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沅堂開館前的最后一個周末,蘇清沅正在給展柜貼防塵膜,手機忽然響了。是博物館的周教授,語氣帶著難掩的激動:“清沅,快來一趟,有件東西你一定想看。”
趕到博物館的修復室時,周教授正戴著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揭開樟木箱的棉墊。箱子里鋪著層朱砂色錦緞,上面平放著幅卷軸,軸頭是磨損的青玉,一看便知是老物件。
“這是昨天從庫房翻出來的,”周教授用竹制鑷子展開卷軸,“民國時期的工筆仕女圖,款識是‘陸氏藏’,關鍵是這裝裱——你看這驚燕帶的盤金繡,是不是很眼熟?”
蘇清沅的呼吸頓了頓。驚燕帶上的纏枝蓮紋樣,與她奶奶留下的那只妝奩盒上的刺繡如出一轍。奶奶年輕時曾在蘇州學過蘇繡,最擅長用金線盤出這樣靈動的花型,只是她三十歲就病逝了,留下的繡品寥寥無幾。
“這繡工……”她指尖懸在離繡線半寸的地方,忽然注意到畫軸內側刻著個極小的“沅”字,是爺爺?shù)墓P跡。
“畫的原主人是陸承宇的奶奶,”周教授遞過份檔案,“1947年她把畫送到你爺爺?shù)男迯宛^重裝裱,后來時局動蕩,一直沒取走。我們也是整理舊賬時才發(fā)現(xiàn)這個遺漏?!?/p>
蘇清沅展開畫卷,仕女裙裾上的銀線繡在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筆觸細膩得連鬢邊的珠花穗子都根根分明。畫尾的空白處,有行淡墨小字:“贈沅妹,歲歲無憂?!?/p>
“陸奶奶的小字名叫沅芷,”周教授嘆了口氣,“跟你名字就差一個字。說起來,你爺爺和陸奶奶還是同門師兄妹,都師從清末的裱畫大師?!?/p>
蘇清沅忽然想起奶奶的日記里提過:“師兄新收了個小師妹,眉眼像初春的玉蘭,繡活比蝴蝶還靈動?!痹瓉砟恰靶熋谩本褪顷懗杏畹哪棠?。那些被時光塵封的緣分,竟以這樣的方式悄悄連了起來。
回清沅堂的路上,陸承宇發(fā)來消息:【晚上去看電影?新上的紀錄片,講古籍修復的?!?/p>
蘇清沅握著手機笑了,打字回復:【不去,有比電影更有意思的東西?!?/p>
傍晚時分,陸承宇果然提著晚飯來了。他今天穿了件米白色針織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流暢的線條??匆娬构窭锏氖伺畧D時,腳步忽然頓?。骸斑@畫……”
“你奶奶的舊藏。”蘇清沅遞過放大鏡,“畫軸內側有驚喜?!?/p>
陸承宇對著光看了半晌,忽然低笑出聲。那笑聲里帶著暖意,像初春融雪時的溪流:“我媽說過,奶奶年輕時總念叨,有位蘇姓師兄裱畫的手藝天下第一,原來就是你爺爺?!?/p>
他伸手輕撫過驚燕帶的繡線,指尖的溫度仿佛能透過錦緞,觸到八十年前那位女子的心意:“我奶奶的嫁妝里,有只繡著‘清’字的荷包,她說這輩子最遺憾的,是沒來得及跟那位蘇師兄學全盤金繡?!?/p>
蘇清沅的心輕輕一顫。她忽然想起爺爺書房的樟木箱里,藏著只沒繡完的荷包,金線剛盤出個“承”字的輪廓,針腳處還留著淡淡的血跡——爺爺晚年患了手抖的毛病,想來是沒能完成。
“或許,我們能替他們完成?!彼D身從抽屜里拿出奶奶留下的繡線,“我還剩些金線,你要不要試試?”
陸承宇挑眉,接過她遞來的繡花針,笨拙地穿了三次線才成功。蘇清沅坐在他身邊,指尖扶著他的手,教他如何讓金線在布面上流轉:“手腕要穩(wěn),像你簽合同的時候那樣。”
“這可比簽合同難多了。”他的呼吸拂過她的耳畔,帶著淡淡的薄荷香,“當年我學書法,我媽說寫不好‘蘇清沅’這三個字,就不準吃飯。”
蘇清沅的臉頰微微發(fā)燙。原來那些她不知道的歲月里,自己的名字早已被他反復描摹。臺燈的光暈落在兩人交疊的手上,金線在素色緞面上漸漸勾勒出半朵玉蘭,針腳歪歪扭扭,卻透著說不出的溫情。
深夜的清沅堂格外安靜,只有老座鐘的滴答聲在回蕩。陸承宇忽然指著畫中仕女的發(fā)髻:“這里有處補筆?!?/p>
蘇清沅湊近一看,果然在玉簪的流蘇處發(fā)現(xiàn)層極薄的絹紙,是后來補上去的。她用特制的溶劑輕輕擦拭,竟露出行極小的墨字:“民國三十六年冬,承孫兒周歲,繪此為賀?!?/p>
“民國三十六年是1947年,”陸承宇屈指算了算,“我父親就是那年出生的。”
畫里的時光忽然與現(xiàn)實重疊。八十年前,陸奶奶抱著襁褓中的兒子,看著蘇爺爺為這幅畫裝裱;八十年后,他們的孫輩坐在畫前,用金線續(xù)寫著未完成的繡品。那些被歲月隔斷的緣分,終究在掌心的溫度里,找到了流轉的痕跡。
第二天一早,蘇清沅剛推開清沅堂的門,就看見溫景然站在臺階下,手里捧著個相框。相框里是張泛黃的黑白照片,兩個穿著學生裝的年輕人并肩站在柳樹下,男生手里拿著卷畫軸,女生的辮子上系著紅繩——正是年輕時的爺爺和陸奶奶。
“我在檔案館找到的,”溫景然把相框遞給她,眼底帶著釋然的笑意,“原來他們真的是朋友?!?/p>
蘇清沅接過相框,照片邊緣的折痕里還夾著張紙條,是爺爺?shù)淖舟E:“沅芷師妹的繡線比春風軟,畫里的花再艷,也不及她鬢邊的紅繩。”
正看著,陸承宇的車停在了巷口。他下車時手里提著個保溫桶,看見溫景然時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然后徑直走到蘇清沅身邊:“我媽做了赤豆元宵,給你帶了些?!?/p>
溫景然看著兩人自然的互動,忽然笑了:“那我不打擾你們了。清沅,開館那天我會來捧場?!?/p>
巷口的風吹起蘇清沅的發(fā)梢,她望著溫景然離開的背影,忽然想起陸承宇昨晚說的話:“有些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能并肩看完全程風景的,才是該珍惜的人?!?/p>
保溫桶里的元宵還冒著熱氣,紅豆的甜香漫在清晨的空氣里。陸承宇忽然握住她拿相框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相紙傳過來:“開館那天,讓我爸也來看看?他總說小時候見過陸奶奶的畫,一直想再看一眼?!?/p>
蘇清沅點點頭,低頭舀了勺元宵。軟糯的糯米裹著沙甜的豆沙,像極了此刻的心緒——那些曾經硌在心頭的過往,早已被時光熬煮成溫潤的甜。
畫軸被重新裝裱妥當,掛在清沅堂最顯眼的位置。陸承宇補繡的那半朵玉蘭旁邊,蘇清沅添了只停在枝頭的繡線鳥,金線在陽光下閃爍,像躍動的星光。
閉館前的最后一縷陽光落在畫軸上,蘇清沅忽然發(fā)現(xiàn),畫中仕女的裙擺處,竟藏著個極小的楓葉印記,與陸承宇總在她書里夾著的那片一模一樣。
“你早就發(fā)現(xiàn)了?”她轉頭看陸承宇,他正低頭給展柜換電池,側臉的線條在暮色里格外柔和。
“嗯,”他抬頭看她,眼里的笑意比星光亮,“就像我早就知道,這輩子總會再找到你?!?/p>
老座鐘敲響了七下,清脆的鐘聲里,陸承宇忽然伸手攬住她的腰。他的掌心貼著她的后背,溫度透過薄薄的襯衫滲進來,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
“清沅,”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鄭重的認真,“等清沅堂走上正軌,我們就訂婚吧?!?/p>
蘇清沅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布料上還留著陽光的溫度。她沒說話,只是把臉埋進他的頸窩,聞到他身上熟悉的雪松香,忽然想起奶奶日記里的最后一句:“春風會把想念吹到該去的地方,就像掌心的溫度,總會等到對的人來接。”
巷外的路燈次第亮起,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畫里的仕女在燈光下靜靜佇立,見證著跨越近百年的緣分。那些藏在針腳里的惦念,落在畫紙上的心事,終究在時光里找到了歸宿。
陸承宇輕輕拍著她的背,像安撫一只受了委屈的小貓。他知道,無需再多說什么,掌心相貼的溫度,早已道盡了所有未說出口的情意。往后的日子還很長,他們會一起修復更多的舊物,也會一起寫就屬于他們的新故事,讓清沅堂的檀香,伴著歲月的風,一年年,一季季,綿長地飄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