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北市,天空是洗過一般的、高遠(yuǎn)的藍(lán),陽光帶著初秋特有的清透,穿過行道樹開始泛黃的枝葉,在地面投下斑駁的光影??諝饫锔又稍锏牟菽厩鍤猓@是江千慕最喜歡的季節(jié),盛大而寧靜,仿佛整個世界都沉浸在一種金色的、將要沉淀下來的溫柔里。風(fēng)拂過嶄新的藍(lán)白校服衣擺,帶來恰到好處的微涼,暫時驅(qū)散了心頭的沉郁。
下午最后一節(jié)是化學(xué)實驗課。明亮的實驗室里,淡淡的試劑氣味混合著窗外涌入的草木香。江千慕和陳薇分在一組,任務(wù)是配制一定濃度的硫酸銅溶液并觀察結(jié)晶過程。陳薇性子急,拿著量筒的手微微發(fā)抖,眼看淺藍(lán)色的液面就要越過精確的刻度線。
“等等!” 江千慕幾乎是本能地低喚出聲,纖細(xì)的手指輕輕搭在陳薇的手腕上,穩(wěn)住了那點不穩(wěn)的顫抖。她的聲音很輕,帶著點緊張的關(guān)切,目光卻像被磁石吸住般,牢牢鎖住那微微晃動的液面,“好了,停?!?液面穩(wěn)穩(wěn)地停在刻度線上,分毫不差。
“呼…嚇?biāo)牢伊?!?陳薇長舒一口氣,看向江千慕的眼神亮晶晶的,滿是佩服,“千慕,你這手也太穩(wěn)了吧!眼神也毒!剛才那一下簡直絕了!”
江千慕被夸得耳根微熱,有些赧然地低下頭,專注地將溶液倒入潔凈的燒杯。陽光穿過高大的玻璃窗,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安靜的陰影。她不喜歡站在人群中央,聲音也總是細(xì)細(xì)的,但在需要沉靜和細(xì)致的事情上,她有種與生俱來的專注力,像一泓深潭,不起波瀾卻自有力量。
“李景舟,發(fā)什么呆?該加晶體了!” 旁邊實驗臺傳來同伴的催促。
李景舟收回落在斜前方的目光,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嗯”了一聲,拿起藥匙。他熟練地將硫酸銅晶體加入燒杯,清澈的藍(lán)色溶液里,晶體旋轉(zhuǎn)著下沉、溶解。動作干凈利落,和他解題時的風(fēng)格如出一轍。只是剛才那一瞥,那個女孩專注時微抿的唇角,陽光下細(xì)膩的皮膚,還有搭在同伴手腕上那瞬間傳遞過來的、穩(wěn)定而輕柔的力量感,像一片極輕的羽毛,不經(jīng)意地在他心湖上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微瀾。
放學(xué)鈴聲如同解禁的號角,校園瞬間被青春的喧鬧填滿。江千慕和陳薇隨著人流走出實驗樓。
“千慕!快快快!今天輪到我們組值日!” 陳薇拉著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向高一(3)班的教室。
夕陽的金輝慷慨地灑滿了大半個教室,將桌椅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長。教室里已空了大半,只有她們兩人。江千慕和陳薇默契地分工,一個掃地,一個擦黑板。江千慕拿起濕潤的抹布,仔細(xì)地擦拭著黑板槽里積攢的粉筆灰,每一寸都不放過。她的動作很輕,很仔細(xì),仿佛在拂去時光落在上面的塵埃。
“江千慕,陳薇,還沒弄完?” 清朗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帶著一點詢問。
兩人回頭。李景舟背著書包站在門口,夕陽的金光從他身后涌來,給他挺拔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暖融融的輪廓。他的目光在教室里掃過,最后落在江千慕腳邊那個裝了小半桶臟水的塑料桶上。
“嗯,快了。” 陳薇爽快地應(yīng)道。
李景舟沒再說什么,徑直走了進(jìn)來,在江千慕略帶訝然的目光中,彎腰提起了那個略顯沉重的臟水桶。“這個倒了再換干凈的吧?” 他看向江千慕,語氣自然得像在陳述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事實。
江千慕握著抹布的手頓住了,對上他那雙溫潤的淺褐色眼眸,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有些慌亂地點點頭:“嗯…謝謝?!?/p>
“不客氣?!?李景舟淡淡應(yīng)了一句,提著水桶轉(zhuǎn)身走了出去,步履沉穩(wěn),很快消失在走廊盡頭。
“嘖嘖嘖,” 陳薇立刻湊到江千慕身邊,用手肘輕輕撞了撞她,臉上是促狹的笑意,壓低了聲音,“李大學(xué)霸這‘樂于助人’,有點針對性啊?”
江千慕的臉頰瞬間被晚霞染得更紅,像熟透的櫻桃。她沒接話,只是低下頭,更加用力地擦拭著早已光潔的黑板槽,仿佛那上面還殘留著看不見的印記。心底那片被羽毛拂過的湖面,漣漪無聲地蕩漾開去。
推開大姐家的門,傍晚特有的、混合著飯菜香氣的暖意撲面而來,瞬間包裹了沾染了秋涼的肌膚??蛷d里收拾得干凈利落,地板光潔。大姐江千雪正抱著小蕊在沙發(fā)旁輕輕搖晃,哼著不成調(diào)的搖籃曲。媽媽林融坐在餐桌旁,手里拿著一把翠綠的青菜,正慢條斯理地?fù)裰?,動作依舊帶著一種遲緩的、仿佛需要思考的節(jié)奏,但神情比昨日顯得平和了許多,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寧靜。大姐夫王磊還沒回來。
“回來啦?洗洗手,準(zhǔn)備吃飯了?!?江千雪抬頭,看到妹妹,臉上綻開笑容,眉宇間帶著母性特有的溫潤光澤,驅(qū)散了些許疲憊。
晚飯的氛圍比昨日輕松不少。王磊回來時雖然依舊話不多,臉上也沒什么特別的表情,但那種令人窒息的低氣壓像是被秋風(fēng)吹散了。他甚至在小蕊好奇地伸出小手去夠他碗邊的筷子時,只是不動聲色地把碗挪遠(yuǎn)了些,沒有流露出任何不耐。江千雪看在眼里,唇邊的笑意深了些。
江千慕安靜地吃著飯,偶爾抬眼看看林融。林融沉默地吃著飯,偶爾會用筷子夾起一塊賣相好些的雞蛋或瘦肉,略顯生疏地放進(jìn)江千慕的碗里。江千慕看著碗里突然多出來的菜,腦海里卻不由自主地滑過另一個截然不同的畫面。
是初二,在老家光線略顯昏暗的堂屋里。她因為又一次月考的失利和同學(xué)間莫名的疏遠(yuǎn),像只受傷的小獸,蜷縮在角落那把老舊的藤椅里,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灰蒙蒙、仿佛永遠(yuǎn)也化不開的天空。林融滿臉憂急地快步走過來,粗糙的手心里緊緊攥著一個疊成尖銳三角形的、黃紙紅字的符箓,紙的邊緣因為反復(fù)的摩挲和汗水的浸染而微微發(fā)軟、毛糙。
“慕慕,別喪氣,媽給你去求了平安符!” 林融的聲音帶著一種急切的、不容置疑的篤信,眼神灼灼,像燃著兩簇小小的、固執(zhí)的火焰,“大師開過光的,靈得很!你貼身放著,準(zhǔn)能把那些纏著你的晦氣都趕跑,下次考試保管順順利利!快,收好!貼身放著!” 那符紙帶著濃重刺鼻的香燭和紙灰味,被一股不由分說的力量塞進(jìn)江千慕的手心,帶著一種灼人的、令人不適的溫度,也帶著林融全部的熱切和希望。那時的林融,堅信著這些神秘的符號和冥冥中的力量,是能劈開女兒心間陰霾的唯一利刃。
江千慕的目光落在眼前沉默吃飯的林融身上。自從來到北市,林融似乎……再也沒有拿出過任何符紙,沒有提過任何廟里的大師。她變得異常沉默,仿佛那些曾經(jīng)深信不疑的東西,連同她一部分的活力與執(zhí)拗,都被遺落在了那個遙遠(yuǎn)而閉塞的小鎮(zhèn)。是北市的天空太高太亮,讓那些鬼神之說顯得渺小了嗎?還是……初三那場撕裂一切的噩夢之后,連林融自己,也對那些虛無縹緲的寄托,徹底失去了抓住的力氣?這個念頭像一根細(xì)小的刺,輕輕扎在江千慕的心上,泛起一絲微不可察的疼。
晚飯后,江千慕回到自己那方小小的天地寫作業(yè)。窗外,北市璀璨的燈火如同倒懸的星河,閃爍著冰冷而遙遠(yuǎn)的光芒。時間在筆尖沙沙的摩擦聲中悄然溜走。夜深人靜時,客廳里又傳來了那熟悉的、刻意放得極輕的腳步聲,以及廚房門被小心關(guān)合的細(xì)微聲響。
江千慕放下筆,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黑暗中,只有自己略顯急促的心跳。過了許久,她像被某種無形的牽引,輕輕拉開了房門。
客廳一片漆黑,寂靜無聲。廚房的門緊閉著,但門縫下頑強(qiáng)地透出一線昏黃的光暈,像黑暗中睜開的一只疲憊的眼睛。里面隱約傳來極其細(xì)微的、水在鍋里輕輕翻滾的咕嘟聲。隨之彌漫出來的,還有那熟悉的、帶著泥土和青草澀氣的風(fēng)鈴草味道,絲絲縷縷,固執(zhí)地鉆進(jìn)她的鼻腔,纏繞在寂靜的空氣里。
她沒有走過去。只是靜靜地站在自己房門口的陰影里,像一尊小小的雕像,沉默地望著那線微弱而執(zhí)著的光。黑暗中,她仿佛能看到林融微微佝僂著背,守在小小的灶臺前,渾濁的目光專注地凝視著那鍋在寂靜深夜里獨自沸騰的、苦澀的湯水。沒有符紙,沒有神佛,沒有大師開光的許諾。只有這碗來自泥土深處、帶著草木本味的湯藥,在寂寂長夜里,為她無聲地熬煮著一份笨拙而實在的安眠。
窗外的夜色濃稠如墨。北市永不熄滅的燈火在遠(yuǎn)處明明滅滅,像無數(shù)雙窺探又漠然的眼。一陣更猛烈的秋風(fēng)呼嘯著穿過冰冷堅硬的高樓縫隙,發(fā)出嗚嗚的悲鳴,卷起幾片早凋的枯葉,狠狠拍打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發(fā)出單調(diào)而絕望的“啪嗒”聲。江千慕靠在冰冷的門框上,望著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一種巨大的、無邊的孤寂感,像冰冷的海水,無聲無息地漫上來,淹沒了腳踝,淹沒了胸口,讓她幾乎無法呼吸。這喧囂城市的一角,這燈火通明的夜晚,為何比陸中那間潮濕陰冷的宿舍,更讓她感到徹骨的寒冷與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