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室角落那個巨大的綠色垃圾桶，像一只沉默的怪獸，張著黑洞洞的口。蘇晚扔進去的紙團，早已被更多的廢紙、沾滿顏料的抹布和斷掉的鉛筆頭覆蓋，徹底消失在雜亂的底部，不見天日。
蘇晚強迫自己不再去想那個垃圾桶，不再去想那半張被撕裂、揉皺、丟棄的肖像。她開始更加瘋狂地畫畫。素描本上不再有那個名字的痕跡，取而代之的是校園里隨處可見的風景：圖書館爬滿常青藤的紅磚墻一角，清晨沾著露珠的不知名野花，老槐樹下斑駁的光影，甚至食堂窗口氤氳的熱氣……她用繁復的線條和細密的排線填滿每一頁空白，仿佛只有這種機械而專注的勞作，才能堵住腦海里那個不斷浮現(xiàn)的身影和那個清晰得令人心悸的呼喚。
林曉曉好幾次欲言又止地看著她?！巴硗?，你最近……畫得有點狠??？”她試探著問，“眼睛下面都青了?！?/p>
蘇晚只是含糊地應一聲，頭也不抬，鉛筆在紙上發(fā)出更加急促的沙沙聲?！翱炱谀┝耍嗑毦??！边@借口蒼白無力，但足以堵住林曉曉的關心。
她像一只受驚的蝸牛，更加徹底地縮回了自己的殼里。除了必要的課程和去畫室，她幾乎不再踏足校園的其他角落。圖書館也只挑最冷門、人最少的時候去，蜷縮在光線昏暗的角落書架后面，把自己埋進大部頭的畫冊里，試圖用倫勃朗的幽深光影或莫奈的迷離色彩，覆蓋掉現(xiàn)實世界中那抹過于刺眼的白。
然而，有些存在，越是刻意避開，越會在猝不及防的時刻，以另一種方式闖入她的感知。
學校論壇的灌水區(qū)，永遠是信息最蕪雜也最鮮活的地方。蘇晚很少點開，但那天，一個被頂?shù)绞醉摗⒑竺娓粋€鮮紅“HOT”標識的帖子標題，像根尖銳的刺，猝不及防地扎進了她的視線。
【驚！經(jīng)濟學院男神江嶼最新高清壁紙級抓拍！圖書館側顏殺！速存！】
鼠標指針在那個標題上懸停了足足五秒。蘇晚的手指冰涼。她知道自己應該立刻關掉頁面，像避開瘟疫一樣。但某種隱秘的、無法言說的沖動，像藤蔓一樣纏繞住她的手指，最終，還是鬼使神差地點了下去。
帖子加載出來。主樓赫然是一張清晰度極高的照片。
畫面背景是圖書館巨大的落地窗。午后濃稠的陽光透過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帶。他坐在靠窗的一張深棕色實木長桌旁，微微側著頭，目光專注地落在攤開的一本厚書上。光線勾勒出他挺拔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頜線，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安靜的陰影。他穿著簡單的灰色連帽衛(wèi)衣，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握著書頁的手指修長而骨節(jié)分明。整個畫面安靜、專注，帶著一種近乎透明的質(zhì)感。
下面跟帖已經(jīng)蓋起了高樓。
“臥槽！這側顏！這手！我人沒了！”
“學神專注的樣子簡直殺我！求問坐標！明天就去圖書館偶遇！”
“樓上別想了，男神自帶結界，方圓三米內(nèi)生人勿近的氣場了解一下？”
“嗚嗚嗚，這圖拍得太有感覺了！已右鍵！求更多！”
“小道消息，江嶼好像一直單身？高嶺之花無人敢采？”
那些滾燙的、赤裸裸的贊美和驚嘆，像無數(shù)細小的針，密密麻麻地刺在蘇晚的心上。一種混雜著酸澀、自慚形穢和更深沉的無力的情緒，沉甸甸地壓下來。她盯著那張照片，照片里那個沉靜專注、仿佛自帶光芒的人，和她記憶中禮堂里那個被眾人目光聚焦的身影，還有那個在嘈雜人聲中清晰叫出她名字的聲音，緩緩重疊。那么近，又那么遠。
她猛地關掉了論壇頁面，動作大得差點帶倒桌上的水杯。屏幕暗下去，映出她有些蒼白的臉。她深吸一口氣，胸口卻悶得發(fā)疼。原來，刻意回避，只是把自己的世界縮得更小，卻絲毫無法阻擋他在更廣闊天地里散發(fā)的光芒。那些光芒，像無處不在的空氣，總會找到縫隙，鉆進她蝸居的角落，提醒著她卑微的仰望和可笑的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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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不緊不慢地滑向深秋。梧桐樹的葉子開始大片大片地染上金黃，然后在某個清晨的冷風里，打著旋兒飄落，鋪滿校園的小徑。踩上去，發(fā)出簌簌的輕響。
蘇晚抱著幾本剛從圖書館借來的畫冊，低著頭，匆匆走在回宿舍的林蔭道上。她裹緊了身上的薄外套，深秋的寒意已經(jīng)初露端倪。樹葉的金黃在腳下碎裂，發(fā)出單調(diào)的聲響。她只想快點回去，把自己埋進書里。
就在她快要走到宿舍樓拐角時，前方傳來一陣喧嘩和籃球撞擊地面的“砰砰”聲。是宿舍樓旁邊那個露天的小籃球場。她下意識地加快腳步，想繞過去。
“江嶼！這邊！傳！”
一個響亮的名字像一顆子彈，毫無預兆地穿透空氣，精準地擊中了她。蘇晚的腳步瞬間僵硬，血液似乎凝固了一瞬。她猛地抬起頭。
籃球場邊圍著不少人，大多是女生。場中，幾個穿著運動背心和短褲的男生正在激烈地跑動、爭搶。那個被呼喚的身影格外醒目。他穿著簡單的黑色運動背心，汗水已經(jīng)浸濕了額發(fā)和后背，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緊實流暢的肌肉線條。他動作迅捷，一個漂亮的變向晃過防守，手腕一抖，籃球劃出一道精準的弧線，穩(wěn)穩(wěn)落入籃筐。
“好球！”
“帥炸了！”
場邊爆發(fā)出歡呼。他落地，微微喘息，抬手隨意地抹了一把額角的汗。陽光落在他汗?jié)竦钠つw上，折射出健康的光澤。他臉上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只是眼神專注地鎖定著籃球和隊友的位置，沉靜中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自信。
蘇晚像被釘在了原地，隔著十幾米的距離，隔著喧鬧的人群，她的目光無法控制地被那個奔跑跳躍的身影吸引。那是一種充滿力量和生命力的美，與圖書館的沉靜截然不同，卻同樣耀眼。汗水順著他線條清晰的下頜滑落，滴在塑膠場地上。他每一次躍起、每一次傳球、每一次投球，都帶著一種野性的、蓬勃的張力，強烈地沖擊著她的感官。
心臟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撞擊著肋骨，帶來一陣陣清晰的悸動。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臉頰的溫度在升高。這陌生的、強烈的生理反應讓她感到恐慌。
就在這時，一個意外發(fā)生了。
江嶼在快速回防時，被對方一個略顯粗魯?shù)臎_撞頂?shù)搅藞鲞叄_步踉蹌了一下。他身體猛地一歪，眼看就要撞向旁邊圍觀的人群！
人群發(fā)出一陣驚呼，下意識地向后退開。
江嶼反應極快，在即將失去平衡的瞬間，他伸出左手，本能地想要撐住旁邊支撐籃球架的鐵柱來穩(wěn)住身體。
“砰！”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他的手背，重重地、毫無緩沖地磕在了冰冷粗糙的鐵柱棱角上。
“嘶——”清晰的抽氣聲從他緊抿的唇間逸出。他迅速收回手，眉頭瞬間擰緊，低頭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背。
蘇晚的心臟也跟著那聲悶響猛地一縮。她幾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緊緊追隨著他受傷的手。隔著距離，她看不清具體傷得如何，但能看到他迅速握緊了拳頭，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手背上的肌肉瞬間繃緊，似乎在極力忍耐著疼痛。
“沒事吧江嶼？”隊友立刻圍了上來。
“艸，那誰啊，撞那么狠？”
“破皮了！出血了！”
場邊一陣小小的騷動。有女生趕緊遞上紙巾。
江嶼搖了搖頭，拒絕了紙巾。他攤開手掌看了一眼，眉頭依舊緊鎖著，臉色有些發(fā)白，但聲音卻保持著慣有的平穩(wěn)：“沒事，小傷?！彼顒恿艘幌率种?，似乎在確認骨頭有沒有問題，然后重新將目光投向球場，“繼續(xù)?！?/p>
比賽很快重新開始。他似乎完全不受影響，依舊奔跑、搶斷、投籃，動作依舊迅捷有力。只是蘇晚注意到，他那只受傷的左手，在運球和接球時，動作明顯變得有些僵硬和遲疑，投籃時也下意識地更多地使用了右手。
蘇晚站在原地，腳下像生了根。她看著他一次次躍起，看著他汗?jié)竦膫饶樅途o抿的唇線，看著他那只偶爾會不自然地蜷縮一下的左手。那手背上，剛才撞擊的地方，一定已經(jīng)紅腫起來，甚至可能擦破了皮，滲出血絲。那清晰的“砰”的一聲，仿佛還在她耳邊回響，帶著一種奇異的、揪心的力量。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一陣冷風吹過，卷起地上的落葉撲打在褲腿上，帶來一陣涼意，她才猛地回過神。場上的比賽似乎接近尾聲，人群的喧鬧聲也漸漸平息了一些。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個在場上奔跑的身影，看著他那只明顯帶著傷的左手，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混雜著剛才那種悸動，變成一種更加復雜難辨的滋味。她用力抱緊了懷里的畫冊，冰冷的硬殼封面硌著她的手臂，帶來一絲清醒的痛感。她低下頭，像來時一樣，匆匆地，幾乎是逃也似的，轉身離開了那片依舊散發(fā)著汗水和青春熱力的喧囂之地。
林蔭道上，落葉在腳下發(fā)出更密集的碎裂聲。蘇晚的心跳依舊有些快，手心里也微微滲出了汗。那個在陽光下奔跑跳躍、受傷卻依舊沉穩(wěn)的身影，像一幅被強光曝光的底片，深深地烙在了她的視網(wǎng)膜上，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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