跡,為這種工藝命名——琉璃之心
蘇清顏的瞳孔,在看到這四個字的瞬間,猛地收縮。
琉璃之心……
琉璃之心!
一道閃電,狠狠地劈開了她混沌的、被疲憊占據(jù)的大腦!
她想要的!
這幾天苦苦思索的,那件“告別”禮服的點(diǎn)睛之筆,那道猙獰傷口里,應(yīng)該袒露出的、流光溢彩的血肉!
對,就是這個!
這不是什么破碎的拼接,不是什么金繕的修復(fù)!
那應(yīng)該是,一顆完整的、跳動的、用最極致的工藝燒制而成的——琉璃之心!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狂喜與激動,像火山噴發(fā)般從她的胸腔里炸開,瞬間沖垮了所有的悲傷與疲憊。
蘇清顏感覺不到餓,感覺不到累,甚至感覺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
整個靈魂,在這一刻,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名為“創(chuàng)造”的火焰,徹底點(diǎn)燃!
“溪溪!扶我上去!”她激動地喊道,聲音里帶著一種失而復(fù)得的、劇烈的顫抖。
林溪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轉(zhuǎn)變嚇了一跳,但還是立刻伸出手,將她從地窖里拉了上來。
蘇清顏甚至來不及將盒子里的東西全部歸位,只是抱著那本珍貴的筆記,就跌跌撞撞地沖向了工坊深處那個小小的、專用于燒制琉璃的窯爐。
那個窯爐,已經(jīng)很久沒有點(diǎn)燃過了。
“你要干什么?”林溪跟在她身后,滿臉擔(dān)憂。
“點(diǎn)火!”蘇清顏的眼睛亮得嚇人,像兩簇幽藍(lán)的鬼火,“我要燒制一顆心!”
她像一個瘋子,開始在那些被胡亂堆放的原材料里翻找。
終于找到了母親當(dāng)年從海外高價(jià)購回的、最頂級的鈷藍(lán)礦石粉末,那種藍(lán)色,純凈得如同最深沉的夜空。
找到了最純凈的石英砂和助熔劑。
蘇清顏甚至找到了幾根母親親手打磨的、用于在半熔融狀態(tài)下塑形的鎢鋼探針。
一切,都還在。
仿佛母親早已預(yù)料到會有這么一天,為她準(zhǔn)備好了一切。
她熟練地,按照筆記上記載的、精確到毫克的比例,將原料混合。
然后,她打開了窯爐的閥門。
呼——
藍(lán)色的火焰,在沉寂了許久之后,再次于黑暗的爐膛中熊熊燃起。
那火焰,映照著她那張蒼白而狂熱的臉,跳動著,升騰著。
“清顏,你慢點(diǎn),別燙到自己!”林溪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卻又不敢上前打擾。
林溪能感覺到,此刻的蘇清顏,進(jìn)入了一種神圣的、不容侵犯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
蘇清顏完全聽不到外界的聲音。
她的眼中,只有那團(tuán)在坩堝中慢慢熔化、從固態(tài)變?yōu)檎吵硪簯B(tài)的藍(lán)色精靈。
腦中,只有筆記上那些繁復(fù)的、精確到秒的步驟。
溫度計(jì)的讀數(shù)在飛速攀升。
一千度,一千一百度,一千二百五十度……
就是現(xiàn)在!
蘇清顏戴上厚厚的隔熱手套,用長長的鐵鉗,夾出了那只燒得通紅的、盛滿了藍(lán)色熔巖的坩堝。
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幾乎要將她的眉毛點(diǎn)燃。
她屏住呼吸,將那滾燙的、流動的、如同深海星辰般的琉璃液體,小心翼翼地,傾倒進(jìn)一個她事先用耐火石膏做好的、小巧的心形模具里。
滋啦——
一聲輕響,藍(lán)色的液體瞬間填滿了整個模具,表面因?yàn)榕c空氣接觸而迅速冷卻,形成一層薄薄的硬殼,但內(nèi)里,依舊是滾燙的、流動的巖漿。
最關(guān)鍵的一步,來了。
蘇清顏放下坩堝,拿起那件已經(jīng)基本縫制完成的黑色禮服,將它平鋪在工作臺上。
然后,她用最快的速度,拿起那根鎢鋼探針,在那顆尚未完全凝固的琉璃之心上,開始進(jìn)行最精細(xì)的雕琢與引導(dǎo)。
她要趁著它還“活著”,將它的邊緣,與禮服胸口那片預(yù)留出來的區(qū)域,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這不是鑲嵌,不是粘貼。
而是一種“生長”。
她要讓這顆心,從那片黑色的絲綢里,“長”出來。
這動作快如閃電,精準(zhǔn)得令人匪夷所思。
汗水,從她的額頭滑落,滴落在滾燙的模具邊緣,瞬間蒸發(fā)成一縷白煙。
蘇清顏的手,穩(wěn)得像一塊巖石。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無限拉長。
終于,當(dāng)最后一縷藍(lán)色的、半固態(tài)的琉璃,與黑色的絲線纖維完美地交織、纏繞、融合在一起時,蘇清顏緩緩地,直起了身。
她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成了。
林溪在一旁,早已看得目瞪口呆,連呼吸都忘了。
蘇清顏看著那件平鋪在工作臺上的黑色禮服,看著那片純粹的、能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暗中,一顆幽藍(lán)色的、晶瑩剔透的心臟,正靜靜地躺在那里。
那顆心,造型并不規(guī)整,表面甚至還帶著一絲手工雕琢的、原始的粗糲感。
但在光線下,它內(nèi)部卻仿佛蘊(yùn)藏著一整片深邃的海洋,無數(shù)細(xì)小的氣泡被凝固在其中,如同璀璨的星辰。
最詭異的是,它與黑色布料的連接處,天衣無縫,仿佛它天生就長在那里。
那不是一顆裝飾品。
那是一顆,仿佛還在緩緩跳動的、流淌著藍(lán)色血液的、破碎而美麗的心臟。
“天……天哪……”林溪捂住了嘴,聲音里充滿了無法言喻的震撼,“清顏……這是……這是什么……”
蘇清顏沒有回答她。
她只是癡癡地,看著自己的作品。
看著這件用絕望、痛苦、瘋狂和愛意澆灌而成的禮服,在得到了這顆“琉璃之心”后,終于獲得了它完整的靈魂。
她抬起手,想要去觸摸那顆心,指尖卻在半空中停住了。
目光,落在了那本被隨意丟在旁邊的、母親的筆記上。
筆記因?yàn)閯偛诺拇颐?,還夾著幾張折疊起來的文件,露出了一個角。
她此刻還沒有心情,也沒有力氣去細(xì)看那究竟是什么。
但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無比的念頭,在她的腦海中升騰起來。
母親留給她的,從來不只是一些悲傷的回憶,和一間即將被拆毀的工坊。
她留下的,是一座可以挖掘的、無盡的寶藏。
是失傳的技藝,是無價(jià)的傳承。
這是她的根。
也是她未來的路。
蘇清顏緩緩地,伸出手,用指尖輕輕地,撫摸上那顆已經(jīng)冷卻下來,卻依舊仿佛帶著溫度的琉璃之心。
冰涼,堅(jiān)硬,卻又美得觸目驚心。
就像她自己。
那顆曾經(jīng)柔軟、溫暖,為了一個人而鮮活跳動的心,如今,也變成了這樣。
堅(jiān)硬,冰冷,破碎過,又被烈火重塑。
從此,刀槍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