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午后，陽光透過大姐家小小的窗戶，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江千慕站在狹窄的穿衣鏡前，指尖無意識地揪著衣角，鏡子里映出一張帶著點茫然和糾結的臉。
衣柜門敞開著，里面掛著的衣服屈指可數。一件洗得發(fā)白的淺藍色連帽衫，是二姐江千悅穿舊了給她的；一件款式簡單的米白色棉布襯衫；還有一條……壓在箱底的黑色長裙。
這條裙子還是初三畢業(yè)前，媽媽林融帶她去鎮(zhèn)上唯一的裁縫鋪做的。布料不算好，是厚實的棉麻，顏色是純粹的、不帶一點雜質的黑。當時林融說：“女孩子大了，有條像樣的裙子總是好的，黑色耐臟，也……也壓得住。” 語氣里帶著點小鎮(zhèn)婦女特有的、對“穩(wěn)重”的迷信。裙子做好后，江千慕只試穿過一次，覺得那黑色太沉，把自己襯得更加蒼白瘦小，便一直壓在箱底，帶到了北市。
此刻，指尖劃過那微微發(fā)涼的棉麻布料。黑色，沉靜，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神秘感，似乎……也有一點點的特別？至少，和學校里千篇一律的藍白校服不一樣。而且，陳薇說過，新做的指甲是深莓果色的……
一個大膽的念頭冒了出來。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某種決心，小心翼翼地將那條黑色的長裙取了出來。
換上裙子，站在鏡前。鏡子里的女孩身形纖細，黑色的長裙垂墜下來，襯得露出的脖頸和一小截手臂更加白皙。那沉靜的黑色，意外地中和了她眉宇間慣有的怯懦，添了幾分沉靜和……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清冷氣質。只是臉色依舊有些蒼白。她拿起梳子，將一頭柔軟的黑發(fā)攏起，在腦后束成一個略顯松散的丸子頭，幾縷碎發(fā)俏皮地垂在耳際和頸后，平添了幾分難得的活潑與可愛?？粗R子里那個有些陌生、卻又帶著點小小光彩的自己，江千慕的心跳莫名快了幾分，臉頰也微微發(fā)熱。
約定的時間快到了。她對著鏡子，最后深吸一口氣，拿起那個小小的、裝著鑰匙和一點零錢的帆布挎包，推門走了出去。
北市一中校門口，周末的午后顯得比平時空曠許多。陳薇早就到了，遠遠看到她，立刻像只歡快的小鳥般蹦跳著揮手：“千慕！這邊這邊！”
陳薇今天穿了一件亮黃色的寬松衛(wèi)衣，搭配淺藍色牛仔褲，頭發(fā)扎成高高的雙馬尾，還別著兩個彩虹色的小發(fā)夾，整個人像一顆行走的小太陽，活力四射。她看到走近的江千慕，眼睛瞬間瞪大了，夸張地“哇”了一聲，圍著她轉了一圈。
“天吶！千慕！你穿這條裙子也太好看了吧！” 陳薇由衷地贊嘆，聲音清脆響亮，“黑色超級襯你！顯得好白好有氣質！還有這個丸子頭，可愛死了！我就說嘛，你平時太低調了，稍微打扮一下絕對驚艷！”
江千慕被她夸得不好意思，臉頰飛起兩朵紅云，下意識地扯了扯裙擺，小聲道：“真的嗎？會不會……太黑了？”
“怎么會！這叫低調的華麗！走走走，奶茶店在那邊！” 陳薇一把挽住她的胳膊，熱情地拉著她往前走，嘴里還不停地念叨著新店的各種招牌飲品。
兩人沿著人行道走了大約十幾分鐘，拐進一條相對安靜、兩旁種著梧桐樹的小街。陽光透過開始泛黃的梧桐葉，灑下細碎的光斑。陳薇指著前面一個有著巨大落地玻璃窗、裝修風格清新簡約的小店：“喏，就是那家‘晴空’，新開的，聽說味道超棒！”
玻璃窗擦得透亮，能清晰地看到店內的景象。原木色的桌椅，暖黃色的燈光，空氣中似乎都飄蕩著甜甜的奶香。江千慕的目光隨意地掃過窗內，腳步卻猛地頓住了，挽著陳薇的手臂也瞬間僵硬。
靠窗的位置，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穿著簡單的灰色連帽衛(wèi)衣，黑色休閑長褲，干凈利落。額前的碎發(fā)似乎隨意地撥弄過，露出光潔的額頭。鼻梁上架著一副細黑框眼鏡，此刻正微微低頭，專注地看著手里捧著的一本書。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在他身上，柔和的光線勾勒出他清晰流暢的側臉線條和專注的神情，整個人散發(fā)著一種沉靜而溫潤的氣息。
是李景舟。
江千慕的心跳瞬間漏跳了好幾拍，緊接著像擂鼓一樣瘋狂地撞擊著胸腔。他怎么在這里？是巧合嗎？還是……她下意識地想轉身，想逃開這猝不及防的相遇。
“咦？李景舟？他來得挺快嘛！” 陳薇驚訝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點促狹的笑意。她絲毫沒有察覺到江千慕的僵硬，反而用力拉了她一下，推開了奶茶店那扇掛著風鈴的玻璃門。
“叮鈴鈴——” 清脆的風鈴聲響起。
店內的暖意和濃郁的奶香撲面而來。李景舟聞聲抬起頭，目光穿過鏡片，準確地落在了剛進門的兩人身上。當他的視線觸及穿著黑色長裙、扎著丸子頭、臉頰微紅的江千慕時，那雙溫潤的淺褐色眼眸里，清晰地閃過一絲微愕，隨即是毫不掩飾的驚艷。他合上書，站起身，對著她們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
“你們來了?！?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清朗，帶著點笑意。
江千慕只覺得臉頰燙得厲害，像是要燒起來。她慌亂地低下頭，盯著自己的帆布鞋尖，聲音細若蚊蠅：“嗯…嗯，你好?！?/p>
陳薇看看李景舟，又看看身邊低著頭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地縫里的江千慕，大眼睛里閃爍著狡黠的光。她笑嘻嘻地拉著江千慕走過去，在桌子對面坐下，然后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對著江千慕眨眨眼，用不大不小、剛好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解釋”道：
“啊，千慕，忘了跟你說啦！我昨天跟李景舟提了一句我們今天要來這家新店打卡，他說他正好在附近書店看書，順路就過來坐坐，順便嘗嘗味道！人多熱鬧嘛！” 她一邊說，一邊對江千慕擠眉弄眼，那眼神分明在說“看我夠意思吧？驚不驚喜？”
江千慕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原來……不是偶遇。是陳薇特意叫來的！
這個認知讓她更加手足無措，心慌意亂，連耳根都紅透了。她偷偷抬眼，飛快地瞥了李景舟一眼，正好撞上他帶著溫和笑意的目光。那目光似乎在她身上那條黑裙上停留了一瞬，江千慕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移開了視線，手指緊張地絞著挎包的帶子。
“想喝什么？” 李景舟似乎并未在意她的窘迫，很自然地拿起桌上的飲品單，遞給她們。
陳薇立刻湊過去，嘰嘰喳喳地開始研究。江千慕心不在焉地看著單子上花花綠綠的圖片，那些誘人的名字仿佛都變成了模糊的色塊。她感覺自己的臉還在持續(xù)升溫，腦子也有些暈乎乎的。他剛才……是不是真的多看了自己一眼？是因為這條裙子嗎？還是因為自己今天的樣子……很怪？
“千慕，你喝什么？我點了招牌的芝芝莓莓！” 陳薇的聲音把她從胡思亂想中拉回來。
“?。课摇?江千慕慌亂地掃了一眼單子，目光定格在一個名字上，“就……就這個吧，茉香奶綠，少冰?！?她需要點涼的來降溫。
“李景舟你呢？” 陳薇問。
李景舟的目光在江千慕略顯慌亂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落在飲品單上，他修長的手指點了點，聲音平靜：“我和她一樣，茉香奶綠，少冰。”
“和她一樣”……
這四個字像帶著魔力的小鉤子，輕輕勾了一下江千慕的心尖。她猛地抬頭看向他，正好對上他看過來的目光。他的眼神很坦然，帶著點詢問：“可以嗎？”
“啊？可…可以?！?江千慕慌忙點頭，心湖里那片沉寂的水面，被這簡單的四個字投入的石子，攪動起一圈圈混亂而甜蜜的漣漪。他為什么要和自己點一樣的？是湊巧嗎？還是……他注意到了自己的選擇？
陳薇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嘴角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露出一副“我懂我都懂”的表情。
等待飲品的時間里，氣氛有些微妙的安靜。陳薇努力地活躍氣氛，講著學校里的小八卦。江千慕偶爾小聲附和幾句，大部分時間都低著頭，小口喝著服務員剛送上來、帶著沁人涼意的茉香奶綠，清新的茉莉花香混合著醇厚的奶味在舌尖蔓延，似乎稍稍安撫了她狂跳的心臟。她能感覺到李景舟的目光偶爾會落在她身上，帶著一種溫和的、讓她心跳加速的專注。她不敢回視，只能更用力地捏著冰涼的杯子。
“對了，李景舟，你剛才在看什么書啊？” 陳薇好奇地問。
李景舟拿起放在一旁的書，封面是深藍色的星空圖，印著幾個字：《三體：黑暗森林》。
“科幻小說？” 陳薇驚訝地挑眉，“學霸也看閑書？”
李景舟笑了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嗯，放松一下。挺有意思的，講宇宙社會學?！?他的聲音不高，但說起感興趣的東西時，眼神會變得格外專注明亮。
“宇宙社會學？聽起來好深奧！” 陳薇吐了吐舌頭。
“其實核心思想挺有意思，” 李景舟看向一直安靜聽著的江千慕，聲音放得更溫和了些，“比如里面提到一個‘黑暗森林法則’，大意是說在廣袤的宇宙中，文明之間就像在黑暗森林里潛行的獵人……”
他開始用清晰而簡潔的語言，講述那個宏大而冷酷的宇宙圖景。江千慕雖然聽得似懂非懂，那些“猜疑鏈”、“技術爆炸”的詞匯對她來說有些遙遠，但她被李景舟講述時那種沉靜而投入的神情吸引住了。他低沉的嗓音，清晰的邏輯，鏡片后專注的眼神，都讓她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她甚至暫時忘記了害羞，微微抬起頭，目光追隨著他說話的唇形，像在傾聽一首來自遙遠星空的、神秘而動人的歌謠。
午后的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暖暖地灑在三人身上。窗外的梧桐樹葉在秋風中輕輕搖曳，光影在他們年輕的臉龐上流動。江千慕捧著那杯溫涼的茉香奶綠，聽著身邊少年清朗的聲音講述著星辰大海的故事，看著陳薇偶爾插科打諢的活潑笑臉。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虛幻的溫暖和寧靜，悄悄包裹住了她。
仿佛置身于一個透明的、被陽光曬暖的泡泡里，隔絕了外面世界的喧囂與沉重。陸中的陰霾，大姐家的低氣壓，林融深夜煮藥時那佝僂的背影……都暫時地、模糊地退到了遠處。這一刻，只有杯中清甜的茉莉香，耳邊溫和的講述聲，玻璃窗外那片被陽光照亮的、明凈的秋日晴空。
她微微側過頭，目光越過李景舟的肩頭，望向窗外。陽光正好，天空是澄澈的藍?；秀遍g，她仿佛又聽到了耳機里那首循環(huán)播放的旋律，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心底輕輕哼唱：
“故事的小黃花……”
“從前從前，有個人愛你很久……”
“但偏偏，風漸漸……”
“把距離吹得好遠……”
只是這一次，那歌聲不再遙遠，不再隔著冰冷的耳機線。它仿佛就流淌在這溫暖的陽光里，流淌在眼前少年溫潤的話語中，帶著一種讓她眼眶微熱的、真實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