檔案室內(nèi),空氣凝固如鉛,沉甸甸地壓在林然的肩上。那張黑白照片,就是投向死水深潭的一塊巨石,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滔天血浪,要將他徹底吞噬。
照片上那個“自己”的笑容,是一根毒刺,深深扎進(jìn)了林然的瞳孔,扎進(jìn)了他的靈魂深處。那不是演戲,不是偽裝,那是一種發(fā)自骨子里的、對一切都了然于胸的嘲弄。是在宣告,你,林然,不過是我掌中的一個玩物。
他胸腔內(nèi)的怒火,沒有如火山般噴發(fā),而是被一股極致的冰寒瞬間凍結(jié),化作了一座沉默的、隨時可能爆發(fā)出毀天滅地能量的冰川。這怒火,是焚天的巖漿,這冷靜,是覆蓋巖漿的萬年玄冰!
林然伸出兩根手指,用一種近乎于儀式感的、緩慢的動作,將那張照片夾起。他沒有再看一眼,而是轉(zhuǎn)身走向自己的辦公桌。每一步,都踏在死寂的心跳上,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和這張照片,以及照片背后那個看不見的敵人。
電腦屏幕的冷光,映照著他毫無表情的臉。十指在鍵盤上翻飛,快得帶起了殘影,發(fā)出的不再是清脆的敲擊聲,而是一片連綿不絕的、帶著肅殺之意的蜂鳴。他在追蹤,追蹤這張照片的源頭。打印機(jī)連接著警局內(nèi)網(wǎng),只要有數(shù)據(jù)流過,就必然會留下痕跡!
一行行代碼,一串串?dāng)?shù)據(jù),在他的眼前瀑布般刷過。他的雙眼,此刻銳利得不似人類,像是一臺最高精度的掃描儀,從這無窮無盡的信息洪流之中,精準(zhǔn)地捕捉著那唯一有用的線索。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終于,屏幕上的一切數(shù)據(jù)流猛地靜止。一個IP地址被鎖定,一個文件的原始屬性被強(qiáng)行破譯、剝離,最終,一行信息,被他用血紅色的字體,標(biāo)注了出來。
【拍攝日期:三日前,凌晨三點(diǎn)十三分?!?/p>
【拍攝地點(diǎn):東經(jīng)121.4度,北緯31.2度?!?/p>
林然將這串坐標(biāo)輸入地圖,衛(wèi)星圖像迅速放大、清晰。一片位于城市遠(yuǎn)郊的、被濃密樹林所環(huán)繞的廢棄建筑群,出現(xiàn)在屏幕中央。建筑群旁,一個早已褪色的路牌上,依稀可以辨認(rèn)出幾個字。
鏡湖區(qū),鏡湖路……
而在地圖的標(biāo)注上,這片建筑群的名字,讓林然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間停止了流動。
——鏡湖精神病院!
鏡、湖、鬼!
他昨天在照片背面寫下的三個字,此刻化作了最惡毒的詛咒,與眼前的現(xiàn)實,轟然重合!
原來,一切的起點(diǎn),就在這里!
林然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巨大的力道帶得向后翻倒,重重地砸在地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巨響。他卻充耳不聞,抓起椅背上的外套,頭也不回地向檔案室外走去。他身上那支用了多年的舊鋼筆,此刻就插在他的上衣口袋里,筆尖冰冷,如同他的眼神。那張詭異的照片,則被他折疊起來,緊緊地攥在手心,照片的棱角,深深硌著他的掌骨,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這刺痛,讓他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沒有通知任何人,沒有叫上任何一個同事。這不是一起普通的案件,這是只屬于他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一場……關(guān)于“林然”這個身份的,你死我活的戰(zhàn)爭!
……
黑色的越野車如同一頭沉默的野獸,撕開城市的夜幕,朝著遠(yuǎn)郊的黑暗深處,瘋狂沖去。車窗外,城市的霓虹被拉扯成一道道流光溢彩的幻影,又迅速被無邊的黑暗吞沒。
林然握著方向盤的手,穩(wěn)如磐石。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前方被車燈照亮的一小片公路,眼神中沒有半分迷茫,只有直抵目標(biāo)的決然。
一個小時后,車速緩緩放慢。
空氣中開始彌漫起一股腐爛的草木與陳舊的泥土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嘔的氣息。公路的盡頭,一扇銹跡斑斑、扭曲變形的鐵藝大門,橫亙在前方,像是一頭怪獸張開的、等待獵物自投羅網(wǎng)的巨口。
大門的一側(cè),一塊半截埋入土里的石碑上,龍飛鳳舞地刻著五個大字——鏡湖精神病院。字跡上布滿了青苔和裂痕,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陰森與詭異。
這里,就是照片的拍攝地。
這里,就是一切謎團(tuán)的起點(diǎn)。
林然熄了火,推開車門。一股陰冷的風(fēng)瞬間灌了進(jìn)來,吹得他衣角獵獵作響。這風(fēng)中,帶著一種獨(dú)特的、屬于封閉空間太久的霉味,還夾雜著一絲……福爾馬林的刺鼻味道。
他一步步走向那扇大門,腳下的枯枝敗葉發(fā)出“喀嚓、喀嚓”的脆響,在這死寂的環(huán)境里,顯得格外刺耳。
他的手,按在了冰冷粗糙的鐵門上。只是輕輕一推。
“嘎——吱——”
一聲令人牙酸的、悠長的摩擦聲劃破了寂靜。大門緩緩地、自動地向內(nèi)打開了一道足夠一人通過的縫隙。門后,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像是一張擇人而噬的嘴。
林然沒有絲毫猶豫,邁步而入。
就在他踏入大門的瞬間,前方黑暗的庭院深處,一抹純白,毫無征兆地映入了他的眼簾。
那是一個女人。
一個穿著一身潔白得有些不真實的護(hù)士服的女人。她的制服一塵不染,漿洗得筆挺,與周圍腐朽破敗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形成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強(qiáng)烈對比。
她就那么靜靜地站在庭院中央,面朝著林然的方向。她的皮膚是一種病態(tài)的蒼白,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雙眼空洞,宛如兩個黑漆漆的窟窿。她手中,捧著一個牛皮紙材質(zhì)的、老舊的病歷本。
她看到林然,并未說話,也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只是邁開腳步,僵硬地、一步一步地,朝著林然走了過來。她的腳步悄無聲息,像是飄在地面上。
林然站在原地,沒有動。他的目光,從這個詭異的護(hù)士,落到了她手中那個病歷本上。他的心臟,猛地一沉。
護(hù)士走到林然面前,停下腳步。兩人相距不到一米,林然能聞到她身上散發(fā)出的、濃郁的消毒水氣味。她緩緩抬起手,將手中的病歷本,遞了過來。
整個過程,她一言不發(fā),臉上那空洞的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林然的目光,凝固在了病歷本的封面上。封面上,貼著一張打印的標(biāo)簽,上面的字跡,是用老式打字機(jī)敲上去的,墨色清晰,卻又帶著一種歲月的陳舊感。
【患者姓名:林然】
【診斷結(jié)果:多重人格障礙】
轟!
這幾個字,如同一道九天驚雷,在林然的腦海中轟然炸響!他感覺自己的呼吸,在這一刻被徹底剝奪!
憤怒!前所未有的憤怒,化作了滔天的海嘯,幾乎要沖垮他用理智筑起的堤壩!
這是一個陷阱!一個精心布置的、旨在摧毀他意志、打敗他認(rèn)知的惡毒陷阱!對方不僅僅是想冒充他,不僅僅是想嫁禍他,而是想從根源上,徹底否定“林然”這個存在的本身!他們要告訴他,你不是瘋了,你就是個瘋子!
林然的嘴角,緩緩向上牽起,勾勒出一抹冰冷到極致的、帶著無盡殺意的弧度。他的手,猛地探出,一把抓過了那個病歷本。力道之大,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根根泛白。
他“嘩”地一聲,翻開了病歷。
他倒要看看,這群藏在陰溝里的老鼠,究竟為他編造了一個怎樣的人生!
病歷的第一頁,密密麻麻地記錄著各種臨床觀察和分析。什么“主體人格壓抑”、“分裂體具有攻擊性”、“存在幻想與現(xiàn)實認(rèn)知混淆”……一條條,一款款,寫得煞有介事,仿佛真有其事。
可就在林然的目光掃過這些字跡的瞬間,詭異的一幕發(fā)生了!
那些黑色的油墨字跡,像是活了過來,開始蠕動、褪色,就在他的注視下,不到三秒鐘的時間,整整一頁的文字,憑空消失得干干凈凈!紙張,恢復(fù)了原本的泛黃,只留下一片空白。
林然的瞳孔,驟然收縮!
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那空白的紙頁上,一筆一劃,開始有新的字跡浮現(xiàn)出來。那不是打印的字體,而是手寫體,筆跡歪歪扭扭,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寫下。而那墨跡的顏色,是刺目的、已經(jīng)干涸的……暗紅色!
一行血字,在他的眼前,徹底成型。
【你不是第一個來這里的人,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這句話,帶著一股陳年的、化不開的怨氣與絕望,撲面而來。仿佛有無數(shù)個聲音,在他的耳邊重疊、回響。
林然猛地合上病歷本,眼神中的寒意,足以將空氣凍結(jié)。
然而,就在此時!
他的身后,那扇他剛剛進(jìn)來的鐵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那不是一個人的腳步聲,而是好幾個。腳步聲很慢,很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臟上,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沉重的分量。
林…然…
一個蒼老而沙啞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呼喚著他的名字。那聲音里,沒有疑問,沒有試探,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壓抑了太久的……恨意!
林然緩緩地,一寸一寸地,轉(zhuǎn)過身去。
門口,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了四個人。
一對頭發(fā)花白的老夫婦,互相攙扶著,渾濁的眼中,是死寂的灰敗。旁邊,站著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中年女人,他們的臉上,同樣刻滿了歲月的風(fēng)霜與無法磨滅的悲傷。
這四張臉……
林然的記憶,像是被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撬開!五年前,一樁錯綜復(fù)雜的連環(huán)殺人案,由于他當(dāng)時的一個關(guān)鍵性判斷失誤,導(dǎo)致了一個無辜的人,被送進(jìn)了監(jiān)獄。而那個人,在入獄后的第二年,不堪重負(fù),在獄中自殺了。
眼前這四個人,正是那個叫張偉的無辜者的……父母與兄嫂!
那個案子,是林然從警生涯中唯一的污點(diǎn),是他午夜夢回時,始終揮之不去的夢魘。他曾經(jīng)親自登門道歉,卻被他們用最惡毒的語言,趕了出來。
從那以后,他們再未見過。
可今天,在這里,在這個詭異的精神病院里,他們,卻出現(xiàn)了!
那個中年男人,也就是張偉的哥哥,死死地盯著林然,一字一頓,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zhì)感,在這片死寂的庭院中,轟然響起:
“我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做了什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