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沅堂的木門被推開時，帶著一串清脆的風鈴響。蘇清沅正蹲在地上整理新到的古籍，抬頭看見溫景然站在門口，手里抱著個藍布包裹的長匣，眉宇間帶著幾分凝重。
“有件東西想請你看看?！彼涯鞠环旁谛迯团_上，布帛解開的瞬間，露出本線裝殘卷，紙頁邊緣已經(jīng)焦黑，像是被火燎過，“上周在舊書市場淘到的，扉頁有你爺爺?shù)挠≌??！?/p>
蘇清沅的指尖剛觸到紙頁，就頓住了。這是明代徐渭的《青藤書屋詩集》，爺爺生前最推崇的本子，只是原卷早在戰(zhàn)火中遺失，后世流傳的都是抄本。她記得爺爺?shù)臅坷锟倲[著本影印本，扉頁上的朱印與這殘卷上的分毫不差。
“這是……”她聲音發(fā)顫，翻到卷尾時，發(fā)現(xiàn)最后幾頁被人用漿糊粘過，隱約能看見“永樂大典”四個字的殘痕。
“我查過記錄，”溫景然遞過一份復印件，“你爺爺在1998年曾修復過半部《永樂大典》殘卷，后來那殘卷不知所蹤，有人說他私自藏了起來?！?/p>
蘇清沅的心沉了下去?！队罉反蟮洹返纳⒇菍W界隱痛，若爺爺真的藏過殘卷，恐怕會惹來非議。她忽然想起爺爺日記里那句沒寫完的話：“大典殘頁藏于……”后面的字跡被水漬暈染，只剩個模糊的“藤”字。
“青藤書屋……”她喃喃自語，徐渭的別號正是青藤居士，難道殘卷藏在這本詩集里？
正思忖間，陸承宇推門進來，手里提著剛買的古籍修復專用漿糊?？匆姕鼐叭粫r，他腳步微頓，隨即自然地走到蘇清沅身邊，低頭看那殘卷：“遇到難題了？”
“這卷詩集有問題。”蘇清沅指著粘合處，“漿糊是現(xiàn)代工業(yè)膠，不是爺爺慣用的米漿，有人動過手腳?！?/p>
陸承宇用鑷子輕輕挑起紙角，忽然指著焦黑邊緣的纖維：“這不是被火燒的，是用高錳酸鉀熏過，偽造舊物的常用手法?！?/p>
溫景然的臉色變了變：“你的意思是，這是假的？”
“殘卷是真的，但后面粘的紙是后加的?！碧K清沅取了點漿糊樣本放在顯微鏡下，“膠水里摻了熒光劑，十年前才開始在工業(yè)上使用，爺爺不可能用這種東西?！?/p>
暮色漸濃時，溫景然抱著殘卷離開，腳步有些踉蹌。修復館里只剩兩人，陸承宇忽然從背后抱住蘇清沅，下巴抵在她發(fā)頂：“別想太多，你爺爺不會做那種事。”
“我知道?！彼D(zhuǎn)過身，鼻尖蹭到他的襯衫紐扣，帶著淡淡的雪松香，“但有人故意把殘卷和《永樂大典》扯上關(guān)系，肯定沒安好心?！?/p>
陸承宇沉默片刻，忽然牽起她的手往二樓走。修復館的閣樓很久沒整理過，積著層薄灰，他推開最里面的儲藏柜，里面藏著個落滿灰塵的樟木箱。
“這是我上周從老宅閣樓找到的?！彼蜷_箱子，里面疊著件深藍色杭綢馬褂，口袋里掉出個牛皮筆記本。
筆記本的紙頁已經(jīng)泛黃，是爺爺?shù)淖舟E，記錄著1998年的修復日志：“收得大典殘頁三紙，蟲蛀嚴重，需用楮樹皮漿修補……某氏欲購，拒之，此等國之重器，當藏于館閣?！?/p>
“某氏是誰？”蘇清沅翻到最后一頁，發(fā)現(xiàn)被撕去了半張，只剩個模糊的“張”字。
“張曼麗的父親。”陸承宇的指尖劃過那個字，“當年他是文物黑市的頭目，去年剛?cè)ナ??！?/p>
蘇清沅忽然想起小時候，有次看見個戴金絲眼鏡的男人在修復館門口和爺爺爭執(zhí)，男人臨走時撂下句：“蘇老頭，別給臉不要臉?！爆F(xiàn)在想來，那人恐怕就是張父。
“爺爺把殘頁藏哪兒了？”她抬頭問，眼里閃著急切的光。
陸承宇沒說話，只是走到閣樓的窗邊，指著窗外那棵老青藤：“你爺爺總說，青藤的根能鉆到三尺深的土里?！?/p>
月光透過木格窗照進來，落在青藤纏繞的墻根下。蘇清沅忽然想起爺爺生前總愛在藤下埋東西，說是“讓土地保管最安心”。她拿起墻角的小鏟子，剛挖了幾下，就碰到個硬邦邦的東西——是個紫砂罐，罐口封著蠟。
罐子里裝著三頁泛黃的紙，邊緣用金繕修補過，正是《永樂大典》的殘頁。其中一頁的空白處，爺爺用小楷寫著：“沅沅若見此頁，當知修復之道，不僅在補紙，更在補心?！?/p>
蘇清沅的眼淚落在紙頁上，暈開了墨跡。原來爺爺從未藏私，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守護文物，那些被誤解的歲月里，他獨自扛著所有壓力，卻在最后給她留下最珍貴的教誨。
“冷不冷？”陸承宇脫下外套披在她肩上，掌心捂住她凍得發(fā)紅的耳朵，“別蹲太久，地上涼?！?/p>
她搖搖頭，把殘頁小心翼翼地放回罐中：“明天交給博物館吧，這才是它們該去的地方。”
“聽你的?！彼麪恐鶚窍伦?，樓梯的吱呀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經(jīng)過修復臺時，蘇清沅忽然停下腳步，指著那本《青藤書屋詩集》：“這殘卷雖是真的，但被人動過手腳，背后肯定還有事?！?/p>
“張曼麗的兒子在國外開了家拍賣行，”陸承宇的聲音沉了下來，“最近在拍賣一批疑似走私的古籍，我已經(jīng)讓助理去查了?！?/p>
蘇清沅望著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忽然想起剛才在筆記本里看到的一句話：“承宇這孩子，眼神亮，心善，可托付。”原來爺爺早就看穿了少年心事，那些她沒察覺的守護，一直都在時光里靜靜流淌。
夜風從修復館的門縫鉆進來，吹動了案上的宣紙。陸承宇忽然從背后輕輕環(huán)住她，下巴擱在她的發(fā)頂：“清沅，我不是在幫你，是在還賬?！?/p>
“還什么賬？”她笑了，指尖劃過他交握在腰間的手。
“小時候總偷你家的石榴，還把你畫的畫當廢紙折飛機?！彼穆曇魩еσ?，卻又格外認真，“欠你的，要用一輩子來還?！?/p>
月光落在兩人交疊的影子上，青藤的影子在墻上搖晃，像極了多年前那個夏夜，十歲的陸承宇爬在藤架上，沖她喊：“蘇清沅，等我長大了，給你蓋個最大的修復館！”
那時的承諾，終于在二十年后的月光里，長出了溫暖的形狀。
第二天一早，博物館的專家就來了，看到《永樂大典》殘頁時激動得紅了眼眶。溫景然也來了，帶來個消息：“張曼麗的兒子昨晚被海關(guān)扣了，從他行李箱里搜出本影印的《青藤詩集》，和我們這本一模一樣?！?/p>
“他們想仿造殘卷，把走私的古籍混進去?！碧K清沅恍然大悟，“幸好爺爺早有準備?！?/p>
陸承宇站在窗邊接電話，掛了之后對她說：“張曼麗的余黨都清干凈了，以后沒人再敢找你麻煩?！?/p>
蘇清沅看著他，忽然覺得心里某個角落被填滿了。那些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過往，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誤會，都在這一刻煙消云散。就像修復好的古籍，縱然有過裂痕，卻在時光的打磨下，透出更溫潤的光。
傍晚的夕陽把修復館染成了暖金色，蘇清沅在案上鋪開張新的宣紙，研好墨，提筆寫下“清沅堂”三個字。陸承宇搬了把椅子坐在旁邊，看著她寫字，忽然說：“等修復館正式開館，我們訂婚吧?！?/p>
筆尖的墨滴落在紙上，暈開個小小的圓。蘇清沅抬頭看他，眼里的笑意像融化的蜜糖：“陸承宇，你這是求婚嗎？太不正式了。”
“那明天帶你去挑戒指?！彼麥惤?，鼻尖幾乎碰到她的額頭，“挑最大的那種，閃瞎他們的眼?！?/p>
她被逗笑，伸手推了他一把，卻被他抓住手腕，輕輕吻在掌心。窗外的青藤在晚風中輕輕搖晃，卷著夕陽的余暉，把兩人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案上的《青藤詩集》殘卷已經(jīng)修復妥當，旁邊放著爺爺?shù)墓P記本，最后那句“補心”的批注，在燈光下格外清晰。蘇清沅忽然明白，最好的修復從來不是掩蓋裂痕，而是讓那些經(jīng)歷過的風雨，都成為彼此生命里最珍貴的印記。
而她和陸承宇的故事，就像這漸漸完整的殘卷，縱然有過空白和殘缺，終將在時光里，寫出最溫暖的續(xù)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