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放學(xué)的鈴聲，像一道無形的赦令，瞬間抽空了校園里緊繃的空氣。一周的課業(yè)重壓，值日的瑣碎，飯桌上揮之不去的低氣壓，仿佛都被這清脆的聲響短暫地驅(qū)散了。江千慕背著略有些沉的書包，隨著人流走出北市一中宏偉的校門。初秋傍晚的風(fēng)帶著涼意，吹在臉上，竟讓她感到一絲久違的、近乎奢侈的輕松。
回到大姐家，客廳里彌漫著晚飯的香氣。江千雪在廚房忙碌，林融正坐在小板凳上，用有些笨拙卻異常認真的動作，陪著小蕊玩一個色彩鮮艷的搖鈴?fù)婢?。大姐夫王磊還沒回來。江千慕匆匆打了招呼，幾乎是有些急切地鉆進了自己那方小小的、暫時只屬于她的空間。
門在身后輕輕合上，隔絕了外面的聲響。她從書包最里層的夾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部屏幕邊緣有幾道細微劃痕的舊手機。這是考上北市一中時，大姐咬牙給她買的二手機，是她連接外面世界唯一的、珍貴的窗口。平時住校時上交，只有周末才能短暫地擁有它。
指尖有些微顫地按下開機鍵。屏幕亮起，幽藍的光映在她帶著點疲憊卻難掩期待的眼底。微信圖標右上角立刻跳出一個醒目的紅色數(shù)字。
點開，最上面是同桌陳薇一連串的消息轟炸，時間從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結(jié)束就開始了：
【薇薇薇】：啊啊啊終于解放了！??！千慕千慕！！周末有什么安排？[轉(zhuǎn)圈][轉(zhuǎn)圈]
【薇薇薇】：我媽說新開了一家奶茶店超好喝！周末一起去打卡？[奶茶][愛心]
【薇薇薇】：[圖片] 看！我新做的指甲！好看不？周末要不要也去做一個？
【薇薇薇】：人呢人呢？[戳一戳][戳一戳]
看著屏幕上跳動的文字和可愛的表情包，江千慕嘴角不自覺地彎起一個淺淺的弧度。陳薇的熱情像一團跳躍的火焰，總能輕易驅(qū)散她心頭的陰霾。她指尖輕點，飛快地回復(fù)：
【千山慕】：剛到家拿到手機！指甲好好看！[星星眼] 奶茶店……好啊！[可愛]
消息剛發(fā)出去幾秒，陳薇的回復(fù)就蹦了出來，帶著一連串的感嘆號：
【薇薇薇】：！??！太好啦！那就明天下午兩點！校門口集合！不見不散！[勾手指][勾手指]
約好了朋友，心里仿佛落下了一塊小小的石頭。江千慕靠在床頭，插上耳機。熟悉的旋律流淌出來，是最近很喜歡的一首英文歌，女歌手空靈的嗓音帶著一絲淡淡的憂傷，卻又在副歌部分爆發(fā)出一種掙脫束縛的力量感。她閉上眼，任由音樂包裹著自己。歌詞里唱到的“逃離”、“尋找光芒”，像一根細小的針，輕輕戳中了她心底某個隱秘的角落。她沉浸在這短暫的音樂世界里，一周的疲憊和壓抑似乎真的被旋律一點點沖刷、稀釋。然而，當一首歌結(jié)束，短暫的慰藉褪去，一種更深的、無來由的空茫感卻悄然蔓延開來，像冰冷的潮水漫過腳背。
音樂結(jié)束，她睜開眼，目光無意識地落在了微信通訊錄的一個名字上。
李景舟。
這三個字靜靜地躺在列表里，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她心湖里漾開一圈圈細微的漣漪。指尖懸在屏幕上方，猶豫了幾秒。點開聊天框，上一次對話還停留在剛開學(xué)時，他發(fā)來的那條公式解析筆記的圖片。她當時只回了一個簡單的“謝謝”。之后，再無交流。
鬼使神差地，她的手指輕輕滑動，點開了他的頭像，進入了那個對她而言充滿未知的朋友圈。
李景舟的朋友圈更新不算頻繁，內(nèi)容也和他這個人一樣，帶著一種干凈利落的簡潔感。
最新一條是上周日發(fā)的，一張風(fēng)景照。畫面構(gòu)圖很舒服，是北市郊外一個有名的濕地公園。秋日的蘆葦蕩一片金黃，在夕陽下泛著柔和的光澤，水波粼粼，映照著晚霞。沒有配文，只有一個簡單的定位標簽。
江千慕放大了照片，仔細地看著。照片拍得很好，光影、構(gòu)圖都透著一種不經(jīng)意的美感。她忍不住猜想，他當時是獨自去的，還是和朋友一起？拍照時的心情是怎樣的？會像這畫面一樣平靜美好嗎？陽光下的蘆葦，金燦燦的，像一片溫暖的海洋……這念頭讓她心里某個角落也仿佛被照亮了一瞬。
再往下翻，是幾周前的一條。沒有圖片，只有一句話：
“搞定。思路通了?！?/p>
下面配了一個小小的、代表勝利的拳頭表情。
這顯然是解出了一道困擾他很久的難題。江千慕幾乎能想象出他坐在書桌前，眉頭微蹙地演算，然后豁然開朗時，嘴角微微上揚的瞬間。那種屬于學(xué)霸的、攻克難題后的篤定和滿足感，讓她心里涌起一絲小小的羨慕和……一種奇異的、仿佛能感同身受的喜悅。
再往下，時間更早一些，是一張模糊的夜景照片，似乎是某個城市的俯瞰圖，燈火璀璨如星河。配文只有一個字母：“L”。
L？是地名縮寫？還是……名字的縮寫？
這個簡單的字母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少女心中名為“胡思亂想”的閘門。L……會是某個女生的名字嗎？姓李？劉？林？羅？……無數(shù)個以L開頭的姓氏和名字在她腦海里飛速閃過。他特意發(fā)這樣一張模糊但浪漫的夜景，只配一個神秘的“L”……是和誰一起去的嗎？那個人對他很重要嗎？他也會對著那個人笑嗎？像……像他講解題目時那樣專注溫和？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臉頰也有些發(fā)燙。她知道自己這樣胡亂猜想很傻，很沒道理。李景舟對她而言，只是一個幫助過她幾次、說過幾句話的同學(xué)，甚至連朋友都算不上。她有什么資格去猜測他的生活，他的朋友圈？可那些念頭就像不受控制的水草，一旦冒出來，就瘋狂滋長，纏繞著她的思緒。一股莫名的酸澀感悄悄爬上心頭，混合著剛才音樂結(jié)束后殘留的空茫，讓她胸口有些發(fā)悶。
她猛地關(guān)掉了他的朋友圈界面，像是要甩掉那些讓她心慌意亂的念頭。指尖在屏幕上無意識地滑動，最后停留在音樂軟件的圖標上。她重新點開，手指在搜索框里猶豫了一下，輸入了兩個字：晴天。
周杰倫熟悉的前奏緩緩流淌出來，帶著一種溫柔又帶著淡淡遺憾的青春氣息。她蜷縮在床角，下巴抵著膝蓋，耳機里的歌聲將她小小的身影包裹：
“故事的小黃花，從出生那年就飄著……”
“童年的蕩秋千，隨記憶一直晃到現(xiàn)在……”
“rui sou sou xi dou xi la，sou la xi xi xi xi la xi la sou……”
清澈的旋律，帶著少年心事的歌詞，像一陣溫柔的風(fēng)，輕輕拂過她敏感的心弦。她閉上眼，腦海里卻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那個夕陽斜照的教室，他提著水桶離開時挺拔沉穩(wěn)的背影；浮現(xiàn)出他指尖點在筆記本上清晰講解時，低垂的眼睫投下的細密陰影；甚至浮現(xiàn)出那張只有一個“L”的模糊夜景……這溫柔的歌聲像一層薄紗，暫時覆蓋了心頭的酸澀和空茫，只留下一種難以言喻的、帶著點隱秘甜意的悸動。
窗外的北市，華燈初上，萬家燈火匯成一片流動的光海，喧鬧而冰冷，遙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房間里，只有手機屏幕幽幽的光映著她安靜的側(cè)臉，和耳機里循環(huán)往復(fù)的溫柔歌聲。她沉浸在這小小的、只屬于自己的世界里，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脆弱的稻草，貪婪地汲取著這一點點虛幻的溫暖與光亮。陸中潮濕宿舍的冰冷，飯桌上沉甸甸的沉默，林融深夜煮藥時那佝僂的背影……都被這指尖微光構(gòu)筑的脆弱堡壘，暫時地、小心翼翼地隔絕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