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無際的黑暗,濃稠得如同萬年不化的墨,沉重得好似九幽之下的冥河之水。當(dāng)林然轉(zhuǎn)過身,邁出踏向下方階梯的第一步時,整個世界的光,似乎都被他身后那扇破敗的門隔絕在外。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腐朽與潮濕混合的、令人作嘔的氣味,像是無數(shù)尸體在封閉空間內(nèi)腐爛了千年萬年。寂靜,是此地唯一的聲音,死一般的寂靜,連他自己的心跳聲,都顯得如此震耳欲聾,一下,又一下,如同擂響的戰(zhàn)鼓,為他這趟地獄之行奏響序曲。
林然的臉上,沒有絲毫的恐懼。
他的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那雙漆黑的瞳孔,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非但沒有被吞噬,反而燃燒起兩點森然的、宛如鬼火般的光。
獵人,從不畏懼獵場的黑暗。
黑暗,只會讓獵人的感官,變得更加敏銳,讓他的殺意,變得更加純粹!
他一步步往下走,腳步聲在這空曠的樓梯間里回蕩,發(fā)出“噠……噠……噠……”的單調(diào)聲響,像是死神的秒表,在為某個即將到來的終結(jié),進行著最后的倒數(shù)。
這樓梯,狹窄得只能容一人通過,兩側(cè)的墻壁冰冷而粗糙,觸手所及,是一種滑膩膩的、如同撫摸著生苔尸骸的觸感。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jì),又仿佛只是一瞬。在這被時間和空間遺棄的角落,一切的計量都失去了意義。
突然!
“咔嚓——!”
一聲刺耳的碎裂聲,毫無征兆地響起!
林然的右腳剛剛踏下,腳下的石階竟在一瞬間化作了齏粉!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拖拽力從下方傳來,要將他整個人都拖入那深不見底的、象征著終極虛無的深淵!
失重感,瞬間攫住了他的全身!
換做任何一個普通人,此刻必然會發(fā)出絕望的尖叫,會在掙扎中墜入那片永恒的黑暗。
但林然不是普通人。
在這生死一線的剎那,他的大腦冷靜得如同萬載玄冰,沒有一絲一毫的慌亂!他的身體反應(yīng),更是超越了人類的極限!
腰身猛地一擰,如同蓄力已久的獵豹,他的左手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閃電般探出,五指如鉤,狠狠地、深深地扣進了旁邊的墻壁扶手之中!
“嗤啦——!”
堅硬的金屬扶手,在他的指尖下,竟被抓出了五道深深的凹痕!指骨與金屬摩擦,迸射出刺眼的火花,在這黑暗中一閃而逝,宛如流星的悲鳴!
他的身體,在距離深淵只有一線之隔的地方,硬生生地止住了下墜的趨勢!整個人如同壁虎般,牢牢地懸掛在這通往地獄的階梯之上!
下方,是能吞噬一切光線的漆黑,是連風(fēng)聲都無法傳達的死寂。
林然抬起頭,那雙燃燒著黑色火焰的眸子,沒有看向腳下的深淵,而是看向了身側(cè)的墻壁。
就在剛才他抓住扶手,身體穩(wěn)定下來的那一刻,這原本粗糙滑膩的墻壁,竟發(fā)生了詭異絕倫的變化!
它們……變成了一面面鏡子!
光滑如水的鏡面,從墻壁的深處浮現(xiàn)出來,清晰地倒映出周圍的一切……不,不是周圍的一切!
鏡子里沒有這該死的樓梯,沒有這無盡的黑暗,更沒有他此刻懸掛在半空的狼狽身姿!
鏡子里,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
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男孩,穿著干凈的白襯衫,坐在一個堆滿了玩具的房間里。他的面前,擺著一個巨大的生日蛋糕,上面插著六根彩色的蠟燭。
一群大人圍著他,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為他唱著生日歌。
“祝你生日快樂……”
“祝你生日快樂……”
那歌聲,仿佛跨越了時空的阻隔,直接在他的耳邊響起,帶著一種虛幻而溫暖的魔力。
那是……他的童年。
是他早已塵封在記憶最深處,甚至連他自己都遺忘了的畫面!那個小男孩,就是年幼的他!那個溫柔地看著他,眼中滿是寵溺的女人……是他的母親!一個在他記憶中只剩下模糊輪廓的女人!
這突如其來的溫情,對于一個行走在黑暗中的人而言,是比任何刀刃都要致命的毒藥!它會喚醒你內(nèi)心最柔軟的部分,讓你產(chǎn)生眷戀,讓你放下警惕,讓你……沉淪!
這是一種精神層面的攻擊!陰險,且歹毒!
足以讓任何一個心志不堅的人,瞬間崩潰!
然而,林然看著鏡中的畫面,看著那個笑容燦爛的“自己”,看著那位溫柔如水的母親,他的臉上,卻緩緩地,綻放出了一抹……殘忍至極的冷笑!
“呵……”
一聲低沉的、充滿了無盡嘲諷的笑聲,從他的喉嚨里滾出。
“用這種不入流的把戲,來動搖我的心智?”他的聲音,在這樓梯間里回蕩,帶著一種君臨天下的傲慢與不屑,“你們……也配?”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扣住扶手的左手猛然發(fā)力!
“砰!”
那堅固的金屬扶手,竟被他硬生生地捏得變形、扭曲!
隨著他意志的勃發(fā),那面播放著溫馨回憶的鏡子,畫面猛地一顫,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開始劇烈地扭曲起來!
溫暖的陽光消失了,取而代代的是陰森的冷色調(diào)。
母親溫柔的笑容,變得僵硬而詭異,她的嘴角,咧開一個夸張到非人的弧度,露出了兩排森白的牙齒。
那些唱著生日歌的大人們,一個個轉(zhuǎn)過頭來,他們的臉上,沒有五官,只剩下一片片光滑的皮膚,如同一個個駭人的假人!
蛋糕上的蠟燭火焰,瞬間變成了幽綠的鬼火,搖曳著,散發(fā)出不祥的光芒!
整個畫面,從一個幸福的夢,變成了一個支離破碎的噩夢!
這才是這幻象的真正面目!先用溫情麻痹你,再用極致的恐懼,徹底摧毀你的精神!
“不夠!”
林然看著那噩夢般的景象,眼中那兩輪黑色的太陽燃燒得更加熾烈!他非但沒有恐懼,反而生出了一股滔天的怒火!一種自己的領(lǐng)地被螻蟻冒犯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暴怒!
“就這點程度的恐懼?也想撼動我的靈魂?!”
他發(fā)出了一聲低吼,那聲音中蘊含的,是足以碾碎一切虛妄的、霸道絕倫的意志!
“給我……碎!”
“咔嚓——!”
鏡面之上,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了一道裂痕!
緊接著,第二道,第三道……密密麻麻的裂痕,如同蛛網(wǎng)一般,瞬間布滿了整個鏡面!
“砰!”
一聲巨響,整面鏡子,連同那其中猙獰的噩夢,一同爆碎成了漫天的光點,最終消散于這片濃郁的黑暗之中!
墻壁,恢復(fù)了它原本冰冷滑膩的樣子。
耳邊的幻聽,也戛然而止。
林然冷哼一聲,手臂發(fā)力,整個人如同靈猿般向上蕩去,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上一級完好的臺階上。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手掌上,是被金屬扶手勒出的深深血痕,鮮血順著指縫,一滴滴地落下,墜入下方那片死寂的深淵,連一絲聲響都沒有。
他毫不在意這點傷勢,只是用舌尖舔了舔嘴唇,眼中閃爍著嗜血的興奮。
這場游戲,開始變得有趣了。
他沒有再停留,繼續(xù)向下。
腳下的臺階,不斷地崩塌、碎裂,似乎要將這條路徹底斷絕。
兩側(cè)的鏡墻,也不斷地亮起,一幅幅屬于他過去,卻被他遺忘的記憶片段,走馬燈般地輪番上演。
有他第一次打架,將一個比他高大的男孩打得頭破血流后,獨自坐在角落里,感受著臉上傷口火辣辣疼痛的孤狼般的倔強。
有他被關(guān)在漆黑的儲藏室里,面對無邊的黑暗和孤獨,沒有哭泣,反而用指甲在墻上劃下第一道痕跡的冷酷。
有他站在大雨中,看著那輛絕塵而去的車,任由冰冷的雨水沖刷著全身,眼神卻比雨水更加冰冷的麻木。
這些記憶,每一段,都足以成為一個人的心魔,成為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
但林然,只是看著它們,如同一個冷漠的看客,在欣賞一出與自己無關(guān)的戲劇。
他的過去?他的創(chuàng)傷?
這些東西,早就被他親手碾碎,化作了他通往更強之路的基石!想用這些東西來擊潰他?簡直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
他的意志,他的靈魂,早已在無數(shù)次的淬煉中,變得比金剛石更加堅硬,比深淵更加冰冷!
我的靈魂,我自己說了算!
這不僅僅是一句口號,而是他刻入骨髓的、唯一的信條!
“轟!”
隨著他一步步地深入,周圍的幻象也變得越來越瘋狂,越來越扭曲!整個樓梯間,都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由記憶和惡意構(gòu)成的旋渦,要將他徹底撕碎,吞噬!
然而,林然的身影,卻如同劈開怒濤的礁石,任憑風(fēng)浪再大,我自巋然不動!
他身上的那件黑色風(fēng)衣,在無風(fēng)的樓梯間里獵獵作響,那不是風(fēng),而是從他身上散發(fā)出的、如同實質(zhì)般的氣勢!
他身上三個最具象征性的特征,在這一刻,被這片黑暗與惡意,襯托得無比清晰。
第一,是他那雙漆黑如夜的眼睛。那里面沒有尋常人的情緒波動,只有兩點永不熄滅的寒星,倒映出的,不是外界的景象,而是他自己那堅不可摧的意志。
第二,是他右手食指指節(jié)上,那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白色疤痕。那是在他少年時,用拳頭砸碎了一面鏡子留下的。從那天起,他便明白,一切的虛妄,只要用足夠強大的力量,便能將其徹底擊碎。
第三,便是他身上這件萬年不變的黑色風(fēng)衣。它不僅僅是一件衣服,更是他的偽裝,他的戰(zhàn)甲,他的宣言。他將自己融入黑暗,不是為了躲藏,而是為了……成為比黑暗更可怕的存在!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
當(dāng)他踏碎了最后一片記憶的鏡面,躲過了最后一段崩塌的臺階后,他的腳下,終于傳來了堅實平穩(wěn)的觸感。
他,到底了。
前方,是一片更加深邃的黑暗,黑暗的盡頭,隱約矗立著一扇門。
一扇由厚重金屬打造的、散發(fā)著冰冷氣息的門。
門上沒有任何的裝飾,沒有任何的把手,只有一個平整的、似乎是用來驗證身份的感應(yīng)區(qū)。
這,就是那個所謂的“真相”的入口。
林然走上前去,他沒有去研究那個感應(yīng)區(qū),更沒有去尋找開門的機關(guān)。
他只是緩緩地,抬起了自己的右腳。
然后,在積蓄了全身的力量之后,狠狠地,一腳踹了出去!
“咚——?。?!”
一聲震耳欲聾的、如同攻城巨錘擂響城門的巨響,在這片死寂的地下空間中轟然炸開!
那扇足以抵擋炸藥轟擊的特種合金門,在林然這純粹暴力的一腳之下,門板中央,竟深深地凹陷下去一個清晰的腳??!無數(shù)道細密的裂縫,以腳印為中心,向著四周瘋狂蔓延!
整個地下空間,都為之劇烈地一震!
林然收回腳,面無表情地看著那扇已經(jīng)徹底變形的金屬門。
他沒有再踹第二腳。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等待著。
果然,幾秒鐘后。
“嗤——”
一聲輕微的液壓聲響起,那扇被他一腳踹廢的金屬門,緩緩地、艱難地向著兩側(cè)滑開,露出了門后的景象。
門后,沒有他想象中的、擺滿了各種手術(shù)臺和玻璃罐的血腥實驗室。
而是一個……充滿了未來科技感的中央控制室!
上百塊巨大的液晶屏幕,組成了一面看不到邊際的監(jiān)控墻,幽藍色的數(shù)據(jù)流在屏幕上瘋狂地閃爍著,如同億萬只藍色的螢火蟲。
房間的正中央,是一個環(huán)形的控制臺,上面布滿了各種復(fù)雜的操作按鈕和儀器。
整個房間,被一種冰冷的、毫無生氣的電子氣息所籠罩。
林然的目光,掃過那些屏幕。
下一秒,他的瞳孔,猛地收縮成了最危險的針尖!
那些屏幕上播放的,不是別處。
正是他自己!
有的屏幕上,是他站在樓梯間,觸摸墻上血字地圖的畫面,連他指尖輕顫的細節(jié)都一清二楚!
有的屏幕上,是他踏入黑暗樓梯的背影,堅定而決絕!
有的屏幕上,是他懸掛在半空,一拳打碎記憶鏡面的場景,那暴怒的神情被捕捉得淋漓盡致!
甚至還有一塊屏幕,正實時播放著他此刻站在門口,震驚地看著這一切的畫面!
從他踏入這棟公寓開始,甚至更早,他的一舉一動,他的一言一行,他所有的反應(yīng),所有的情緒,全都在別人的監(jiān)視之下!
他以為自己是執(zhí)棋的獵人。
到頭來,他卻只是棋盤上,一顆被算計得明明白白的棋子!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寒刺骨的羞辱感與狂怒,如同火山爆發(fā)般,瞬間沖上了他的天靈蓋!這股怒火,甚至超越了之前面對那些精神攻擊時的憤怒!
那是一種被愚弄、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屬于強者的……逆鱗之怒!
就在這時。
控制室的角落里,一張黑色的皮質(zhì)座椅,緩緩地轉(zhuǎn)了過來。
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簾。
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色研究服,包裹著她玲瓏有致的身體,與周圍黑暗冰冷的環(huán)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她的臉上,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鏡片后的那雙眼睛,曾經(jīng)在他看來是充滿了知性和溫柔,而此刻,卻只剩下一種如同手術(shù)刀般的冰冷與漠然。
她的手中,正拿著一個平板電腦,屏幕上顯示的,是無數(shù)條曲線和數(shù)據(jù),心率、血壓、腎上腺素水平、腦波活動……那是屬于他的,生命體征數(shù)據(jù)。
是蘇婉!
那個主動接近他,為他提供了無數(shù)線索,引導(dǎo)他一步步來到這里的女人!
她看著林然,臉上沒有絲毫的意外,就像一個研究員,在觀察自己籠中的實驗品,終于抵達了預(yù)設(shè)的終點。
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近乎于公式化的弧度,聲音清冷得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
“你來了。”
她的語氣,平靜得就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林然沒有說話,他只是死死地盯著她,那雙燃燒著黑色太陽的眸子里,醞釀著足以毀滅一切的風(fēng)暴。周遭的空氣,都因為他身上散發(fā)出的恐怖殺意,而變得凝固、扭曲!
蘇婉似乎完全沒有感受到這股足以讓普通人肝膽俱裂的殺氣,她低頭看了一眼平板上的數(shù)據(jù),滿意地點了點頭。
“應(yīng)激反應(yīng),心理閾值,意志強度……所有數(shù)據(jù)都遠超預(yù)期,堪稱完美的樣本?!?/p>
她抬起頭,目光終于與林然那雙駭人的眼睛對上,那冰冷的眼神中,甚至帶上了一絲……欣賞?
“你以為你是來查案的?”
她緩緩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鋼針,狠狠地扎進林然的神經(jīng)深處。
“其實,你才是實驗的一部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