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略顯陰暗的儲藏室里,角落里斜靠著一個藍白相間的運動包。它靜靜地待在那里,仿佛已經被時間遺忘。這個運動包的布料看起來有些年頭了,被歲月磨得發(fā)白,失去了原本的鮮艷色彩。
運動包的拉鏈頭掛著一枚生銹的?;?,校徽上的齒輪間還卡著半片干枯的香樟葉。這片葉子似乎在訴說著這個包曾經經歷過的故事,它可能是在某個校園的香樟樹下被撿到,然后被隨意地掛在了拉鏈頭上。
當我伸手去夠這個運動包時,包帶突然發(fā)出了“嘶啦”一聲,像是不堪重負一般,瞬間裂成了兩半。這突如其來的斷裂讓我有些措手不及,但也讓我更加好奇包里究竟裝著什么。
隨著包帶的斷裂,運動包的口子敞開了,里面露出了一團被揉成疙瘩的舊球衣。這件球衣顯然已經被使用過很多次,上面的顏色已經有些褪色,原本的白色也變得有些發(fā)黃。
我小心翼翼地將球衣展開,就在那一瞬間,一股混雜著陽光、洗衣粉和淡淡汗味的氣息如潮水般涌了出來。這股氣息讓我猝不及防,仿佛一下子將我?guī)Щ氐搅诉^去的某個時刻。
我突然想起了那年的運動會,紅色的跑道在陽光下被曬得發(fā)燙,空氣中彌漫著粉筆灰和橘子汽水的味道。我仿佛能看到同學們在賽場上奔跑、跳躍的身影,聽到觀眾們的吶喊和歡呼聲。而這件舊球衣,也許就是那個時候的我所穿著的,它見證了我在運動場上的汗水和努力。
手指在左胸口袋里摸到硬紙角時,心臟又開始沒出息地亂跳。那張紙條被磨得邊角發(fā)毛,卻還能看清上面的字:"加油,你跑得很快。" 清秀的筆跡像極了她寫在練習冊上的名字,筆畫起落間總帶著點小心翼翼的弧度。我把紙條夾在掌心,對著頭頂忽明忽暗的白熾燈看,能看到紙纖維里細微的紋路,像極了她遞水時手腕上若隱若現(xiàn)的青色血管。
秋高氣爽是騙人的,九月的太陽把塑膠跑道曬得直冒熱氣,踩上去像踩在燒紅的鐵板上。我站在1500米起點線前,踢了踢鞋帶,金屬鞋扣碰撞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周圍是喧鬧的人群,各班的加油橫幅在風里嘩啦作響,可我的余光卻不受控制地往左前方第三排掃——蘇晚正低頭擰著冰水瓶蓋,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瓶身凍得掛滿水珠,順著弧線往下淌,在她淺藍色的校服裙擺上暈開深色的花斑,像某種隱秘的地圖。
林溪在旁邊手舞足蹈地說著什么,手臂揮得老高,可蘇晚只微微點頭,目光每隔幾秒就往起跑線這邊飄。發(fā)令槍響的剎那,我看見她猛地抬起頭,手里的瓶子晃了一下,水珠濺在她手背上,在陽光下閃了閃。起跑時帶起的風卷著細小的沙礫,我卻莫名聞到一股熟悉的肥皂香,像她放在鉛筆盒里的那塊橡皮的味道。
第一圈的風是熱的,吹在臉上像火燒。第二圈時汗水開始往下淌,糊得眼睛生疼,咸津津的味道滲進嘴角。跑道邊的加油聲漸漸模糊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只有胸腔里的心跳聲越來越響,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腿肚子轉著筋似的發(fā)酸。跑到第三圈彎道時,喉嚨干得像要冒煙,每呼吸一次都帶著灼燒感,腳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
就在我?guī)缀跻O履_步調整呼吸時,右側看臺突然伸出一只手。
白色的校服袖子卷到小臂,手腕上戴著串細細的銀手鏈,陽光照在上面,反射出一閃而過的光。手心里握著瓶冰水,瓶口還在冒著涼氣,水珠順著瓶壁往下滴,落在我曬得發(fā)燙的胳膊上,涼得我一個激靈。
我?guī)缀跏潜灸艿刈ミ^瓶子,擰開瓶蓋就往嘴里灌,冰涼的液體混著汗水流進喉嚨,瞬間壓下了火燒火燎的痛感。等我喘著氣,用袖口擦了擦嘴,想對遞水的人說聲謝謝時,那只手已經縮了回去,只看到個扎著馬尾的背影飛快地鉆進人群,白色裙擺像只受驚嚇的白鴿,撲棱一下就不見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瓶水遞得太精準了。剛好在彎道最耗體力的位置,剛好在我視線的余光里,連瓶蓋都是提前擰松了的??僧敃r我只是用袖口擦著嘴,對湊過來的陳默含糊地說:"不知道誰遞的水,挺及時。"
"拉倒吧,"陳默搶過瓶子喝了一大口,冰涼的水順著嘴角往下淌,"我剛才看見蘇晚跟林溪往這邊跑呢,跑得跟兔子似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卻故意瞪他:"別胡說八道,她那么內向,敢在大庭廣眾下遞水?"
嘴上這么說,眼睛卻忍不住往看臺掃。蘇晚的座位空了,林溪正站在臺階上四處張望,手里還拎著個空水瓶,像是在等人。
比賽結束后,我累得直接癱在草地上,胸口劇烈起伏著,能清楚地聽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陳默把毛巾扔給我,下巴朝教學樓方向揚了揚:"你看,那不是蘇晚嗎?"
我猛地抬頭,看見蘇晚正和林溪往教學樓走,她走在里側,背對著我,手里還攥著個透明的空瓶子。聽到陳默的聲音,她的腳步明顯頓了一下,隨即加快了速度,馬尾辮在腦后晃出個慌張的弧度,發(fā)尾掃過淺藍色的校服領口。
"你看她跑得多快,"陳默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笑得不懷好意,"是不是給你遞水被發(fā)現(xiàn)了,心虛啊?"
我踹了他一腳,沒說話,心里卻像被小貓的爪子輕輕撓了一下,癢癢的,還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甜。那天下午,我把喝剩下的半瓶冰水放在身邊,看水珠在瓶壁上匯聚成流,然后沿著瓶底滴在曬得干裂的草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可沒等我看清楚,就又被毒辣的太陽曬干了。
直到晚上在宿舍整理運動包,手指觸到口袋里那個硬硬的角時,我才后知后覺地紅了耳朵。紙條上的字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加油"兩個字的最后一筆還暈開了一小團墨跡,像不小心落下的淚。我把紙條夾進物理課本,特意夾在講"能量守恒"的那一頁,莫名覺得有些東西確實是守恒的——比如她悄悄給我的鼓勵,和我當時沒說出口的感謝。
現(xiàn)在這張紙條就躺在我的掌心,紙角的褶皺里還留著當年的汗?jié)n。我想起后來上體育課,蘇晚不小心把水杯掉在我腳邊,冰水灑了我一鞋。她蹲下來擦,手指碰到我的鞋帶,指尖冰涼,臉頰卻紅得像熟透的蘋果,連耳垂都透著粉。我當時笑著說"沒事",心里卻在想,其實我早就知道,運動會那天遞水的人是你,那個在看臺上偷偷捏著冰水等了好久,手心全是汗的你。
陳默后來不止一次拿這事調侃我:"江嶼,人家蘇晚對你多上心啊,又是遞水又是塞紙條的,比我這兄弟都貼心。"
我每次都裝作不耐煩地推開他,可一到晚上,就會偷偷把紙條拿出來,借著宿舍走廊透進來的微光看。紙條上的字筆畫很輕,像是怕被人發(fā)現(xiàn),又像是用盡了所有勇氣才寫下的。我會想象她躲在人群里,看著我接過水時的樣子——是不是緊張得攥緊了衣角?是不是看到我把水喝完后,偷偷松了口氣?
那天晚上,我在臺燈下對著紙條看了很久。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把紙條上的字映得發(fā)亮,那些清秀的筆畫仿佛活了過來,在紙面上輕輕跳動。我想起蘇晚遞水時手腕上的銀手鏈,想起她跑開時飄動的白色裙擺,想起她總是偷偷看我又慌忙低頭的樣子,突然覺得喉嚨有點發(fā)緊。
原來有些喜歡,真的不需要說出口。就像那瓶在最渴的時候遞過來的冰水,就像這張沒有署名的紙條,早已在少年不設防的心里,種下了一顆溫柔的種子,只等著時光來澆灌,開出最隱秘的花。
我把紙條放回那個銹跡斑斑的鐵盒,和那塊刻著"蘇"字的橡皮并排放在一起。儲藏室外傳來妻子喊我吃飯的聲音,帶著煙火氣的溫暖。我應了一聲,卻在起身時不小心碰倒了鐵盒,里面的紙飛機散落一地,有一架剛好落在那個破舊的運動包上。
我彎腰撿起那架紙飛機,機翼上用鉛筆寫著:"他跑步的樣子真帥,像會飛起來。" 字跡娟秀,是蘇晚的。指尖觸到上面的鉛筆痕,突然就想起高三畢業(yè)那天,她站在陽臺上放飛紙飛機的背影,白色的紙飛機乘著風,掠過香樟樹的樹梢,飛向遙遠的天際。
那時的我如果跑過去,是不是就能抓住一架?是不是就能告訴她,其實我早就知道,每一次"不小心"的靠近,都是我蓄謀已久的心動?是不是就能讓她知道,那張藏在運動服口袋里的紙條,我珍藏了這么多年?
可是現(xiàn)在,鐵盒里的紙條和橡皮都已泛黃,就像那段回不去的舊時光。我拍了拍運動包上的灰塵,最后看了一眼散落的紙飛機,轉身走出儲藏室。
有些秘密,注定要藏在運動服的口袋里,隨著時光一起褪色。而那個遞水的女孩,和她手腕上一閃而過的銀手鏈,早已成為我青春里,最清涼也最溫柔的一抹回聲,在往后的歲月里,偶爾響起,便足以讓心湖泛起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