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蛋糕的甜香和搖曳的燭光，仿佛還在唇齒間、在眼底殘留著溫暖的余韻。然而，窗外的世界早已改換了容顏。十月的金黃落葉被凜冽的北風席卷一空，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倔強地刺向鉛灰色的天空。十二月的寒風像帶著冰碴的小刀，刮過北市每一寸裸露的皮膚，卷起地面細碎的塵土和零星的枯葉，發(fā)出干燥而蕭瑟的嗚咽。行道樹褪去了所有華彩，沉默地矗立在寒流里。空氣變得干冷、凝重，吸進肺里帶著一絲刺痛，充滿了屬于期末季特有的、緊繃而焦灼的氣息。
教室里的氣氛早已不復秋日的疏朗。日光燈管發(fā)出慘白而穩(wěn)定的光，照亮了每一張被試卷和習題冊淹沒的課桌。空氣里彌漫著紙張、油墨、咖啡因和少年人熬夜后淡淡的汗味，混合成一種獨特的、名為“備考”的沉重味道。講臺上，各科老師輪番上陣，語速飛快地梳理重點、講解易錯題，粉筆在黑板上敲擊出密集的鼓點，像戰(zhàn)前的號角。課間十分鐘的喧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伏案疾書的沙沙聲、翻動書頁的嘩啦聲，以及壓抑的、此起彼伏的哈欠聲和揉搓太陽穴的聲音。
江千慕坐在靠窗的位置，窗玻璃上凝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白霧，模糊了外面寒冷的世界。她面前攤開的，正是那本深藍色封面、印著燙銀《云雀》字樣的詩集。此刻，它并未被翻開欣賞那些“像秋天一樣干凈”的意象，而是被當成了物理錯題本的墊板，下面壓著幾張寫得密密麻麻的公式推導和受力分析圖。那枚金黃色的銀杏葉書簽，此刻正安靜地夾在她翻得有些卷邊的物理筆記本里，標記著電磁感應那一章的難點。
“千慕！救命！” 陳薇像一陣裹著寒氣的小旋風，帶著熬夜的黑眼圈和一頭亂發(fā)撲到江千慕桌邊，把一本攤開的數(shù)學練習冊懟到她眼前，手指顫抖地指著一道復雜的三角函數(shù)綜合題，“這道！這道！我算了三遍答案都不一樣！思路卡死了！快幫我看看！” 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顯而易見的崩潰。
江千慕放下手中的筆，揉了揉有些發(fā)脹的太陽穴，接過陳薇的練習冊。她仔細地看了看題目，又對比了一下陳薇凌亂的草稿紙，很快發(fā)現(xiàn)了問題所在：“輔助角公式用錯了，這里應該先降冪。” 她拿起筆，在陳薇的草稿紙上清晰地寫出正確的步驟，“你看，這樣變形之后，再用和差角公式，就簡單了。”
“??！原來是這樣！” 陳薇恍然大悟，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我就說哪里不對勁！千慕你真是我的救星！” 她一把抱住江千慕的胳膊，像抓住救命稻草，“還有這個空間向量的大題，我建系總感覺怪怪的……”
前排的孫浩也被她們的動靜吸引，愁眉苦臉地轉(zhuǎn)過身，手里拿著同樣令他抓狂的物理卷子：“江千慕，這道動量守恒加電磁感應的綜合題，最后那個臨界速度怎么分析？我總覺得漏了條件……”
一時間，江千慕小小的課桌旁竟成了臨時的“疑難雜癥問診處”。她性格沉靜，思路清晰，尤其在理科推導上有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條理性和耐心，在焦頭爛額的期末備考季，這種特質(zhì)意外地成了同學們信賴的依靠。她并不厭煩，反而在幫人理清思路的過程中，自己也鞏固了知識點。只是那本《云雀》，被更多更厚的習題冊壓在了最底層。
“江千慕，能借一下你的化學筆記嗎？我有機那塊有點亂?！?戴著厚厚眼鏡的化學課代表吳明也難得地開了口，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請求。
“哦，好。” 江千慕從抽屜里抽出那本記得工整清晰的筆記本遞過去。
“謝了?！?吳明推了推眼鏡，接過筆記，轉(zhuǎn)身時低聲嘟囔了一句，“……比我自己記的清楚多了?！?/p>
李景舟坐在不遠處，正和幾個男生討論著一道數(shù)學壓軸題的幾種解法。他偶爾抬眼，目光掃過江千慕被同學們圍住的課桌，看到她耐心地講解、清晰地書寫，那雙總是帶著點怯懦的眼睛此刻閃爍著專注而沉靜的光芒。他嘴角極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隨即又投入到激烈的討論中。
緊張的日子在筆尖沙沙的摩擦和書頁嘩嘩的翻動中飛快流逝。終于，期末考試周如同巨輪，轟然碾過。
考場里寂靜無聲，只有筆尖劃過答題紙的沙沙聲，像無數(shù)只春蠶在啃食桑葉?？諝夥路鹉塘耍瑥浡湍?、紙張和無聲的硝煙味。江千慕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光禿禿的枝椏。她握筆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指尖冰涼。試卷上的題目像一道道冰冷的關卡，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調(diào)動起這兩個月來所有熬夜、刷題、討論積累下的知識和思路。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又被她悄悄用手背抹去。偶爾卡殼時，她會下意識地瞥一眼放在桌角文具袋旁的那枚金黃的銀杏葉書簽，仿佛那凝固的秋日陽光能給她帶來一絲沉靜的力量。
最后一科考試的結(jié)束鈴聲響起，如同天籟之音，瞬間打破了考場里令人窒息的寂靜。
“啊——！”
“終于解放了！”
“我的老天爺……”
壓抑許久的情緒瞬間爆發(fā)，教室里響起一片如釋重負的哀嚎、歡呼和桌椅碰撞的聲音。有人癱倒在椅子上，有人興奮地拍桌子，有人迫不及待地和鄰座對答案，隨即又爆發(fā)出懊惱或慶幸的叫聲。
江千慕放下筆，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感覺緊繃了數(shù)周的神經(jīng)終于松弛下來，帶來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感，但更多的是一種卸下重擔的輕盈。她收拾好文具，將那枚小小的銀杏葉書簽小心地夾回物理筆記本里。
“千慕！感覺怎么樣？” 陳薇像脫韁的野馬一樣沖過來，臉上是熬夜后的憔悴和考后重獲自由的興奮交織的奇異光彩，“物理最后那道大題你做出來沒？我好像算錯了！”
“還行吧……” 江千慕收拾著書包，聲音帶著疲憊后的沙啞，“那道題有點繞，我用了……”
“等等等等！” 陳薇連忙擺手，做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別對答案了！考完就忘！管它呢！放假了！我們自由了！” 她夸張地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整個假期，“想想就開心！不用早起！不用刷題！可以睡到自然醒！”
“嗯。” 江千慕也被她的快樂感染，嘴角彎起一個小小的弧度。是啊，高一上學期，結(jié)束了。無論結(jié)果如何，這段緊繃的、充滿壓力的旅程，暫時告一段落。
“對了！” 陳薇像是想起什么，從自己鼓鼓囊囊的書包里掏出一個印著“晴空”Logo的紙袋，神秘兮兮地塞給江千慕，“喏！給你的！慶祝解放！也……彌補一下生日蛋糕我沒吃上的遺憾！” 她眨眨眼。
江千慕打開紙袋，里面是兩個精致的紙杯蛋糕，一個點綴著紅絲絨碎屑和奶油，另一個是濃郁的巧克力色，上面放著一顆飽滿的草莓。熟悉的甜香瞬間飄散出來。
“哇！謝謝薇薇！” 江千慕驚喜地看著她。
“快吃快吃！補充能量！” 陳薇自己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拿出一個咬了一大口，奶油沾在嘴角也顧不得擦，含混不清地說，“唔…真好吃！甜食拯救世界！”
江千慕也拿起那個紅絲絨紙杯蛋糕，輕輕咬了一口。絲滑的奶油和綿軟的蛋糕胚在口中化開，熟悉的甜膩瞬間喚醒了深秋生日那晚的記憶。只是此刻，這份甜不再承載著對“永遠”的祈求，而是帶著一種劫后余生、苦盡甘來的輕松滋味。
“寒假有什么打算？” 陳薇一邊吃一邊問。
“還沒想好……” 江千慕小口吃著蛋糕，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寒假……意味著更長時間待在大姐那個壓抑的家里，面對林融的沉默，江千悅的冷言，以及那揮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低氣壓。那點剛剛升起的輕松感，似乎又被一層無形的薄霧籠罩了。
“我爸媽說要帶我去南城外婆家過年！聽說那邊冬天可暖和了！” 陳薇興奮地計劃著，“你呢？要不要也出去玩玩？或者……我們一起約著去圖書館？或者看電影？”
“再看吧……” 江千慕含糊地應著，低頭看著手中吃了一半的蛋糕。甜味依舊，心底卻悄然漫上了一絲對即將到來的、漫長寒假的茫然與隱憂。窗外的寒風依舊呼嘯，卷起地上最后幾片枯葉，徒勞地打著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