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做了什么?！?/p>
這句話，每一個字都像是一顆燒紅的鐵釘，帶著滾燙的、足以戳穿靈魂的溫度，狠狠地釘進了林然的骨髓深處！空氣，在這瞬間徹底凝固，庭院里的風，也死寂下來，連一絲一毫的流動都已斷絕。
死寂，是比任何喧囂都更恐怖的酷刑。
林然的目光，從那個中年男人，也就是張偉的哥哥張強的臉上，一寸寸地掃過。張強的臉，是一張被生活這把最鈍的刀子，反復切割過的地圖，溝壑縱橫，每一道皺紋里，都填滿了不加掩飾的怨毒與疲憊。他的眼珠是渾濁的，里面卻燃燒著兩簇黑色的火焰，那火焰，燒的不是別人，燒的是他自己所剩無幾的生命力，只為在此刻，將林然一同焚燒殆盡！
他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工裝夾克，袖口已經(jīng)磨破，露出里面粗壯而青筋虬結(jié)的手腕。那雙手，骨節(jié)粗大，掌心布滿了老繭，這是一雙為了生計，為了支撐一個破碎的家，而在鋼筋水泥間掙扎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手。此刻，這雙手死死地攥著，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根根泛白，手臂上的肌肉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隨時可能射出致命的一箭！
林然的視線，緩緩移動，落在了那對互相攙扶著的老夫婦身上。張偉的父親，一個本該在家含飴弄孫的年紀，此刻卻像一棵被雷劈斷了主干的老樹，身軀佝僂著，所有的生命精氣都被抽干了，只剩下枯槁的軀殼。他的手中，緊緊攥著一個磨損到包漿的舊皮夾，皮夾的開口處，露出了一張證件照的一角，那照片上，是一個笑得燦爛的年輕人。那是張偉。老人的另一只手，被他的老伴緊緊握住，那只手布滿了老人斑，像是干涸的河床，布滿了龜裂的紋路。
張偉的母親，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女人，她沒有看林然，她的視線是空洞的，投向了林然身后那片無盡的黑暗。她的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唯有兩行早已干涸的淚痕，在她滿是皺紋的臉上，刻下了兩條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她的脖子上，掛著一個褪色的紅繩，繩子下面，本該有一塊玉佩或者金鎖，此刻卻空空如也?；蛟S，那唯一的念想，早已隨著兒子的離去，一同被埋葬。
最后，是張強的妻子，那個中年女人。她站在丈夫身后，半個身子藏在陰影里。她不像其他人那樣外放著恨意，她的悲傷是內(nèi)斂的，是沉默的，但卻更加致命。她手里攥著一條手帕，那手帕幾乎被她揉爛，她的指甲深深陷進自己的掌心，可她渾然不覺。她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最響亮的控訴，是一種無聲的、永不原諒的審判！
四個人，四座活動的墳墓。他們不是來尋仇的，他們本身，就是仇恨的化身！
林然的心臟，在此刻停止了跳動。不，應該說，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然后浸入了一片冰冷刺骨的深海。他從警生涯中唯一的污點，那個他以為可以用時間去慢慢舔舐，慢慢遺忘的傷疤，此刻，被血淋淋地撕開，撒上了最惡毒的鹽！
“你們……怎么會在這里？”
林然的聲音，干澀得如同兩片砂紙在摩擦。他試圖維持一個警察應有的鎮(zhèn)定，但身體的本能反應卻出賣了他。他的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徹底浸透，冰冷的汗珠順著脊椎溝，一路滑落，帶來一陣陣戰(zhàn)栗。
“我們怎么會在這里？”張強向前踏出一步，這一步，地面仿佛都為之震動，他腳下的落葉，被一股無形的氣浪震得粉碎！他笑了，那笑容，比哭泣更加扭曲，更加猙獰。
“林警官，你真是貴人多忘事?。∥迥昵?，你親手把我弟弟送進那個地獄！你親口說，證據(jù)確鑿，鐵證如山！你毀了他的一生，毀了我們一家！現(xiàn)在，你問我們怎么會在這里？”
他的聲音，不再是牙縫里擠出的摩擦聲，而是化作了驚雷，在這片死寂的庭院中，轟然炸響！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與淚的控訴，砸在林然的臉上，砸在他的心上！
“我……”林然張了張嘴，道歉的話，解釋的話，到了嘴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在這樣深不見底的仇恨面前，任何語言，都顯得那么蒼白，那么可笑！
他錯了，他知道自己錯了。當年那個案子，他被表面的證據(jù)迷惑，急于求成，做出了致命的判斷。當真兇在兩年后因為另一起案件落網(wǎng)，坦白了一切時，張偉的骨灰，已經(jīng)冷了。
他去過他們家，帶著最沉重的懺悔，想要跪下，想要贖罪。可他面對的，是摔碎在他面前的茶杯，是“殺人兇手”的嘶吼，是那扇被狠狠關上，隔絕了兩個世界的大門。
“是你！就是你！”一直沉默的老母親，此刻猛地抬起頭，那雙死寂的眼睛里，突然迸發(fā)出了駭人的光！她伸出枯枝般的手指，直直地指著林然，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發(fā)出了不似人聲的嘶吼，“你把我兒子還給我！你把他還給我?。 ?/p>
那聲音，尖利，凄厲，如同夜梟的哀啼，又像是杜鵑的泣血，帶著足以刺穿耳膜的怨氣，鉆進林然的大腦，瘋狂地攪動著他的神經(jīng)！
這股怨氣，是如此的真實，如此的濃烈，甚至化作了實質(zhì)。林然的眼前，開始出現(xiàn)重影，整個庭院的景物，都開始扭曲、旋轉(zhuǎn)。張家四人的臉，在晃動中變得模糊，他們的身形被拉長、被撕裂，與周圍的黑暗，融為了一體。
不對勁！
這一切，都透著一股無法言說的詭異！這里是廢棄的精神病院，他們怎么可能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這里？他們的狀態(tài)，他們的眼神，那股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的恨意……這根本不是活人應該有的！
林然猛地咬住舌尖，劇烈的疼痛讓他混亂的思緒，有了一絲清明。他強迫自己，不再去看那四張寫滿痛苦的臉，而是閉上了眼睛，試圖調(diào)動全身的意志，對抗這股侵入他心神的詭異力量。
然而，當他閉上眼睛的瞬間，一個更加深邃、更加古老的黑暗，將他徹底吞噬！
周圍的嘶吼聲，控訴聲，如同潮水般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絕對的、令人心悸的安靜。
當林然的意識再次凝聚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是那個身形挺拔的刑警，而是變成了一個……孩子。一個只有七八歲，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腳上是一雙不合腳的球鞋的小男孩。
他正站在一個陌生而華麗的大廳中央。
腳下，是光可鑒人，能清晰倒映出天花板上那盞巨大水晶吊燈的黑色大理石地面?？諝庵?，彌漫著一股陳舊木料與灰塵混合的味道，冰冷，且空曠。四周的墻壁上，掛著一幅幅看不清面容的肖像畫，那些畫中人的眼睛，似乎都在黑暗中，靜靜地注視著他。
這里是……鏡湖公寓！
這個名字，如同沉在記憶深海中最重的一塊巨石，猛地被翻了上來，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林然，或者說，年幼的林然，感到一陣發(fā)自內(nèi)心的恐懼。他想跑，雙腿卻如同灌了鉛，動彈不得。他想喊，喉嚨里卻像是被棉花堵住，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就在這時，一雙冰冷的手，從身后輕輕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林然僵硬地回頭。
那是一個女人，他的母親。
記憶中的母親，總是溫柔的，她的手永遠是溫暖的，她的身上，總有陽光和肥皂的味道?？裳矍暗哪赣H，卻完全不同。她的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美麗的眼睛里，寫滿了無法掩飾的驚惶與決絕。她穿著一件不屬于這個季節(jié)的風衣，領口豎起，仿佛在抵御著無形的寒風。她的身上，沒有陽光的味道，只有一股雨后泥土的冰冷氣息。
她蹲下身，與年幼的林然平視。她的目光，不再是看著一個兒子，而是在看一個……需要托付最后遺言的陌生人。
“小然……”她的聲音，很輕，很急，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記住媽媽接下來說的每一個字。”
她一邊說，一邊從風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樣東西，迅速地、不容置疑地塞進了小林然的上衣口袋里。
那是一塊鏡子的碎片。
碎片并不規(guī)整，邊緣鋒利得能輕易劃破皮膚。入手的一瞬間，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順著小林然的手指，瞬間傳遍全身。
母親緊緊地抓著他的肩膀，力氣大得讓他生疼。她的雙眼，死死地盯著他，一字一頓，用一種近乎詛咒的語氣，低聲說道：
“如果有人問起，就說你從未見過我?！?/p>
話音剛落，還沒等小林然做出任何反應，整個大廳，猛地被一片刺眼的白光所吞噬！
那白光，不是溫暖的光，而是冰冷的、毀滅性的、不帶任何感情的白！它瞬間湮滅了所有的色彩，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存在！母親的身影，就在這片白光中，如同被強酸腐蝕的畫片，迅速地淡化、扭曲、最后……徹底消失。
“不——！”
一聲撕心裂肺的吶喊，從林然的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
他猛地睜開雙眼！
眼前，哪里還有什么鏡湖公寓，哪里還有什么白光？
他依舊站在那座死寂的精神病院庭院里，頭頂是慘白的月亮，四周是張牙舞爪的枯樹。張偉的家人，如同他們出現(xiàn)時一樣詭異，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那扇鐵門，依舊緊緊關閉著，上面銹跡斑斑，沒有一絲被開啟過的痕跡。
一切，都像是一場荒誕的噩夢。
可是……
林然緩緩地低下頭，看向自己的右手。
他的右手，不知何時，已經(jīng)死死地攥成了一個拳頭。一股尖銳的、冰冷的刺痛，正從他的掌心，清晰無比地傳來。
那不是幻覺！
他的呼吸，在這一刻徹底屏住。心臟狂跳，擂鼓一般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他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向那只緊握的右拳涌去。
一秒，兩秒，三秒……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林然用左手，一根一根地，極其緩慢地，掰開了自己右手僵硬的手指。
隨著指節(jié)的展開，那股冰冷與刺痛的源頭，終于暴露在了慘白的月光之下。
一塊不規(guī)則的鏡子碎片。
它就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邊緣鋒利，背面是已經(jīng)氧化發(fā)黑的銀質(zhì)雕花。月光灑在鏡面上，反射出森然而清冷的光。
這塊碎片，和他剛剛在那個“夢境”里，被母親塞進口袋的那塊，一模一樣！
林然的大腦，轟的一聲，炸成了一片空白！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夢境中的東西，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里？！剛才的張偉家人，是幻覺？是鬼魂？還是……這個地方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能夠?qū)⑷说挠洃浥c恐懼具象化的……怪物？！
無數(shù)個混亂的念頭，在他的腦海中瘋狂沖撞，幾乎要將他的理智撕成碎片！
他死死地盯著掌心的鏡子碎片，試圖從那冰冷的鏡面上，找到一絲答案。
鏡面倒映出的，是他自己那張寫滿了驚駭與迷茫的臉。汗水順著他的額角滑落，他的瞳孔，因為極致的震驚而縮成了兩個危險的黑點。
然而，就在此時！
異變陡生！
鏡面倒映出的那張臉上，一滴鮮紅的液體，毫無征兆地，從他倒影的眼睛里……流了出來！
不，那不是倒影！
林然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是這塊鏡子的表面，真的沁出了一滴鮮血！
那滴血，粘稠，猩紅，帶著一股鐵銹般的腥氣。它如同擁有生命一般，在光滑的鏡面上，緩緩地蠕動，拉出一條細長的血線。
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
更多的血珠，從鏡面的四面八方沁出，它們匯聚在一起，交織，蔓延，最終，在鏡子的中央，緩緩地、一筆一劃地，組成了一行歪歪扭扭的……血字！
【真相藏在你的影子里。】
字跡，與病歷本上的那一筆，如出一轍！都帶著一股化不開的怨氣與絕望！
真相……藏在影子里？
林然的目光，瞬間凝固！
他舉著那塊鏡子碎片，如同被施了定身術，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他的心臟，先是驟停，隨即以一種更加狂暴的姿態(tài)，開始瘋狂地跳動！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氣，從他的尾椎骨，瞬間竄上天靈蓋，讓他渾身的汗毛，根根倒豎！
他的視線，離開了鏡子，緩緩地，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與驚懼，一寸一寸地，向下移動。
月光，將他的身影，在身后拉出了一道長長的、扭曲的影子。
那影子，匍匐在冰冷的地面上，與黑暗融為一體，安靜，且沉默。在過去三十年的人生里，他從未在意過自己的影子，它只是光與物體最尋常的物理現(xiàn)象。
可現(xiàn)在，當他再次看去時。
那片熟悉的黑暗，卻在他的眼中，呈現(xiàn)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詭異！
那不再是一片沒有生命的二維投影。
那片黑暗，似乎……更深了。深得如同一個連接著未知世界的深淵入口。影子的輪廓，在月光下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蠕動著。
它，仿佛是一個活物！一個一直寄生在他腳下，他卻從未發(fā)現(xiàn)過的……活物！
真相……
藏在里面？
林然握著鏡子碎片的手，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他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咽下了一口冰冷的唾沫。
他知道，當他決定看向自己影子的那一刻，他已經(jīng)打開了一扇……絕對不該被打開的門。