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日光燈嗡嗡作響，把白墻照得像塊冰冷的瓷片。張之年盯著手腕上的紗布，那里裹著鎮(zhèn)魂珠的碎片，滲出血跡的地方暈開一小片暗紅，像朵倔強的花。護士剛換過藥，說傷口有點發(fā)炎，囑咐他別總用手去摳。
可他忍不住。指尖隔著紗布按下去，能摸到碎片嵌進骨頭縫的尖銳感，疼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這疼是真的。就像此刻窗外飄進來的消毒水味，像床頭柜上母親削好的蘋果泛著的清甜，像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日期“7月15日”——這些都該是真的。
可三天前，他也以為王婆婆遞來的艾草是真的，以為手機里母親的聲音是真的，以為那些掛在槐樹上的人皮……是真的。
“又在發(fā)呆？”母親端著水杯走進來，把藥片放在他手心，“該吃藥了。”
白色的藥片躺在掌心，和記憶里精神病院的藥長得一模一樣。張之年捏緊藥片，指節(jié)泛白：“媽，你說……人會不會同時活在兩個地方？”
母親的手頓了一下，隨即笑著揉了揉他的頭發(fā)，動作和他小時候發(fā)燒時一模一樣：“傻孩子，說什么胡話呢?？斐运?，吃完了爸帶了排骨粥。”
她轉(zhuǎn)身時，張之年看見她眼角的皺紋深了些，鬢角又添了幾根白頭發(fā)。這些細節(jié)真實得讓他心慌——如果連母親的衰老都是“祂”造出來的假象，那這世界上還有什么是可信的？
他把藥片扔進嘴里，就著水咽下去。苦澀的味道順著喉嚨往下滑，像吞了口碎玻璃。
傍晚時，警察來了。兩個穿制服的男人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筆記本攤開在膝蓋上，筆尖懸著遲遲沒落下。
“張先生，”年長的警察清了清嗓子，“三樓的王老太……去世了。法醫(yī)初步鑒定是自然死亡，年紀大了，器官衰竭?！?/p>
張之年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甲摳進掌心：“她床底下的陶罐呢？”
年輕的警察愣了一下，和同事對視一眼：“什么陶罐？我們勘察現(xiàn)場時沒發(fā)現(xiàn)什么陶罐，只有些舊藥罐，都登記在冊了?！?/p>
“不可能！”張之年猛地坐起來，紗布被扯得裂開，血珠立刻涌了出來，“就在臥室床底下，半人高，里面有……”他突然卡住了——他該怎么說？說里面有真正的王婆婆？說里面爬滿了白色的蟲子？
警察的眼神變得復(fù)雜起來，年長的那個合上筆記本，語氣放緩了些：“張先生，我們理解你可能……情緒不太穩(wěn)定。王老太是個獨居老人，鄰居說她平時很少出門，可能你之前聽說了什么傳言……”
“我看見了！”張之年的聲音拔高，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恐懼，“我看見了她的臉！在陶罐里！還有李娟，那個穿著她皮的女人，她不是王婆婆！”
母親急忙拉住他，對著警察道歉：“對不起啊同志，孩子病還沒好，說胡話呢……”
警察走后，母親坐在床邊掉眼淚，父親站在窗邊抽煙，背影佝僂著。張之年看著他們，突然覺得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母親的眼淚變成了墨綠色的黏液，父親吐出的煙圈里浮著白色的蟲子。
他猛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一切又恢復(fù)了正常。
“我沒瘋?！彼吐曊f，聲音輕得像嘆息。
沒人回應(yīng)他。
住院的第五天，張之年偷偷溜出了病房。手腕上的紗布被他拆了，鎮(zhèn)魂珠的碎片有一角露在外面，在陽光下泛著幽藍的光。他打車回了小區(qū)，三樓王婆婆家的門貼著封條，紅色的印泥在陽光下刺眼。
他繞到樓后，順著排水管爬上三樓陽臺。窗戶沒鎖，輕輕一推就開了。屋里彌漫著一股消毒水和灰塵混合的味道，和他離開時的草藥味截然不同。
客廳的太師椅空著，茶幾上的玻璃杯不見了，只有圈淡淡的水漬。臥室的床被抬走了，地板上留著個方形的印記，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
沒有陶罐，沒有黑色液體，沒有燒焦的蟲子尸體。
張之年蹲在地上，手指撫過那個方形印記，木質(zhì)地板的紋路清晰可觸。他想起那晚燒陶罐時的火光，想起李娟變成黏液時的尖叫，想起老頭的人影在火焰中消散——那些畫面清晰得像昨天才發(fā)生，可此刻卻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難道真的是他臆想出來的？
他走到客廳，拉開王婆婆的衣柜。里面掛著幾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領(lǐng)口縫著小小的布標(biāo)，上面繡著“王秀蘭”三個字——那是王婆婆的名字，他在小區(qū)的戶籍登記冊上見過。
指尖拂過布衫的布料，粗糙的棉線蹭著皮膚，帶來真實的觸感。他拿起最上面那件，衣角沾著點干枯的草屑，和那晚李娟身上的草藥味一模一樣。
“不是假的……”他把臉埋進布衫里，聞到一股淡淡的、熟悉的薄荷香，“不是假的……”
這時，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是條陌生短信，只有一張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精神病院的走廊，慘白的燈光，剝落的墻皮。畫面中央站著個穿病號服的老頭，背對著鏡頭，手里拿著串珠子，正是那串裂開的鎮(zhèn)魂珠。老頭的腳下有灘黑色的液體，正往鏡頭這邊蔓延。
發(fā)送時間是三天前，正是他燒陶罐的那晚。
張之年的心臟狂跳起來，他回撥那個號碼，聽筒里傳來“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的提示音。他盯著照片里的老頭，突然認出他病號服上的編號——和他自己的編號只差一個數(shù)字。
他想起老頭說過的話：“珠子擋不住的時候，就剪了它?！?/p>
想起老頭用生銹的剪刀比劃的動作。
想起老頭最后在火焰中消散的身影。
張之年沖出王婆婆家，一路狂奔下樓。小區(qū)門口的早餐攤還在，老板娘看見他，笑著打招呼：“后生，今天沒上班？”
“阿姨，”他喘著氣問，“你認識王婆婆吧？她有沒有說過……她以前是裁縫？”
老板娘愣了一下，搖搖頭：“王老太？沒聽說過她會做裁縫啊，倒是總見她搗鼓草藥，說以前在鄉(xiāng)下學(xué)過幾天。”
張之年的心沉了下去。
“那……去年冬天搬來四樓的那個女人呢？穿姜黃色羽絨服的？”
“四樓？”老板娘皺起眉，“四樓去年冬天沒住人啊，一直空著呢，前陣子才租出去。”
他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在電線桿上。手腕上的碎片又開始發(fā)燙，這次燙得格外厲害，像是有東西要從皮膚里鉆出來。
難道那個女人也是假的？槐樹上的人皮也是假的？李娟說的十年前的事，全都是假的？
那他經(jīng)歷的這一切，到底算什么？
張之年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路過一家舊書店時，玻璃窗里的一本泛黃的書吸引了他。書名是《城南舊事考》，作者不詳。他走進去買下這本書，翻到關(guān)于他們小區(qū)的章節(jié)時，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
書頁上記載著：民國二十三年，小區(qū)所在的位置曾是家精神病院，后因一場大火燒毀，數(shù)百名病人葬身火海，其中有個叫李娟的女裁縫，據(jù)說被發(fā)現(xiàn)時，臉上的皮膚已被燒毀，手里還攥著半張人臉皮……
書里還夾著張老照片，模糊的黑白影像里，精神病院的門口站著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眉眼間竟和他記憶里的李醫(yī)生有幾分相似。
張之年合上書本，指尖冰涼。
他走到街心公園，坐在長椅上。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影子的左眼角有塊淡淡的青痕，和他臉上的一模一樣。
一個穿紅衣服的小女孩跑過，手里拿著只氣球，不小心撞在他腿上。“對不起叔叔?！毙∨⒀銎鹉樞Γ劬ο駜深w黑葡萄。
“沒關(guān)系?！睆堉昝嗣念^，觸感柔軟而溫暖。
小女孩跑開后，他看著她的背影，突然想起李娟說的“祂餓了”。想起那些屋頂上的人影，想起黑洞里伸出的手，想起自己左眼角的鱗片。
也許兩個世界都是真的。
就像書里的記載和現(xiàn)實的王婆婆，就像精神病院的編號和老頭的短信，就像母親的眼淚和陶罐里的人臉——它們同時存在，只是被無形的墻隔開了。而他，因為某種原因，能看見那道墻的裂縫。
鎮(zhèn)魂珠的碎片在皮膚里輕輕顫動，像是在回應(yīng)他的想法。
張之年站起身，夕陽的余暉灑在他身上，暖得讓人想哭。他掏出手機，給母親發(fā)了條短信：“媽，我在公園，晚點回去。別擔(dān)心，我沒事?！?/p>
很快收到母親的回復(fù)：“早點回來，給你留了排骨粥?！?/p>
他握緊手機，轉(zhuǎn)身往醫(yī)院的方向走。手腕上的碎片還在發(fā)燙，但他不覺得疼了。
也許他永遠也分不清哪個世界更“真實”。也許所謂的現(xiàn)實和虛幻，本就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
但這重要嗎？
重要的是，母親的排骨粥是真的，父親的沉默是真的，王婆婆的薄荷香是真的，老頭的短信是真的，他左眼角的青痕是真的。
這些真實，就夠了。
至于“祂”，至于那個灰色的世界，至于那些看不見的東西——他會記著，會看著，會等著。
總有一天，當(dāng)裂縫再次出現(xiàn)時，他會笑著走過去，問一句：“好久不見，你餓了嗎？”
晚風(fēng)拂過，帶來遠處花店的玫瑰香。張之年摸了摸手腕上的碎片，加快了腳步。
醫(yī)院的燈光在前方亮著，像個溫暖的擁抱。而他知道，在那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有什么東西正等著他。
但這一次，他不再害怕了。
因為真實與否，從來都不是由別人定義的。
是由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